书城传记武则天
1097400000026

第26章 求死 (1)

当天夜里李旦求死,把自己绕上了三尺白绫,但白绫不结实,他滑了下来。在垂死的边缘上,他看自己灵魂脱体出窍,象一朵云一样飘上去,吸附在殿的拱顶上,反视着白绫上的身体。后来这种感觉消失了,他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床上,他的老师含泪对他说,皇上怎么能作出这等事呢!

我不想活了。李旦呻吟了一声,直接地说。

皇上,不是你不想活就能不活。老师哭着说,皇上,你知道吗?你是在替别人活。

知道,我在替母后活着,我活着是她掌权的一个合法依据。李旦的语音时穿透着深刻的悲凉:所以,我连死的权力都没有。

我的内在已经死了,肉体的结束不过是一道手续而已,随它去罢。

在场的人再次被警告不要把自杀的事泄露出去。

自杀未遂事件之后,李旦基本上没有什么较大的意外动作出现,他真正过上了一种平静的生活。李旦的东宫生活变得很有规律,所以看上去并不象幽禁,他在闲适疏淡、清心寡欲中获得了所谓的内心自由。李旦每日很早就起床,诵几段佛经,看几句偈语,然后打坐一个时辰。上午写写诗,下午练练书法。他已经习惯于写一种极精细的蝇头小楷,并且对雕刻也上了瘾,但看上去手艺极粗糙罢了。晚上几乎都在打坐,调养内气,他对世事不闻不问不看不听,达到了无喜无怒的境界。武则天以文明帝旦的名义独揽大权,公开临朝,成为人所共知的事实。这就是历史上所称的武后则天皇帝当政时期。

她已被默认为皇帝。实际上她就是皇帝。

我在记载祖母这一段经历的时候心情是愉快的,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女人,这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女人,在这个女人身上弥漫着一种坚忍的战斗精神,她象是一个从来不知道害怕的女人,似乎从来没有怕过谁。但实际情形并不是这样,在晚年的孤灯残影中,她向我暴露心迹,承认她心中害怕的人和事。她浑浊的声音打击着我昏睡的神经:实际上我并不是不知道害怕,恰恰相反,我害怕极了,几乎无时不刻遭到受恐惧的袭击,我害怕当年的太宗,害怕那些臣子,害怕他们对我不满意,他们肯定对我不满意,他们试图加害于我;哦,我甚至害怕我的儿子们,他们个个聪明,他们喜欢一个温柔的母亲,而我不是,他们一定恨我,想除去我。我几乎害怕所有我所遇见的人,我害怕他们,我唯一最安全的办法就是除去他们。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抵挡恐惧罢了,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恐惧的世界,皇宫是它的中心。

即使如此,我必须记下祖母身上那超乎常人的忍耐力和斗争精神。她有一根坚强到几近麻木的神经来对付出现的任何残酷的事情,我相信这种能力从她掐死女儿时女儿挣扎跳动的手感里已经根植。

斗争起先来自于恐惧,随后它是残酷的。她说,但到后来,它成为一种快乐。

我相信她说的不是赢家那种简单的快乐,而是一种性情得到彰显、个性得到表达的快乐,或者说是一种活着的方式。

祖母当政后,不知是出于女人的怪僻,还是出于一个诗人般大胆的浪漫精神,她改掉了旧有机构陈俗的名字,换上了诗意盎然的新名。武则天改名的事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改过这些名字,它们是传统因袭下来的,或者是开国时在律例和典章中早已定规下来的,即便要改,也要改得符合原味,象个朝廷的名称。裴炎听说武则天要改名,知道这个女人要胡来了,急急地晋见女皇,他说,臣以为这名字改不得。  为什么?武则天就问。

这是太宗时代已定规下来的规矩。裴炎奏称:再说,群臣和百姓都习惯了这些名字,史官也是这么记录的,一旦混乱了将来无据可寻。

你这么着急,你知道我要改什么名字?

皇上的作为总是让人大吃一惊的。裴炎道。

哈哈哈。武则天笑起来:你很聪明,但你劝我不改名的理由实在是不足,律例和典章是人定的,为什么名字就不可以改呢?活人难道要被一泡尿憋死?

裴炎无言以对。

次早上朝,果然不出裴炎所料,武则天把几个朝廷重要机构的名字改得面目全非。她把门下省改为鸾台,多么好听的名字!她把中书省改为凤阁,御书房称麟阁,尚书省叫文昌阁。此旨一下,大殿内雅雀无声。武则天环顾左右,问:怎么?这些名字不好么?众臣这才醒转来,齐呼一声“好”!这些大臣其实都是违心的,他们虽然知道这些新名字好听,但实在不象个朝廷的名字,倒象是烟花楼的称呼,心里老大感到别扭。还是裴炎上前启奏:臣以为这些名字固然好听,雅趣横生,然终究不太象个官部之名。

那什么才象朝廷的名字?武则天反问裴炎:为什么中书省就象个名,凤阁就不象?中书令,我看你是讨厌这个凤字是么?你大概想改龙阁算了,是吗?

底下有人轻声笑起来,裴炎很尴尬,下朝时脸色铁青,他听见有人轻声议论:明儿我们不是上朝,而象是逛烟花楼了。

登鸾台,上凤阁,嗟,这象什么话。

第二天,武则天再改名字,宣旨将朝廷六部全改了,她象是改上了瘾,看上去喜气洋洋。在此前裴炎又进谏一言,称臣子中已有议论,觉得这样弄下去不行,章法会乱掉的。武则天说,为什么不行?奇怪,你们得讲出一条理由来说服我,可是至今你们讲出的理由都靠不住,怕什么乱?越乱越好,我就不怕乱,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才怕乱,乱世出英雄,是不是?

裴炎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知道女皇的浪漫天性发作了。他说,这,这不象个游戏吗?

武则天就笑了:中书令,今儿你可说对了,就是一场游戏,不过是一场大游戏而已,弄那么正经干嘛?大家有时候一起玩玩,乐一乐有什么不好?

听了这话,裴炎简直是大吃一惊,他还是第一次听武则天这样说话,说朝廷是个游戏场。他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武则天精神焕发,她在裴炎面前走来走去,做出一种威严的架势:瞧,要我是你中书令,才不去什么中书省,多沉闷乏味的名字,现在好,改了,去凤阁上朝,多好,凤阁,比不比中书省威风?她说着竟然用双手牵起衣裙下摆作出欲飞的样子:哈,象鸟一样,中书令变成了凤凰。

看着皇上原形毕露的陶醉样儿,裴炎简直目瞪口呆,能看见武则天这一幕,他是三生有幸。

今天,武则天愈演愈烈,她宣旨把吏部改天部,户部改地部,礼兵刑工四部干脆叫春夏秋冬部,浪漫化的政治和优雅的名称组成的中央叫“光宅”,在这不伦不类的光宅里居中有一位似乎半神的女人--姓武的“女神仙”。

中书令裴炎用颤抖的声音刚把圣旨读完,大殿内就一片哗然。武则天喜悦地问:好听不好听?群臣齐呼:好听!武则天很满意:这就对了,我们乃天朝,大地的中央,该有这样堂皇的名字!

我们看见了一幅有趣的图画,那些招牌门匾因着女皇喜欢无常的脾性换上又拆下,拆下又换上,跟玩儿似地,满足着一位女皇的浪漫个性和游戏本能。臣子们大都不敢吱声,有的无所谓,只拿它玩笑:现在天地和四季都占全了,我们成土地爷了。

但武则天越做越过分,居然在一天上朝时突发奇想,勒令一个在夏部供职的大臣当场脱去丝棉袍子,她的理由是:在夏部上朝怎么能穿这么厚的衣服呢?脱下脱下。于是这位可怜的夏部大臣在众目睽之下脱下棉袍,穿着单衣在严冬的大殿内瑟瑟发抖,象一只寒号鸟。群臣看呆了,武则天却哈哈大笑,说,对了,这才象个夏部的大臣。

我决定更改你们的朝服。她突然奇想地说。

她简直疯了!在上阳宫时,我曾趁祖母沐浴之机问过太医沈南:她怎么能这样干呢?太医,我祖母当时是不是有病?

太医沈南很胆怯,我说你不要怕,尽管说。沈南于是说,她看去很健康,不象有病,她的性格就是如此,也许对我们凡夫俗子而言不合常情的,于天子却是合乎常情,这可能就是天才和凡人之分别吧。

可她也太过分了。我说,她怎么能让人在冬天穿单衣呢?

也许皇上只认为她所思所想的才是真的,别的都不是事实。

她怎么会这样呢?我诧异不已地说。

据我查阅当时的记载,祖母真的在不久后更改了大臣的朝服。当时她对那个当众脱下袍子的夏部大臣说,冷不冷?

冷。臣子答。

好不好?她又问。

好。臣子咬着牙说。

不要怕,这衣服也该扔了,瞧这多难看,多单调,武则天说,我会替你设计另一套新朝服,别忘了我是女衣官出身。

武则天果真亲自为群臣设计了新朝服,起先取的是红色,她说她喜欢太阳,所以一律取红色,从冠到鞋,一身上下全红。于是我们看到了一幅怪诞的画面,上朝时全大殿上下一片红,连武则天自己也一身红,那红色打眼,大殿简直象起了一盆火。所有上朝的大臣都面面相觑,左右不舒服,谁也不认谁了。起先武则天很高兴,连说好看!但不一会她也眼花了,说裴炎你哪儿去?我怎么找不到你了。

裴炎上前奏道:微臣在这儿呢,大家都一片红,皇上不易认出我呢。

武则天说不成不成,看一会儿我就眼花了,得,不穿红的了,改绿。

于是我们又看见日夜赶制全体大臣绿朝服的紧张场面,大臣们被迫换上了它们,他们换衣服时都哭丧着脸,象穿孝服一样。上朝时大殿上下一片绿,好象来了一群绿毛龟,武则天也穿绿的。众臣齐呼万岁。

不料绿色比红色更眩目,武则天看了看,说,咦,好象把一群树木搬到这里来了。

不成不成,太刺眼。她又不满意了,这绿的不行,不肃穆,我看穿黑的试试。

谁知次日黑色朝服登殿时,武则天差点晕过去,她好象看见一大群乌鸦朝她扑过来,连说出去出去!那种突然来临的压抑几乎把她击倒了,于是大臣们仓惶退场。一个大臣说,得,我们成卖衣服的了。

黑的不能穿,接下来怎么办呢?武则天问德官:离黑最远的是什么?

白。德官答道。

那就改白的吧。她说。

这回比黑的更惨,群臣鸣鼓上殿,象漫天下了场大雪。更象白茫茫的一片孝服,武则天注视着大臣们哭丧着的脸,问了一句:

今天我们是给谁出殡?

臣不知。众臣齐答。

下去下去!你们都来给我送终了!武则天说,可我还没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