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宁看严夫人的脸色不错,看不出来身体差在那里,不过眼睛亮得异常这一点着实有些叫人不安。她不知道魏萱知道多少她的病情,但既然她这么说了,她就听着:“可以。你要不要先给严可铭打个电话?这样他也好做些准备。”
“打过了,手机关机。”
郁宁想想也是:“哦,还没散戏,他不会开机的。等一下下了戏我就过去。你们可以先坐在位子上,等观众都散场了再出去。”
“我也是这么想。”
身后一排这时有人落座,郁宁起先没留神,忽然耳朵里钻进来一句“攸同,刚才暗没看见是你,怎么坐到这场来了?一个人?”
她和魏萱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又齐齐地转过脸去,直勾勾盯着原来一直坐在她们身后的何攸同。察觉到有目光投向自己,何攸同先是对目瞪口呆的两个人微微一笑,才回答邻座:“穆岚在隔壁厅,她不看毛姆。”
“你们是真不怕被小报记者乱写,这才是最让人羡慕的。你们家大公子三个月了吧,还宝贝一样藏起来,不开个百日派对庆祝一下?
魏萱在底下一个劲地拽郁宁的手,看神情简直是陷入初恋的女学生。郁宁虽然很想开她一个玩笑,但见到何攸同真人的兴奋让她自己也很激动。忽然她又想到很久前,又或是不久前,有一天晚上和贺臻说起什么事情,贺臻逗她,“除了我,你总是喜欢过别人的吧。”
郁宁对他这种偶尔冒头的无赖和自信简直无计可施,想了半天,发现他说得一点儿没错,但又不愿意让他太得意,想来想去,终于说:“是有。”
“严可铭不算。”
“不算。”她点头附和,真心实意地说,“我喜欢过何攸同啊。高中开始就喜欢,嗯,现在还喜欢。”
那一刻贺臻的表情精彩极了,完全是被噎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可不反击绝不甘心的样子。郁宁忍不住把脸埋进枕头里大笑,又被贺臻拉出来,趴在她肩膀上呵了口气,轻轻扯她的头发:“这种女高中生式的迷恋也不能算……再说,他已经结婚了呀!”
郁宁还是笑个不停,拧过身去亲吻他的鬓角:“为什么不能算?我喜欢你喜欢得都六神无主,女高中生都不如了。”
她又陷入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中,再也听不见何攸同和其他人的对答,不久下半场开始,在一片黑暗中,再无人能看见她,她就放任自己神游四级八荒,太多东西在眼前闪现,但又没什么是能真切停留的,像风像水像空气,到头来俱是虚空。
郁宁不断地出神,又不断地被一两句蹦进耳朵里的台词给短暂地拉回来。这样交替着走神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樊燕穿着那一袭五颜六色的斗篷斗志昂扬地出场时,才被满场的偷笑声给彻底地中断了。
魏萱是根本笑出了声,附过身来悄语:“这衣服谁想出来的?妈呀,像只野鸡!”
郁宁没笑,回答她:“严可铭。”
这些散布在各个角落的偷笑很快被吸冷气声取代了——樊燕抛掉了那件斗篷。
她化身斗志昂扬的君主,舞台是她的领土,她抖擞起精神,不仅势将收复失地,同时还要毫不留情地从年轻貌美的情敌手里夺回丈夫和情人,让那个偷她东西的女人从此再不见天日,然后她就可以如掸掉裙子上的尘土一般,将他们和他一道弃如敝履。
灿烂的灯光下,那身依然艳俗的裙子让樊燕辉煌得像个女神,即使挟带着复仇的旗帜,依然庄严盛大至极。目睹她如何一点点粉碎那个可怜又美丽的姑娘的自信,剥夺她的尊严,又毁灭她的前途,真实可信得令人毛骨悚然。相比这种力量,那小美人之前的一点儿心机和手段简直是以卵击石。郁宁不由得为这个美丽强大的女人感到战栗,一面又同情起她的对手:演女二号的女演员演得也好极了,那一声痛苦崩溃的长嚎,像一把匕首,血淋淋地刺上观众的心头,无人能不为之动容,只有舞台上的樊燕,露出一个冰冷的、胜利者的笑。
严可铭说得没错,舍弃了爱情的女人无人可敌,而舞台上不知是否人戏合一的樊燕,耀眼得让人无法正视。
明明是充满嘲讽意味以至于阴森的剧情,却让郁宁看得莫名热血沸腾。她诚心实意地把一切归功于樊燕那高超的演技。谢幕时全场起立致敬,樊燕带领着全体演员谢幕三次后,即使掌声强烈到有掀翻演出厅顶篷的架势,她再没有出来答谢热情的观众。
掌声和喝彩声这时才慢慢消退下去,观众们低声交谈着开始散场。郁宁稍微平服一下澎湃的心情,扭头去看严夫人,她依然坐着,也许从头到尾就一直没站起来过,她在微笑。
不知为何,郁宁觉得她的这个笑容和之前舞台灯熄灭前樊燕的最后那个笑容有些不分你我地重合。但樊燕的那个笑容里预兆了苦涩和疲惫,战胜了一切的代价是抛弃了一切,严夫人却始终停驻在最胜利辉煌、无懈可击的一个瞬间。
这个不靠谱的联想让郁宁失笑。她没再多想下去,而是看了一眼魏萱,又去看大厅里退潮时那样缓缓离场的人群。因为位子在最中间,她们必须等其他人先出去才能移动。等待时又有前排的观众看见严夫人,隔着两三排的距离打招呼:“严太太,刚才看太多人围着你,没上来添乱。我听秦恒说给你们一家三口都送了票,怎么没有看见严先生?这两位是……”
闻言她站了起来,一只手按住前排的椅背,声音一丝不乱:“是你啊,秦太太。”
原来是秦恒的母亲。
这句再平常不过的寒暄诡异地划开了严夫人从容的神态。但她的笑容依然有令人忽略外物的力量:“可铭要工作,现在多半在后台。思训临时有事,也来不了了。我就让侄女和她朋友陪我来。谢谢你们的票。”
“这样,那只好改天了。今晚的演出很成功,希望你觉得愉快。”
“谢谢你,我很愉快。”
郁宁听她们两个人对答,内心却还在回味樊燕的演出;魏萱突然在下面拉了拉她的裙子,郁宁扭头,接收到她目光的示意,顺着望过去——
不知不觉中,严夫人已经整个身子都倚在椅背上,垂在身边的另一只手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不自然地颤动着。
她心里大呼不妙,悄悄和魏萱说:“你看着点儿,我这就去找严可铭。”然后也不顾前面还有人在退场,一路连声说着“借过”,费了好一番口舌和工夫才走到过道里,又从舞台左侧的一个侧门进了后台。
负责看守通道的工作人员看见郁宁从这里进来,还有点儿奇怪地问:“怎么从观众席绕?走了远路了。”
“看见严可铭了吗?”
“……呃,中场换布景的时候来过一趟,谢幕的时候没看到,去监控室看看?”
匆匆道了谢后郁宁继续往后台深处走。后台永远是演出当中闲散演出前后忙碌的地方,郁宁在监控室没找到人,连着问了好几个道具组的同事,都说不知道,后来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好像看着往化妆间那边去了,去找找看吧”。
演员们的化妆间在另一侧。郁宁绕了好大一圈,到了以后,发现每间屋子都关着门,站在走道里也听不见声音,又没见到人,只能迟疑着往深处走,走一步算一步。
她一直走到最深处,眼看就要到樊燕的化妆间外头了,看地板上的光,她的房门倒是开着,可郁宁知道这两个人不对路,正要退回去,就在这时,化妆间里传来一声巨响,还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
她第一反应就是樊燕又晕了,生怕有什么意外,吓得赶快跑过去看个究竟。可怎么也没想到,映入眼帘的一幕,竟是樊燕从身后牢牢地抱住严可铭的腰,就像一株柔软的藤,抵死缠住强健的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