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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帽州(5)

我只是一个箫声的模仿者,用舌尖像吹口哨一样模仿箫发出的声音,我模仿的箫声几乎可以乱真,人们都以为我是个吹箫人,甚至认为我肚子里有一支箫,或把一支箫藏在衣服里,但我不吹箫,从来不吹。模仿是我的绝技,我是个卖艺的,我吐火、顶缸、玩玩杂耍,还走索,就是不吹箫!江湖艺人越说越使白十三由衷地沮丧。阁下在找一个吹箫的人吗?怎么会骑着赤焰驹找他呢?

你的意思是——

据我所知,这匹马的主人是喜欢吹箫的,他有一支铁箫,箫声尖锐,像刀发出的破空之声,他的马一听到这种声音就会兴奋得跳起来,这是一匹战马啊!江湖艺人说,可是后来箫声变了,变得凄楚而哀惋,马听得也会落泪,这匹马就离开了他的主人,跑到了我这里来,因为我能模仿它感兴趣的箫声,而且也是一个不错的马夫。

白十三说,你过去就为它的主人喂马?

江湖艺人说,我喂很多马,包括这匹赤焰驹,可杂耍卖艺是我的老本行,我只是流落到一座城市时,遇上了战火,没人有心欣赏我的杂耍,我遣散了班子,各谋生路,我给守城的军队喂马,也算我跟这匹赤焰驹有缘,它听得懂我模仿的箫声,我才知道他的主人原来就是位善吹箫的守城之将。

守城之将?

对,人们叫他赵牧将军,他军务倥偬之际吹得竟是一支铁箫,那箫声令我着迷,我便模仿,这时我才发现我原以为灵巧的唇舌是多么笨拙,或许至今我还只是勉强能模仿他的几个发音,他吹的《梅花破》是任何人也不能模仿和重复的。

江湖艺人说着,不无神往之情。

后来是怎么回事?白十三问,这匹马又怎么在帽州找到你这里来了。

秦军无坚不摧,在大秦的军队面前,没有一座守得住的城市,这是世人皆知的。江湖艺人说,我当时所待的那座城是抵抗得最为顽强的,秦军付出了很大代价才攻破,我在屠城之前逃了出来。原以为赵牧将军也和那座城玉石俱焚了,没想却被赤焰驹背了出来。我流落到帽州重操旧业,而赤焰驹也在帽州找到了我。我在帽州街市上听到了箫声,那是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我却能听出来那是赵牧将军吹的,箫声里告诉了我他的苦楚。

你见到他了?

我从飘荡在帽州街市上的箫声中见到了他,我想纵使见到他本人他也不记得我这个在万马军中喂马的小卒。江湖艺人不无伤感道,尽管我们同为天涯流浪客,但流浪本是江湖艺人的本分,可将军的心里却是有家国的,而今家国破了,他的心也是破碎的。

你找得到他吗?

我只能听到他的箫声。江湖艺人说,有时我以为是要不期而遇了,但赶到箫声吹起的地方,声音又飘远了。

赤焰驹可以找到他吗?

江湖艺人摇摇头,赤焰驹是从他身边逃到我这儿来的,你赶也赶它不走!不想几日前它却不见了,没想被阁下骑了回来。

这匹马的确是良驹宝马,它是被人偷走的,我花了钱才把它买下来,为的就是想亲手还给马的真正主人。白十三说,没想到它的主人却像游丝一般飘忽不定。

阁下可是赵牧将军的旧部?江湖艺人突然问,他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又充满警惕。

哪里。白十三说,充其量我也只是一个对他充满神往的人。

江湖艺人嘿嘿笑,这话说得虚,我这走江湖的人除了卖艺的这点末技之外,就是阅人无数,阁下一看就是一位武人。

好眼力!白十三也笑。

若是武人的话,现在要找赵牧将军,如果不是他的旧部,就有可能是他的敌人。江湖艺人不无狡黠地试探道。

白十三仍脸上笑着说,我既非他的旧部,也非他的敌人。

那么,你不惜花钱买马急着找他干什么?

看来你还是知道他的下落的。白十三说,恐怕有一位他也很想见的人在等他。或许我和你都仅仅是促成他们会面的人。

江湖艺人半信半疑地盯着白十三的眼睛,直到他自己的眼里没有了犹疑,才点点头。白十三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他看见江湖艺人两只手背合拢,贴在嘴唇上,腮帮子在运气中渐渐鼓了起来,然后传出一缕悠悠荡荡的箫声。

江湖艺人是在用虚拟的箫声召唤一管真实铁箫的回响。他模仿的箫声散发在空气里,犹如傍晚轻俏飞扬的微光,水面泛金,令人陶醉。

零 柒

金颗和张草牵着两匹看似皮塌毛落、十分辛苦的马,在城里转了一下午,层出不穷的街巷把他们转晕了。张草埋怨,咱这是驴呀,像被人上了嚼子似的绕着辗子转呢!金颗摸摸秃瓢般的脑壳,我们吃了人的迷魂药了,明明记得是从这条狗屎色的街上进来的,怎就出不去了哩!眼看天都要黑了,二人仍没找到出城的路,问人,人只手一指,朝这儿走。可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原路。张草不胜懊恼,只骂,妈的,帽州是个什么东西,这不纯粹跟咱过不去嘛!他埋怨道,我说了尽管奔咸阳的道去,你偏拐到这鬼地方来。金颗无辜地说,我不找人嘛!人?张草眼珠子一瞪,现在好了,人也没有,你找谁去,咱哥俩也走不了了,碰到鬼打墙了。金颗倒嘿嘿笑,对张草道,我说瘸子,你别净怪哥哥,哥这也是不得已嘛。张草唉地叹息一声,沮丧地坐下来,两兄弟又饿又乏,不觉打起盹来。

黑色的矮树丛里有些光亮在隐隐约约晃动,开始是散的,星星点点,渐渐聚拢,飞到了一块儿,形成一个圈,光亮也就大起来。无数萤火虫像是接受了一种指令和召唤聚在一起,绕着一个小圈子飞着,不移开,光亮停在那儿。金颗迷糊了一下,睁眼,他掰了掰蜷着身子在那儿打盹的张草,喂,瘸子。这就奇了,你瞧那萤火虫,怎就在咱跟前转,蹊跷得很哩!

张草也咦的一声,惊奇万分,他走过去,萤火虫飞,他扫兴地停步,没料萤火虫也停在那,一大群,不散。张草发现什么秘密似的,老颗,这萤火虫八成是来给咱领道的。金颗顿时来了精神,我说呢,这透着奇怪,咱不妨随它走。

二人牵过马来,只盯着那萤火虫的光高一脚低一脚跟着走。夜深了,四周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走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只凭脚下的感觉,有时干硬有时湿软,有时像踩在屎般的烂泥里,有时踩在柔软的草上,有时会踢到石头,有时前脚一抬像遇着了墙,却是上一个高坡,就这么随着萤火虫的光亮闷头走出一身臭汗,二人居然鬼使神差般出了帽州。

凉风吹来,二人发现已站在城外的道口。金颗心头猛悟,一拍脑袋,天呐,这是咱浦牢兄的魂魄在引导咱呀!说着在地上朝萤火的光亮下拜,张草也赶紧扑通下拜,哥儿俩口中念念有词,净是感激的话,将头在地上结结实实叩了三叩,抬起头时,那团萤火虫霎时不见了。雾茫茫中一条道路依稀呈现,老颗劲头十足地说了声,走。

术香这日如期而至地来到了铜器铺,她没有见到约她来取青铜面具的和和,却见到一个满脸惶恐之色的小伙计。她上次没留意铜器铺的伙计,这个小伙计却认出了她。他把术香扯到铺子里面一个堆满废旧杂物的地方,塞给术香一把铜制短剑。好精美的剑呀!简直是一件艺术品。小伙计紧张地对术香说,师父和和被人抓走了,这是他临走前叫我交给你的!

术香这才注意到,原来铺内陈列整齐的面具已乱七八糟,犹如狂风吹落的败叶。

什么人抓走的?术香问。小伙计只说,不知道。又说,快走。

术香出门,就被一班手执刀剑的武卫堵住了,里面走过来一个身着官员服饰的中年人,很有礼貌地向术香施礼道,在下姓葛,是帽州城尉,特来恭请小姐到州衙做客。

葛大人客气。术香说,我一个小女子担得起用这么大的排场请去做客吗?

葛城尉说,担得起!小姐能亲临区区边鄙帽州就是本地的荣誉,用再大的排场来恭请小姐都不为过。何况,帽州人际复杂,若小姐出了什么意外,才真是在下担当不起的。

术香说,如此说来,葛大人带来这么多使刀弄剑的人,是为我的安危考虑了!

正是。

那么,我倒想问问。术香说,这铜器铺的铜匠被人抓走了,葛大人知道不知道此事?

是什么人抓走的?我怎不知道?葛城尉故作惊讶道。

术香回头招呼铜器铺小伙计,过来告诉葛大人,你师父和和是什么时候被人抓走的。

小伙计胆怯,没见过这样场面,隐隐缩缩不敢上前。术香说,不要怕,葛大人是为你们做主的,将发生的事照直说就是。

小伙计从铜器铺的阴影中迟迟疑疑走出来,怯生生地说,师父是昨天晚上让一伙戴面具的人,抓……抓……抓走的。

抓哪儿去了?葛城尉问。

他们只把师父往外面拖,驾上马不知抓到哪里去了。小伙计说。

哎呀呀,又是一桩绑架失踪案!葛城尉很苦恼又很无奈似的说,我早就请求上面派兵来进行全面搜索,可上面事多,一直不把咱这鸟不屙屎的帽州当回事。我州衙这几个兵丁又根本顾不过来,你看看这样失踪事件隔三差五地发生,哪有个完啊!说到这里葛城尉话锋一转,小姐,你的安全那是头等大事,所以我带几个人专程保护你下榻州衙。葛城尉说罢一挥手,命令武卫请小姐上车回衙!

几个武卫不由分说,上来就要把术香架上马车。

术香突然拔出青铜短剑,谁敢!她发现剑尖上有个金光闪烁的小武士在舞蹈。

她用剑杀逼视着欲上前的武卫,葛城尉倒是出乎意外,稍反应过来又大声喝令武卫,把她的剑抢下来!

他们看不见青铜短剑上的黄金武士。

武卫作势欲抢,没想到术香竟把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厉声说,你们敢动一动,我就横剑而死。青铜短剑上的小武士不见了。

武卫怔住了,不知如何是好,都用眼睛看城尉大人,怎么办?

快抢啊!葛城尉发病似的嚷道,你们这群废物。

正在此时,街头飞驰过来一匹栗色的马,马上是位戴太阳面具的健硕骑士。骑士纵马在熙来攘往的行人中冲出一条道,直冲到铜器铺前。众人尚不明白怎么回事,骑士就身手敏捷地伸长臂一揽术香的腰,像飞马摘花般在腾起的黄土弥漫中转瞬不见了。

葛城尉站在迷茫的灰尘中揉揉眼睛,问,人呢?

大人,武卫说,让一个戴面具的骑者抢跑了。

废物,葛城尉跺脚骂道,一群废物!他的咒骂声在灰尘中咆哮不止。

像一捆花一样侧着身被挟在健硕骑士手上的那一刻,大秦帝国前相国的千金看见,有辆漂亮的青铜马车在风中奔驰。此时天空犹如女人的脸色,敷着薄薄一层胭脂又带着琢磨不定的神情。

她清楚地看到那辆青铜马车过了苍青的石桥,马和车轮一直在速度均匀地奔驰,却似乎始终奔不出她的眼眶。

那是一个进京赴任的官员的马车。

据说铜马车是出自帽州制造手艺最高超的铜匠和和之手。铜匠后来似乎也赶着一辆自制的铜马车过了苍青色的石桥,此后便去向不明。他是个心事重重、少言寡语的人,看起来稳重得体,其实优柔寡断。他貌似老实,却在城南和城北安了两个家,有六个女人,都如花似玉。

一匹青铜马车在一捆花的眼里奔之不去。

六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围在一起,也比不过那捆花好看。一捆花,挟在骑手腋下的一捆花,在那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时刻,闯入帽州铜匠街行人眼里,转瞬定格为挥之不去的永久记忆和鲜活风景。而在术香眼中,那辆风中的铜马车终于在黄昏自焚,使一个晦暝的时刻出现了金质的光芒,格外炫目,但也只是转瞬即逝。

蒙秀将术香挟在马上跑过了几条街,经过人多的街道时,人见威武的蒙面骑士挟着个鲜花般的女子,煞是好看,竟不由喝起彩、鼓起掌来。蒙秀不敢停顿,一直驱马奔到一处没人的地方才放下术香。他取下太阳面具,露出排雪白的牙齿笑着。术香见是他,竟一脸不高兴,撅着嘴说,蒙秀,你是向乡下人炫耀你的了不起的骑术吗?蒙秀道,我是见小姐遇到麻烦了,褚将军已交代要城尉扣起你来,我才不得不出手的!他们都没安好心。术香说,是我误会你了。蒙秀为之担心地说,小姐一个人还是不要乱闯,这里真的是凶险地带,复杂得很。术香无所谓地理一理吹乱的发丝说,谢谢你了蒙秀,我会小心的。蒙秀无奈地说,若不是我有军令在身,真想护送你回去。术香头一歪,回去?干吗回去!谁说回去了。你有军令在身,我也有事在身呢!这样吧蒙秀,你去忙你的军令,我呢和你就此别过,怎么样?蒙秀道,好好好,我知道你不愿跟我在一起,只是你要小心,别忘了,这里是帽州!术香朝蒙秀挥手,放心吧,我会小心的。蒙秀一扣马镫,飞马而去。看着蒙秀说走就走了,术香眼里反而显出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