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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夏樱(3)

舞妖夏樱像一条在空气中存活的带鱼,她要活,就要本能地扭动着光滑闪亮的身体,她在空气中游动,就是与生俱来的最美妙的舞姿。当公子子衿为她鼓掌时,夏樱走过来,白十三欲制止,公子子衿笑笑,示意不必。夏樱来到桌前为公子斟酒,然后陪坐在侧,公子子衿仍微笑着注视她。夏樱闪着黑亮的眼睛端详着公子子衿,你一直在看我?公子子衿哦了一声,说,你在起舞嘛,长了眼睛的人不都在看你跳舞吗?夏樱抿嘴一笑,说,我是舞妖,这座城没有人不知道舞妖夏樱的,我是说你看我跳舞的时候根本没喝酒。公子子衿说,那是你一直在看我,不然怎么知道我没喝酒呢?夏樱以手摸他的脸,公子子衿有些不习惯似的想躲闪,但他还是让她摸。夏樱说,你很英俊,像一个太子。公子子衿不动声色,只微笑,很有涵养地将她的手从脸上轻轻拿开,他似乎感觉不到那只手的美,那只手的如水柔情与诱惑。

你不喜欢女人。夏樱极敏感地说。公子子衿几乎不假思索,女人很好哇!

夏樱将手退到一个比较礼貌的位置,那你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来喝酒呀!公子子衿理所当然地说。

你没有喝酒。夏樱将斟满的那杯酒向前移了移,生活中还有比女人更美的酒吗?

公子子衿端起酒说,女人不能替代酒。

是呀,夏樱启动樱桃般鲜艳的嘴,女人也需要酒,就像需要男人。

男人?公子子衿又将酒放下,仿佛心有感触,男人需要酒和剑,他沉吟着,还有孤独。

女人就是孤独。夏樱说,男人怀抱着的孤独恰恰是女人。

公子子衿的手指点着她,笑着,不连贯地说,你这样的……青楼里的……美丽的……女人,不属于谁,只属于孤独。他说着将酒递给她,来,为孤独干杯。

你的酒呢?舞妖夏樱说。

告诉你一个秘密,公子子衿对着她的耳朵低声说,我是滴酒不沾的。

噢,那你可真是个很特别的人。夏樱说。

特别吗?公子子衿说,我倒觉得你们燕人更特别!

燕人?你听出我的燕国口音了,夏樱说,我在蓟城待过,我是卫国人却不是燕人,何况现在大家都是大秦的国民。

公子子衿笑着说,好,好,说得好。

零 伍

青蓖木木地憨立街头,顺着剑锋看过去,他看见一行人在剑上奔跑。作为一个铸剑师,青蓖习惯这样视物,他瞧不清几个人的面相,只见一个个顺着锋芒跑过来,不要命地跑。青蓖哈哈笑起来,他觉得可笑,太可笑了,不怕死的人才在剑上跑呢!帽州竟有把性命放在剑锋上献技的奇人,不过为了俩刀币,好玩!青蓖笑着看着,领略着帽州的新奇感,好像这里是永存太平的世界,人只有挥之不去的狂欢式的快活。青蓖眼里尽是些苍蝇般飞舞的人,看似忙忙碌碌又无所事事。青蓖不经意地举起右手遮住眼睛,阳光清楚地删除了他的右拇指。只见四根黑黑的手指立着,像四根不起眼的小木桩。青蓖嘿嘿地笑出了声,仿佛是嘲笑那根消失的大拇指。它在哪儿呢,它永远遗落在疼痛的记忆里。火、捶打、铸剑、剑成而人亡,青蓖一次次为认出这个理而心惊。有多少人死于他铸的剑下,他不敢想。他没有死,只是失去了一根拇指。他离开了燕地,也就离开了最后一个铸剑之地,他发誓饿死也不重操旧业,哪怕讨饭为生。

有客人来!樱子——醉花坊老鸨的破嗓子横插过来,打断了两人兴致勃勃的交谈。

谁?这么大的派头,你这不是在招待客人吗?公子子衿说。夏樱对他神秘一笑,如果你真是一位太子,我就可以一直陪你。公子转动眼珠,你是说来的客人是一位太子?夏樱回头朝进门处看了一眼,又低头对公子子衿说,好像是亡国的太子。她将自己如雪的手像鱼一般翻转了一下,五指张开,对公子子衿说,他有一双金子一样的手,出手阔得很。公子子衿朝门口瞥了一眼那位太子,那人面孔刀似的消瘦且冰冷,后面跟着三四个人。老鸨满脸堆笑地在接他们往里面走。公子子衿见太子丹侧着身子进了一间包房。你们这里生意不错,来的可都是王孙贵族啊!公子子衿说,夏樱扑哧一笑,小声说,都是破败的王孙贵族。公子子衿说,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壮啊!夏樱眉头上挑,有些不快地说,你这人说话怎跟老鸨一个样!夏樱说完话,急然看见公子子衿的脸上掠过一道稍纵即逝的阴影,像飞鸟的翅膀。她站起身,离开桌子,面带歉意地看了看公子子衿。公子子衿不抬头,说,没事,你去招待那位太子吧。说完便若有所思或心不在焉地向身后的白氏兄弟招手。

白十四趋身向前,主公,有何吩咐?

公子子衿说,那位刚进醉花坊的是不是太子丹?

徐夫人身亡后,青蓖几乎心如死灰,他觉得天下大变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轲前脚离开徐夫人的死地,他后脚紧跟,要看看这个身怀利刃,狼奔豕突的家伙会有什么结果。他像条狗一样尾随在离轲不远的地方,一直到了咸阳,并在咸阳住下,耐心地一边等待,一边打探宫里的消息。当他看见轲被吊在城楼上的尸体时,一阵干呕使他的身体产生巨大的反应,似乎是在那阵干呕中,燕国也走向了灰飞烟灭的境地。青蓖从挤在身边看热闹的人里听到——派杀手刺秦的燕太子丹带门客逃了,去向不明,燕王在秦军的攻击下,已放弃了都城及整个国家逃亡……

青蓖突然不明所以地感到这个世界完全空落了。

零 陆

你说我要为燕国的覆亡负责吗?在醉花坊看似奢华艳丽的包房里,太子丹红着眼一把抓住鞠武的胸襟,说,燕国的覆亡能怪我吗,你说!

面对灌酒后激动的太子,面对太子丹那双金色的手,鞠武是平静的,作为太子的老师,他一直是受人尊敬且受人爱戴的。太子丹一向对他言听计从,自从秦军攻破燕京他们踏上逃亡之路以后,太子心性太变,追随他的人动辄遭其辱骂,他把燕国的败亡以及对秦人的怨愤仿佛都发泄在身边的人身上。年长而又体弱多病的鞠武也没有逃脱被太子丹揪着胸口当出气筒,他第一次被太子拧着胸攥过来,一双冰冷的吃人般恶毒而又空洞的目光打在脸上,他几乎不敢认这就是一向对他恭恭敬敬、执弟子礼的太子丹,那个英俊优雅,有着良好修为的青年太子丹似乎不见了,转眼变成了六亲不认,看谁也当作是仇人秦王的狼。太子丹完完全全成了一个癫狂的发了疯的复仇者,他将手中仅剩的几张牌不是用来保命,而是一张张不要命地打出去,飞蛾扑火、引火烧身。太子丹派出的忠诚武士一去不回时,太子丹反手一把抓住鞠武,发狠地咆哮,这能怪我吗?!

颤巍巍的鞠武胸口一热,气得想把一口涌到嘴里的血吐到太子丹的脸上,他想用自己的一腔血让太子清醒过来,让太子认清自己的处境,认清身边这些舍生忘死追随他的人的忠心。鞠武强忍住,他嘴上的白胡须一根根跟着他的身体同时颤动,鞠武强忍着将一口涌上喉头的血又咽回到肚里,他肚子里像有火炭在炙烤。太子,你的手疼吗?连鞠武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嘴里说出的竟是一句对太子丹关切的反问。

太子丹不为所动,他的手反而将太子傅的胸襟攥得愈紧,嘴里不依不饶,你告诉我,难道要我承担燕国的覆亡之责吗?!

鞠武没有激动,他说,你责无旁贷,你虽然不是燕王,可你是燕国的太子。

太子?太子丹说,我六岁做人质,一直到十八岁,从没过过安逸的生活,现在又像狗一样逃亡,我是太子吗?

你是太子,鞠武说,正因为你是燕国的太子,我们才一直追随你。

太子丹似乎醒悟了一些,他看看鞠武,又看看旁边几位同伴的脸,他的眼光开始闪动,像有一层泪水。他说,我是,我是燕国的太子。只要我在一天,燕国就没有亡。

太子,鞠武说,我们眼下忙得不是复仇,而是要为复国而从长计议。太子丹仿佛也冷静了下来,让我想一想。他说。

门像被风吹开了,太子丹抬起头就看见像孔雀般艳丽异常的夏樱进来了。她没有施展她的柔媚,而是直接走到太子丹身边,她开口叫了鞠武一声义父,鞠武让出位子。太子丹问,最近你这有什么人来吗?夏樱说,你是说秦王派来的人还是跟秦王有仇的人。

太子丹苦笑,他的笑容如一抹灰烬,说,这里十之八九都是被秦王所害的无家可归的人,别忘了,你也是燕人。夏樱说,我当然没有忘,所以才会把你们领到这里来。告诉你,我可是唯一知道如何进出帽州的人。鞠武说,你对我们很重要,太子对你是信任的。

闲话少说,夏樱说,你问到这儿来过什么人,我刚刚倒真是见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太子丹很感兴趣地噢了一声,你说说看怎么个有意思。

他到醉花坊一不找女人,二不喝酒,而且他也和太子一样,身边有几个人跟着。你说他是来干什么的?

他像是六国的人吗?

不像。

那他会是谁?来这儿干什么?难道和我们一样,在躲什么,又在找什么?

他们像是在找什么!夏樱很坚决地说。

如果他们是秦人的细作,那就是在找我。太子丹蹙着眉说。夏扶、宋意等人一听,随即紧张地按住了刀剑。夏樱说,先别忙,待我到外面再去看看。为了安定大家,她又说,老鸨是我们的人,有动静她一定会示警的。太子丹和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好像他们点了头就会没有凶险,太平无事,但事实是,他们人人感到凶险,一有风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他们之所以选择醉花坊落脚,乃是醉花坊的舞妖夏樱早就是燕国的间谍——太子傅鞠武是对她有救命之恩的义父。燕国亡了,夏樱仍像忠于自己的血缘一样忠于燕国。

零 柒

令夏樱始料未及的是,她一开门,迎面就见公子子衿已站在门口,他也不多说话,只往包房里闯。夏樱哎的一声伸手要阻拦,矮小灵活的郭偃头一歪就从她手底下钻了进去。经验告诉她,她的阻挡根本没用。公子子衿和乌亥随即进了门,白氏兄弟把在外头。

太子丹嗷地狂叫,从榻上跳下来,敏捷得如同豹子。他不容公子子衿过来就冲上前,以长剑抵住公子子衿的脸。乌亥的大剑随即指向了太子丹的眼睛。公子子衿看看太子丹,心里说没错,他示意乌亥收起剑,乌亥迟疑,公子子衿坚决地摇头示意,乌亥才把剑从太子丹的眼前移开。

太子丹的剑抵着公子子衿的脸,丝毫没有松动,眼光比剑上的杀气更重——你是秦王,烧成灰我也认得你!

我不是秦王,我是公子子衿。从四五岁开始,我们在赵国就是朋友。

没错!太子丹咬着牙说,后来你回到秦国做了太子,我又质押在秦国。

那时我们仍是朋友。公子子衿说。

不!太子丹说,我在秦国只是你这位秦太子的囚犯,后来我终于逃了出来,我就发誓与秦不共戴天。

不错,你质押于秦不是你的错,而是身为太子的命运。

命运?

对。我知道你不是屈从于自己命运的人,所以在赵国我们同为质子,可以是朋友,一旦情况变了,你就无视这种友情。

一个身为人质的太子,怎么可能与质押他的国家的太子成为朋友?

怎么不可能?公子子衿吼叫,我们都曾经是质押在赵国的王子,难道你忘了我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吗?

忘不了。太子丹说,在赵国的严冬,我们共同啃过同一块红薯。

公子子衿盯着太子丹,激动地说,你还记得那块红薯?

记得!太子丹更加激动,可是你忘了,当你高高在上成为了秦国的太子,成为了秦王,早已忘记了丹墀下你的囚徒朋友。你发兵攻占了质押过你的赵国,你该开心了,你的军队杀人如麻,帮你发泄早年心中的怨恨。他们踏平了一个又一个国家,你的狼子野心收不住了,幸亏我从你的国家逃了出来,我知道你的魔掌早晚要伸向燕国,事实难道不正是如此吗?

燕太子丹,好一番义正词严啊!公子子衿说,你就不想一想,当时若不是我背后允许,你真以为你逃得过秦国斥候骑兵的追杀吗?他们真会像狼一样一追到底,没等你踏上燕国的土地,他们就会拿着你的脑袋来见我。

听到这话,太子丹眼睛一抖,好像回过神来,他的剑无力地往下垂,哐啷一下扔到地上,又不解地问,你,你说你不是秦王?

公子子衿自顾自地坐到榻上,说,秦王不可能来帽州。

那灭过六国后,又焚烧历代典籍,坑杀无辜儒生的秦王又是谁?

那可能是我们都不愿看到的,也许是我们共同可以去对付的人!公子子衿语气平缓而沉郁地说。太子丹有些不敢相信,他瞪大眼睛围着公子子衿转了几个圈,说,你难道不是秦王了?

不是,公子子衿干脆地说,我原以为那皇座上的仅仅是我的一个影子,我的一个替身,他可以按着我的要求去做,哪怕做错了,我随时可以回去把他纠正。可事实不是这样,他做的一切违背了我的想法,也违背了当初对我发的誓言,他走得太远太远了。

是你走得离皇座太远了,现在回不去了吧!太子丹说。

我原以为即使我走得再远,也是在大秦的土地上,不存在回得去回不去。

太子丹咕的一声,像捡了便宜似的笑起来,又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他说,一个影子,一个替身难道胆敢违背王命?!

哎呀,太子丹你还真是个多疑的人呀!公子子衿说,你以为我是喜欢抱着王位不放手的人吗?不放手只有两种结果,一是老死在王位上,二是被杀死在王位上,还有第三种结果,那就是被人打折了腿赶下王位。

你属于哪一种?

公子子衿沉吟,我不在这三种之列,所以找了个替身代我坐在皇位上。

可是那个替身皇帝不听你使唤。太子丹说。

不是不听我使唤,而是他成了别人的影子,而替身皇帝后面的影子比它更强大,它几乎覆盖了整个秦国,像一只巨大的魔掌要置更多无辜者于死地。我以为战争结束了,却没想到死亡季节比战争更漫长。

太子丹突然怪声怪气地笑起来,笑得手舞足蹈,他边笑边挖苦道,公子子衿,你这个疯子,你……可能除了我,没人会相信这是真的,后人写成的历史也会是一笔糊涂账,谁想得到嬴政是这么个疯子,又是这么个糊涂虫。就像我当初中了秦宫圈套,你这是自设圈套,将自己套了进去,你是自食其果。

公子子衿说,你笑吧,笑吧你这疯子,我本来就不想做皇帝。

你不想,可并不等于别人不想。太子丹说,所以我还是要杀了你。想想看多少次刺杀你都没有成功,你却若无其事地送上门来了。

你不会杀我,天下人都不会杀我。公子子衿笑着说,然后将盘中的一粒杏仁扔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为什么我不会杀你?你说说为什么,你给我一个理由!我做梦杀死过你一千次,我为杀你已弄得国破家亡,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成了一个复仇的孤魂野鬼,你说我为什么不杀你,为什么?太子丹连说带比划,像是在跳舞。

公子子衿坐在那里,一脸淡定地说,你要杀的仇敌是秦王,我已不是秦王,杀了我,秦王照样在他的位子上,照样派人追杀你,丝毫不能改变现状。

太子丹不得不承认公子子衿说的是事实,他即使杀了公子子衿,也是自欺欺人,他沮丧,他委屈,难道我这些年牺牲那么多人都白费了……

你还可以继续,公子子衿说,我是说天下人都不会杀我,并不是说你会放过我。

对,我还是要杀你。

公子子衿笑,你不会杀我,可我知道另一个人一定想杀我。

秦王?

秦王身后的影子,他要阻止我揭露秦宫的真相,就一定要杀我。现在你知道了,他便更有了双重杀你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