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皇
10938400000047

第47章 夏樱(1)

公子子衿是谁——一个口口声声与他无怨,要把他当朋友的人,这使他握剑的手每天都握出一把汗来。他梦见了燕太子丹,还是孩子模样:瘦小、苍白、沉默寡言,他们合骑在快马赤焰驹上,马跑得飞快,也颠簸得很。他们穿过一个门楼的时候,门楼着火了,火似洪流一般,从四周冲过来。

零 壹

自从邂逅公子子衿以后,赵牧就仿佛失魂落魄,日子也好像晕头转向。术香倒是心安理得起来,她愿跟赵牧在一起,守着他,无论浪迹颠沛还是随遇而安,一个娇小姐仿佛变得既温柔又依顺起来。这是一个有了幸福感的女子的变化,尽管这种变化只是悄悄出现在她身上,在她心里,也只有在她为赵牧收拾衣物、张罗饭菜时才会从满足的笑脸中流露。赵牧没有感觉出来,他几乎不看术香的脸,他面对一张笑靥如花的面孔也视而不见,他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活在内心矛盾的痛苦纠缠中。尽管他有些神经兮兮的,术香还是包容他。多了个女人在身边,赵牧有时不自在,有时怀疑事情的真实性。他一向以为自己和术香是没有结果的,他认为自己不是那种可以和一个女人捆在一起生活的人。国家亡了,他反而有了一个女人,这使他感到恍惚。而且他存留一口气活着就是要杀一个人,可这个人遍寻不着却突然就出现在他面前,完全换了一副面孔,还救了自己一命,他居然自称不是秦王,是什么公子子衿。

公子子衿是谁——一个口口声声与他无怨,要把他当朋友的人,这使他握剑的手每天都握出一把汗来。他梦见了燕太子丹,还是孩子模样:瘦小、苍白、沉默寡言。他们合骑在快马赤焰驹上,马跑得飞快,也颠簸得很。他们穿过一个门楼的时候,门楼着火了,火似洪流一般,从四周冲过来。门楼塌了,燕太子丹在火里像纸人一样燃烧起来,他歪着头,脸仍是苍白的,直到被火吞没。赵牧策马冲出大火,遇到笑容可掬的浦牢。赵牧吓了一跳,去摸浦牢的肚子,他记得浦牢在天香楼用刀挑开了自己的肚子。赵牧说,你怎么活着?浦牢像发了财似的,只是笑,说,肚子长好了,没事。正好可以跟你一块做买卖。赵牧喜出望外,我找你就是想和你一起杀秦王,天下可没比这更大的买卖!浦牢手一伸,银子可不能少了我的。赵牧大笑,国库的银子随你拿。

二人上赤焰驹,说说笑笑就到了一所宫殿。宫殿无人把守,二人下马,提着兵刃就往里闯。宫殿里热闹非凡,赵王迁的那些美貌的妃子都在里面跳舞,她们几乎都光着身子。赵牧拎着剑冒冒失失闯进来,面对跟自己打招呼、抛媚眼的宫妃,赵牧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他试图把剑藏起来,或者他打算改变主意,跟一个长着三角形乳房的妃子私下干点什么。浦牢用刀拍他的背,喂,咱是来杀人的,不是来嫖妓的。赵牧不高兴,想跟他争辩,这明明是赵王最美的妃子,怎么是妓呢?!但见浦牢一脸不买账的样子,便二话不说推开妃子,这些妃子令赵牧有些心猿意马。浦牢冲过来,一刀把妃子劈为两半,众女尖叫,那妃子竟是木头的,一分为二倒在地上。赵牧暗叫惭愧,差点上当。他们看清众女围着跳舞的中心,原来站着一个身躯高大、戴着面具的胖子,胖子正乐颠颠地跟众女作乐。浦牢暴喝一声,秦王看刀!就挤了过去。赵牧哎呀一声,从后面揪住浦牢的背,别砍!那是赵王。浦牢侧着脸斜视着赵牧,赵王死了,这家伙分明是秦王,咱趁他没有护卫,赶紧杀了他分银子!赵牧一想,也对,赵王是死了,上吊死的,像风中的秋千晃来荡去。赵宫的嫔妃都被秦王霸占了,这人是秦王没错。二人齐声高喊,杀秦王!合力将刀剑捅进了那人的身体。那人不倒,脸上面具却掉了下来,露出了公子子衿的面孔,痛苦使他的脸扭曲变形。他说,你们杀错人了,我不是秦王。说完便扑倒在地。赵牧不相信,弯下身,把公子子衿翻过身来查看,是个女的,熟得很,躺在地上的居然是术香。

赵牧大惊,他差点在半梦半醒中把睡在身边的术香杀了。醒过来后不由吓得不敢入睡,唯恐自己在梦游中稀里糊涂真向术香下了手。他觉得自己患了神经病,几次都要发疯。赵牧半夜突然醒来,像疯子一样披头散发扑向屋外,发癫般拔足狂奔,在空旷的暗夜里大喊大叫,我要杀人——杀人,我要杀人!也不知跑了多久,他跑到一处树林,跑累了也喊哑了,便跌足坐下来,呼呼喘气。这时,感到心里好过多了。平静下来,一时也不愿回去。他拿出铁箫,幽幽地吹着。夜气托着箫声在树林里游动,树林和夜仿佛是为箫声而存在的,衬托着它的神秘与孤独。箫声很凉,像涂在黑暗上的一层又薄又稀的月色,它在万籁沉寂中出现,又像是传给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的秘语。夜,仿佛一块黑色的膏药贴在大地上,箫声愈显大地死静,死静的黑色里的一丝游魂。

你这是在跟死人对话吗?赵牧的箫声被一个声音打断,你是吹给死人听的曲子吧?就像乌云笼罩的月亮喊着要喝血。赵牧抬头,看到了一个没有脸的黑衣人,他的脸和整个头部都扣在一件风衣的帽子里,那个帽子很奇怪,像一张升起的白色船帆。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赵牧问。

我是在跟一个吹铁箫的人说话,黑衣人说,他好像有着一颗破碎的心。赵牧奇怪地看着对方,你是谁?为什么不让我看清你的脸。

我是个没有心的人,脸对我已不重要。有心的人是为脸而活着的,没有心的人也就无所谓脸了。黑衣人说。

我真羡慕你,赵牧说,这样你就可以没有烦心的事,可以不遇上不愿遇上的人。

黑衣人嘿嘿地笑。赵牧说,你笑什么?黑衣人说,没有人认识我,可我却认识每一个人,知道每一个人的烦心的事。比如你,赵牧将军。

赵牧被点出名,惊得站了起来,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的?黑衣人回答,正如你所认为的,我是无脸的人,你是有脸的人,你戴着一张脸到哪里也要遇到故人,也要被人认出。我还知道你和一个女孩在一起,你想避开她去杀一个人。

赵牧更加吃惊,他警觉而又不无鄙夷地说,你是秦廷的探子吧!

黑衣人又是嘿嘿地笑,说,赵牧将军,你把这世界看得太简单了,有许多事你还不明白,所以你还有得活。

许多人都死了,我认识的许许多多的人,赵牧说,他们的鬼魂藏在我的箫里,我听到他们在哭泣。

是你的心在哭泣,黑衣人说,一个将军失去了战场以后,只在坟场游荡,他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幸存者,而以为自己是一个所有亡魂附体还要跟人拼命的活死人,这就是你。

你究竟是什么人?赵牧问。

黑衣人说,战争结束了!赵牧厉声道,不,我的战争还没结束。黑衣人说,你不要再一意孤行,把坟场当战场了,他们的死与你无关。赵牧说,对于灭亡的国家和死去的弟兄,我不可能无动于衷。黑衣人说,结束了,坟场上不会有活着的人,回家吧!

赵牧醒来时,发现刚才做的又是一个梦,他却躺在一片松林的墓地里,他脑中清楚地记得那顶白色船帆似的古怪帽子,在黑暗里一飘一飘,载着冰冷的夜与雾。赵牧知道自己确实是梦游了,他昨晚躺下时是和术香在一起,醒来时却在一片乱坟的松林里。那么,他肯定是在睡梦中出了家门。回到家里,天尚黑着,术香还在睡,赵牧悄悄回到被窝,一会儿就进入了另一个梦里。

赵牧此后总是梦见一片芬芳的开满鲜花的绿色草地,两支军队在草地上开展血战。他的手拨开花丛,鲜花下面是一张张死者惨白的面孔。赵牧惊醒。他看见术香熟睡的面孔,在枕上如开放于水面的白色夜荷。

零 贰

左靖在满是黑色污水的街上疾步如飞,他心里有种莫名的快活,比窃盗一对金元宝还快活。他要赶着去见一个人,把这种快活告诉他。街上挤满了狂欢的人群,仿佛满城人都跑到街上来谑笑、乱喊、嬉闹,仿佛不如此,无以表达心中的喜乐,不如此,不能释放心里的欢喜之情。有的踏着高跷,当街夸张表演;有的口吐火焰,俨然火龙下凡;有的就地翻筋斗,几十个下来,不带歇的,赢得大片喝彩。有俩蛮汉索性赤膊摔跤,显示各自的孔武。旁边一对傻蛋一语不和大打出手,扭结到一块,滚在地上,仍不住手。左靖弄不明白,今天全城的人都好像跟他一样,莫名其妙地如此快活,仿佛受了一种传染,他想,我还没告诉谁我为啥快活呀!谁知道我的心思?若是平日里,他会挤到人群里去分享一份闲汉的兴高采烈,可此刻他觉得人挤在街上碍事,以致他不得不见缝插针地穿过热闹的人流往前赶。帽州真是个疯狂的地方,他一直以来就梦想着离开这个地方,到大秦的京都咸阳去看看。据说各地已有十万户富豪迁去了那里,六国都城的宫殿在那里都原样建有,且秦王的咸阳宫更是万宫之宫,这一切都使左靖心生景仰。他跟大多数帽州人不一样,这些土鳖只想一辈子都不离开帽州一步,也不想外人来打扰他们的生活。天下战乱之时,他们觉得帽州是最安全的,帽州杀了一个人,他们必推论外面肯定杀了上百人,帽州杀了十个人,他们更以为外面血流成河、遍地尸骸。由此,他们认定,帽州还是最安全的,他们谁也不愿出去,谁也不愿离开这座城市。当帽州的设计师把这座城市建得繁复迷离,几乎找不到出城的路,甚至连出城的门也看不到时,他们并不惊慌。绝大多数人已记不清什么时候出过城,他们知道城里不断会有人来,却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些人来了为什么不走,或出不去。他们不假思索地认为,帽州是最适宜人居住的安乐窝,谁来了还愿走呢?没有人知道进得来出不去的帽州,是生自头脑古怪的帽州设计师葛的图纸上的一个阴谋——他们甚至还认为,这是出于对百姓安全的考虑,为民办的好事——这个阴谋使他将上司城尉老鱼推上了一个晋升的官阶,而让自己做了帽州的城尉。葛将此视为一生最得意的事,高兴起来在被窝里都会不厌其烦地对着老婆的耳朵吹嘘。然而这个阴谋最终竟让左靖斟破。他在城里的街道上转了很多天,突然发现出不去了,这就意味着他要去京都咸阳的梦想难以实现。为此他找过在天香楼认识的赵牧,他问赵牧是怎么进来的,是否还能沿原路出去。赵牧也正为离不开帽州而犯愁,他说路还是那些路,却找不到出城的门。赵牧面对这个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也熟悉帽州每一家门窗的贼,竟不知道城门在哪儿,满头雾水、满脸困惑。他说,你一定比我更有办法找到出城的路,到时我们一起去咸阳。左靖当时义无反顾地与赵牧击掌为盟,应了下来。

身为飞天大盗兼采花贼的左靖,趁这日小葛忙于衙门公干,而将妇人鱼媚儿晾在午后的空床上时,光顾了那个躺着一个光滑顺溜的裸妇的被窝。鱼媚儿起初一惊,而左靖的小脸儿加上灵活讨巧的身手,很快令鱼媚儿欲仙欲死。缠绵之际,鱼媚儿透露了葛的秘密。完事后,妇人仍媚眼如丝沉浸于尚未消退的兴奋中。左靖以盗贼的灵敏,很快使帽州设计图到了手。在小葛回来之前,左靖挣脱妇人的缠绵挽留,飞身上了屋檐,不着痕迹地溜出了半边楼。

他快活,比跟一个美妇人颠鸾倒凤还活快,他把去帝都的路揣在怀里,他要急于告诉赵牧,我们马上就可以动身出城,只要按照这份帽州图标明的路径走,很快就能出城并赴上去往咸阳的大道。

左靖兴致勃勃地穿过人群拥堵的街道,他来到赵牧寄身的客栈门口,心情很好地看了看窗户上晾晒的一件灰衣,心想,哈,这赵牧大哥洗上衣服了!他经过前屋,拐到后面的一间房,口里轻轻快快地叫着赵牧大哥、赵牧大哥!

赵牧出来,一身干净衣服,头发也束得很像样,俨然仪表非凡。左靖啊的一声,笑道,大哥好一表人才,小弟倒不敢认了。赵牧只是笑,兄弟里面坐。左靖就见赵牧身后多了一位好看的年轻女人。他一拉赵牧,小声说,兄弟有事对你说。赵牧说,什么事到屋里说一样啊。左靖说,不一样。他压低声音贴着赵牧的耳朵说,我找到出城的图了。赵牧一愣,左靖以为他高兴得一时反应不过来,用胳膊捅了赵牧一下,说,赶快准备,咱明天就走。

走?赵牧好像还在犯糊涂,去哪儿?

咸阳啊——左靖说。

咸阳,赵牧好像反应过来,说,兄弟,我不去了。左靖瞪眼,觉得这哥们儿出尔反尔,这么好一个事,说不去就不去了。他斜眼往里瞅瞅术香说,哎,是不是你有女人了,想待在这儿?赵牧笑,不不,不是这回事。左靖问,那有什么事能使人改变主意?赵牧回答,有重要的事,我要在帽州解决。

咸阳就没事了?

咸阳的事移到帽州来了,只能在帽州解决。

左靖的满心快活被浇了一盆凉水,他猜不透,也搞不懂,像赵牧大哥这么仪表堂堂的人物,干起事来竟会三心二意,还不似他这么个小贼痛快。他从赵牧的住处出来,决计晚上去黄泥街的醉花坊找舞妖夏樱。夏樱是左靖想把帽州的秘密告知的第二个人。

零 叁

一个到处被人抓捕而又谁都不相信的贼,如果他在帽州有朋友的话,那就是夏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