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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艳戕(1)

我从没有看过这么浓稠的血,浓得化不开的厚重红色,将宫廷广场灰黑的地面完全改变了。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我的脸色玄黑如刀,神色冷峻。我知道,这才应该是我用来面对世界的姿态,王者在他宫廷的姿态。

零 壹

在灼热的天空下,一根旗杆威严挺立,直抵状如盘龙的大云,仿佛撑着一面帝国的大纛。那裸身于烈日下的女人,浑身淌汗,张臂高呼:大秦!她张开的双臂和挺直的身体构成了一个无比神圣的十字,一对乳房充满了哺育一个朝代的欲望,好像要把呼喊的大秦揽入其怀,然后生出她的太子、她的王,来主宰大秦。

她是当年大秦王的母亲,绝代艳姬赵后。

离开身体的王后,只是个空洞的名词,虽然王仍叫她的爱称或小名,虽然繁华的衣冠仍旧装点着她的尊贵,但是她是空的。

赵姬从宫中的阴影里走出来,苍白得像个纸人,风一吹就会飘起来。她向前走,开始感觉不到脚踏在石板上,她从空旷的宫前广场向上飘,像一只又大又轻的、把握不住自己的风筝,慢慢上升,渐渐飞了起来。先是低低地掠经宫殿的一排屋檐,飞过宫墙,天空蓝得如同绸缎。啊,她想飞上去,摸摸湛蓝的天空是否如宫中的绸缎,是否有绸的柔软和冰冷。

关于我母亲的风花雪月,后世肯定会有种种传闻流布不绝,对此,我心知肚明。

很多年以后,我仍会梦见,在幽暗的宫殿长廊里,有两个行色匆匆的身影。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带刀武士,一个女人跟在武士身后跑着,她只有跑着才能在一定的距离内跟上武士行走的节奏。我看不清武士的面孔,而那个女人却分明是我的母亲。

做了王后的赵姬无疑是寂寞与空洞的,宫中的生活不似商人豪宅,再也鼓荡不起她华美的衣袍。异人死了,她偶尔与老情人鸳梦重温,更吊足了她欲壑难填的胃口。她虎狼之年的体内欲火正炽,空洞的生命需要阳光来填充。她在午睡中会恍然梦见自己同时与十个壮汉发生关系。醒来,则一半是兴奋,一半是恐惧。

精力惊人的相国布韦,一方面要日理万机,一方面要在后宫周旋,既要满足华阳夫人的需求,偶尔也要与太后鱼水同欢,回到府上还得蜻蜓点水般向老婆华伦夫人交账。好在华伦夫人贤惠,对房事没有过多的兴趣,与他育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术香。

布韦不是一个色徒,他慷慨挥霍的金钱与频繁周旋于女人之间,都是为了实现施展其超拔的襟袍作出的伟大祭献。以他对女人和秦国作出的贡献而论,他不失为历史上可圈可点的一代伟男。

但是,与他发生关系不是别人,而是身为太后的我的母亲。尤其在我坐上王位后。他竟无视我的存在,在一个少年王者后面与他的母亲发生关系,其罪当诛——尽管他是我的父亲。

我不止一次在母亲的寝宫前欲行又止,帐帷里传来我淫荡的母亲赵姬和丞相布韦的偷欢之声。我没有目睹,但母亲欢快的尖叫,如同灵魂钻出了躯壳,在帐帷中快乐地舞蹈。但我听来总觉得那像从黄鼠狼嘴下奔跑的鸡,在噩梦中发出惊魂未定的叫声。

那只宫中的黄鼠狼何其壮硕啊!

然而就是这个外表道貌岸然,实则像黄鼠狼般偷欢的家伙,他为了掩人耳目、遮其丑行,居然再次出卖了我那位淫欲熏心的母亲。布韦老了,当他的身体渐感不支时,母亲的精力与性欲却愈加顽强。似乎整天在后宫惦着此事,她有时迫不及待,像个十足的坊间淫妇一样。

母亲施满粉黛的脸上潮红绯艳,汹涌的欲望使她活力非凡又历尽沧桑,那双眼睛看似无辜而又深不可测——这双眼里有着比男人身体上更多的内容。即便定力再强的男人也难以经受母亲赵姬的直视。

当她的容颜行将露出衰败迹象,在欲老而未老之前,即一朵花开到最艳的时候,她的身体像颗水分饱满的熟透果实,是异样丰美的。也许隔日,她行将凋败,但她今天的肉体是一生中,对于男人而言,最好的盛宴。而这一天,她在等待自己的情人布韦的到来。她要把这一天献给布韦。

在漆亮的长方形精致盒子似的后宫里,身着黑色锈金凤鸟花纹曳地长裙的母亲赵姬,在艳红的地幔上来回走动。

相国来了吗?她不止一次地问。

快到了。贴身侍女回答。

你这是第几次这样回答我了?!赵姬不满而又不胜焦躁地瞪了侍女一眼。第五次了,太后,您问了五次。侍女恭恭敬敬地回答。

哦,五次。赵姬自言自语,我问了五次……

黄色的阳光像是被无形的手一点点擦去的,从东边的宫墙一直向西,一点点擦去,毫不怜惜地把最后一点金黄色也擦净。

当赵姬按捺不住,要第六次发问的时候,侍女引进来一个男人。相国!赵姬近乎要扑上去。那人却后退两步,谦恭地低下身,投过来竟是滑亮而陌生的目光——我受相国之命来侍候太后。

眼前这位身形与外貌近乎布韦一样雄伟的人,不是赵姬苦苦等候的情人,而是一个身着宦阉装束的陌生人,或者他就是阉人。赵姬既疼心又大失所望。只是这个贼阉一进来就用一种淫邪的目光,在貌似恭敬中暗里打量她。他的目光像猪的目光一样在赵姬身上——上上下下逡巡、触嗅,既粗鲁又放肆,让赵姬觉得自己的件件粉袍被那种目光扒了个一干二净,她突然有了种从未有过的害羞。赵姬也会害羞?事后连赵姬自己也不相信。但当时为了掩饰这种害羞,她本能显示出来的是,对一个胆敢用这种目光冒犯太后尊严的男人的怒斥,她对此人嘣出嘴的第一句居然是,滚!我不需要阉竖来侍候。

那阉竖不滚,也不惧,而是嘿嘿笑。他从容地解开身上的衣袍,露出了和他体貌同样雄伟的下身。并说,相国是要我来侍候太后。

太后既惊且喜,又羞恼愤恨,张开嘴竟愣在那里,像打开的一眼美丽洞穴。

老布啊老布,你把我当什么了你!赵姬咬着牙心里道。为了发泄对布韦的愤恨,那一夜,她以复仇的狠劲,嘴里咬着一辔乌黑长发,与那个人抵死鏖战,直至筋疲力尽。次日,赵姬的脸上明显现出衰败之相,仿佛一夜之间她就老了——一个女人的美丽神话即将终结。或许不是过度的纵欲使她老去,而是对深爱之人的绝望与悲伤,使她在无望中老去。尽管她包裹在繁复华美锦袍中的肉体仍灿若桃花,但她用一次又一次毫无节制的做爱出卖它、摧毁它、埋葬它。好像是以此来作为对那负心之人的报复。

零 贰

为了满足赵姬的欲望,也便于自己脱身。相国布韦竟然派人到市井间寻来一个无赖。至于他的名字,史书虽有记载,我却厌于提及。这个畜生,全靠下半身为人效劳挣饭。布韦对他进行了巧妙伪装,谎称这个无赖因犯法而受过腐刑,是个阉人。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隐藏的,居然躲过了禁宫的严密检查,并被布韦完好地带进了后宫。那个无赖人模狗样地做上太后的近侍宦官,实质上是我母亲的面首。后来的《史记》在记载我的无耻母后对那个无赖的感觉时,用了三个字:绝爱之。这三个字组成一个词,就是我秦王的耻辱。它把我置身于狗屁的裆下。这都是我的生身父亲、该死的布韦一手操纵的。或许对于当年的赵姬、今日的太后而言,这个畜生是她的老情人布韦一生中送给她的唯一一件最佳礼物。这个男人,不,说白了,是他的下半身,是布韦的替代品,但正是这件礼物要了她的命。

连我的想象也无法企及的是,我的母亲、秦国尊贵无比的王太后,在我的父王死后,竟和一个无赖造出了两个男孩,一对双生子。

显然这两个孩子的出现,不可能不使人利用他们,对我的王位生出觊觎之心,他们毕竟是我的同母兄弟。尽管他们的父亲是一个一名不文的无赖。这对我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蔑视与嘲讽。我的母亲利用老情人送给她的礼物,背地里强行给我制造了奇耻大辱。

我饶不了他们,饶不了布韦——这个老家伙,他以为这个世界的一切人和事都玩弄于他的股掌间。他从玩弄赵姬开始,把她玩弄成了我的高贵母后和无耻的女人。他玩弄了异人,把异人当一件商品——奇货可居,然后抛出去使他赚得了此生最大的利润,不仅自己位居丞相,而且让自己的私生子——也就是我,成了太子,成了王。而他更由丞相,而相国,而仲父,在我面前一手遮天。至此,秦宫已成了外来者的王廷。他惯于玩弄他人,安排他人,给世界开天大的玩笑。布韦,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外来者,跟秦国有什么关系?对秦国有怎样的功劳?居然在秦宫享受高官厚禄,又凭什么号称我的仲父?凭什么?!

我饶不了赵姬,这淫秽宫廷的贱妇,我的来自地狱的母后,令我憎厌的女人!

我饶不了那个被布韦带进宫的无赖,他使我的母亲为他生下了两个男孩。据说,有一次这个无赖在宫里跟人醉酒下棋,因一招臭棋与人发生争执。为了以势压人,他居然狗胆包天地冲人说,他是当今秦王的假父。

假父?我又来了一个假父。那么这个世界上有三个男人可以称作我父,三个跟我母亲发生过关系的男人。一个是商贾,一个是王,一个是狗屁。多么可笑,我该称谁为真正的父亲?

父王、仲父、假父,这其中谁把我当儿子一样爱过?

父王异人看我的目光,留在我的记忆里的至今都是冷漠而满带疑虑的。仲父布韦对待我的神情总是既模糊又暧昧。狗屁假父肯定指望我未及弱冠便早殇,以便让他的孽种爬上我的王座。我要用秦国最严酷的极刑,将这个敢自称是我假父的狗屁五马分尸,然后灭其三族!

我知道身为秦王的我,有很多国事要处理。但这三桩事,在国事之余,我要干净地把它处理掉。或者这三桩事就是摆在我面前的最大的国事,否则,我拽着暧昧而沉重的阴影,如何去面对国家和历史。

我的身世已化成了眉宇间恒定的忧伤,谁的血在我的脉搏里奔跑,将把我带向哪里。

逼迫、挤压的宫城,一座座宫殿以雄伟的姿势,仪式般地压过来,一道道御墙切割湛蓝的天空,把仅剩的空间变成窄巷,万人过巷,也只能作一人行,其余尾随其后,如蚁队。高墙垛口箭孔,永远以充满致意的警觉监视通道、出口、门楼,巡守步廊游移着铁衣与锋寒的星芒。一朵明艳的蝶影上下晃动,像紧张中透出的一丝轻松气息,摇摇摆摆地上升、下降、迂回,找不到栖止之处。

零 叁

那是个阴郁而躁动的日子,青铜般的天空仿佛把时间凝铸了,宫廷广场殷红如梦。

我从没有看过这么浓稠的血,浓得化不开的厚重红色,将宫廷广场灰黑的地面完全改变了。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我的脸色玄黑如刀,神色冷峻。我知道,这才应该是我用来面对世界的姿态,王者在他宫廷的姿态。

四周是血液芬芳湿润的气息。

这场血从我的假父开始——这个从相国布韦裤裆里爬上太后身体的卑贱之徒,他卑贱的血或许是上天注定要用来给我洗剑的。还有他与太后私生的两个儿子,我那同样卑贱的母亲被他蛊惑,试图以这对孪生子中的一个来将我取代。这个无赖纠集一批门客、官骑、卫卒作乱宫廷,最终在椭圆的宫廷广场被禁军包围。禁卫尉乌亥问我,陛下,如何处置他们?

立诛不待!

我的假父怒向刀丛,发出一声凛冽而尖利的冷笑。他不怕死,好。秦国的车裂之刑,他应该见识过,或当年在街头看过别人受刑的热闹。

五匹劲马分别朝五个方向驻足昂首,咴儿咴儿地叫着,快活地刨着蹄子。

他身上的五个部位:头、左手和右手、两条腿,分别拴在一匹马车上。五匹马拉着他身体的五个部位,只等一声凄厉刺耳的鞭响。

你觉得冤吗?我对这个自称我假父的家伙说。他一声不吭,怒视苍天。我说,不,你不冤,一点儿也不冤,你把王太后都给占有了,这还不够吗?你还要干什么,还要做王的老子?还想做——王!你也太不知足了,知道什么是欲望吗?欲望就好似一匹狂马,你骑上它,就下不来,全在你能否勒住马缰,别让它跑丢了。知道什么是欲望的尽头吗?死,欲望的尽头就是死亡。面对死亡,你不得不撒手扔开马缰,可是为时已晚。马儿把你带到了该到的地方。你不冤,说不定后人还会羡慕你,真的!

我看见被绳子拴在五匹马上的假父,心里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哀。身体悬空的瞬间,他脸上出现了惊慌无助的神色,但仅仅是一瞬间,过后又恢复了桀骜。他的目光在鞭响的同时,抽打在我的脸上,十分锋利。我突然想制止行刑,却已来不及。

他瓦刀似的脸涨得通红,后来又成酱紫的猪肝色,大口地喘着气,以舒缓内心乃至整个躯体的恐惧。他的躯体已不属于自己,而属于五匹马,不,属于一声鞭响——那将是他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嘹响、尖利而痛楚。锐黑的影子在空中划出伤口,他只能接受那道声音和伤口,那是真正属于他的宿命。他想笑,想把脸上绷紧的肌肉缓释一下,他努力,面部皮肤却很不争气地皱成了一种尴尬,很丑陋,让人看上去就是一副既可怜又悲哀的样子。他索性咬紧牙关,等待瞬息便会发生的一切。等待!他听到了那个声音,像一声鸟啼,画眉似的,短促而清脆。怎么会像鸟叫呢?!噢,原来他被五马拉直,悬离地面一尺,形似大字的角度,面朝的是整个天空。

他眼里只有天空,像一块红布。突然——被扯破了。

这个卑贱的家伙,在遭受极刑的时候,居然找回了自己的尊严,死得像条汉子。我让人把他七零八落的身体收集完整,以长信侯的待遇下葬。

只是参加叛乱的二十多个门客却不像他们的主人,一个个在死神面前瑟缩发抖。我下令,杀无赦!

还有那两个小崽子——他们或许是天真无辜的,但他们是淫乱的产物,是冲着我的王位而来的,我没有放过他们。

这场血使我激奋,我用它来对自己的尊严进行了一次特殊的施洗。

现在我要对那个几番哭昏的妇人说,母亲,不要怪我,儿只是做了一个王该做的。作为儿子,我或许对不起你,可作为王,我必须如此。

作为王,或许我也该杀了你,但作为你的儿子,你虽给我以奇耻,可我还要让你好好地活着,享受应有的富贵荣华,只是我将永远不愿再见到你!

那天晚上,母亲在后宫痛哭不止,像个受到剧创的母兽,仰天对月,撕心裂肺地哭号。天上的月亮,像布韦年轻时的脸,俊伟、英寒,也似乎挂有泪痕。

月亮在哭,像白色的狼首,发出凄厉的号叫。

仲父,我想下一个该轮到您老先生了。或许我正是以这场宫廷广场的血腥杀戮向你问候的。作为你的亲生儿子,你说我该以怎样的方式向你致敬呢?

我要对世界说,请允许我以宝剑的名义,成为真正的王者。

零 肆

毛茸茸的月亮,像夜晚发炎的伤口,格外刺目且疼。宫中仿佛永远有陈旧而幽怨的歌声,从宫殿的胸腔,不,宫的肺里穿出,在每一根红艳的大柱和房梁上流转。在昧暗的阴影与厚重的紫帷里隐约,在笨重、古典的皇室家具的光滑漆面上经过。

布韦,我的剑在喊你,在构思你头颅的样子。布韦!我母亲心仪的情人。我该叫你一声仲父,对,仲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