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在严可铭那里工作的时候因为忙,日子过起来没数,闲下来之后才意识到原来就要过年了。郁宁本来已经找到份兼职——年关将近,短期的兼职总是很好找——也顺利地熬完了三十和新年的头几天,直到初三晚上接到魏萱拜年的电话,一听说她居然在打工,二话不说冲到西餐厅陪她辞了职,开车回学校取了换洗衣服就直接把人拉回了自己家。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过年!开什么玩笑!”魏萱再理直气壮不过地丢过来一句。
如果魏萱表示得哪怕再委婉客气一点儿,郁宁都会在感激之外想方设法谢绝掉这份过于慷慨的好意,偏偏是这样直来直往的毫不见外让郁宁反而连感激的话都说不出口了,推却也就更无从谈起。
郁宁和魏萱做了三年多同学,一直算得上亲密,但这还是第一次受邀到她家里——仿佛认识严可铭是她人生中一条微妙的分界线,连带着和魏萱之间也走得更近了。自相识以来魏萱绝少谈起自己的家境,郁宁也是在严可铭那里工作以后才能稍微体会到魏萱来自一个怎样的家庭,可当她下了车,跟着魏萱走进魏家那灯火通明气派非凡的大宅,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往小处想了。
魏萱进门没多久就被摆在厅堂桌子上大大小小的礼盒吸引了目光,她一边把外套交给佣人,一边随口问:“这个点了还有客人?”
“姑太太来了,正在小客厅和太太他们打牌呢。”
“姑姑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魏萱起先还漫不经心的,听完下人的回答声调都一下子拔高了,她兴冲冲地扭过头对郁宁又说,“我姑姑回来了,我去见见她……”
她话没说完人已经走出去好几步,又忽然停住,又问:“姑爹也来了吗?”
“严先生没来,是表少爷陪姑太太来的。”
“三哥回来了?”这下魏萱的神色简直称得上惊喜交加,“那他人呢?”
“在吸烟室。大少爷他们也在。”
她没有再多问下去,转身笑着对不知何时起僵在原地的郁宁又说:“听见没?严可铭也在。我们去看戏那天你是不是说过没向三哥道谢心里不舒服的话?这不就有机会了嘛,你看我拉你来我家过年过得好不好。走,先找他们去。等一下我再带你去和我爸妈打招呼。”
说完,她领着郁宁径直去吸烟室找严可铭。魏家的暖气开得很足,屋子里胜似阳春,可郁宁此时却手脚冰冷:自从听到严可铭三个字的一瞬间起,她的脑子就“轰”的一声炸开了,乱糟糟像是有人在耳边声嘶力竭地一边敲鼓一边大叫,全都乱作一团,这之后魏萱说了什么统统没听到,只晓得紧紧跟着她的脚步,游魂一样随着她穿梭在这富丽堂皇的大屋里。
竟是此时此地再见。
最终她们停在一扇门前。门后隐隐传来说笑声,魏萱本来已经要推门,听到声音后反而驻足细听了一会儿,然后毫无预兆地一把推开了房门。
一阵夹着烟气的凉风争先恐后地灌来,吹得魏萱皱起了眉头,也帮着郁宁把之前那仿佛离了体的魂魄速速归窍。可神识归体之余,心跳声却是越来越急,急得整个人好像都要跟着心口那咚咚咚咚的声音发起抖来。
因为冷暖空气的对冲,她的视线模糊了一瞬,清晰起来的笑语声随着开门声猛然静了下来,很快一个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也不敲门,横冲直撞的,多大的人了?”
这语气是亲昵含笑的,全不像一句指责,果然魏萱听见也只是笑嘻嘻地拉着郁宁的手走进那间屋子里:“五岁啊,大哥快给我们红包。”
一屋子的人顿时又笑开了。笑声中郁宁的心定了一点儿,一眼望去她没找到严可铭,而其他在场的男人都是陌生面孔,她不好意思盯着陌生人多看,就顺势环视四周,发现这是间装饰风格简洁硬朗的房间,摆了一张台球桌,一角还有个小型的酒吧,依然显得很宽敞。
“带了朋友来家里做客?也不介绍一下。”那个陌生的声音又说。
这声音听起来虽然放松,可威严感藏不住。郁宁不由自主地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一眼,她就想,就算没有之前那句“大哥”,她也不会错认他了。
魏萱这时拉着她又往人群里走近几步,向郁宁一一介绍她的兄长和堂兄弟们。他们一家人都长得很像,血缘间的联系一看可知。
一圈寒暄完毕,唯独没有严可铭的身影,郁宁心里微微一空,正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恰好魏萱问:“哥,我听说姑姑和三哥今晚也来了,三哥人呢?”
“我和郁宁已经认识了,这时候就不凑热闹了。”
声音是从大敞的露台门外传来的。郁宁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转身望向严可铭,原来他穿着黑色的衬衣,又隐在夜色里不做声,她竟没有找到他。
严可铭像是把室外的寒意一并携进了屋里,刺得郁宁一个哆嗦,很久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她的异常无人察觉,至少表面看来如此,魏萱欢快地跑到他身边,顺手关上露台的门,遮掩住那绵绵不绝的寒气:“我们专门来找你的,你倒躲起来。”
严可铭对着她笑:“我怎么躲起来了?没规矩,年还没拜。”
“是是是。”魏萱笑眯眯地后退一步,朝着严可铭鞠了个躬,“三哥新年好。”
这规规矩矩的姿态惹得在场除郁宁之外的所有人都笑了,想必这不是她的常态。严可铭递了个红包给她,魏萱笑着蛮不客气地接在手里,又说:“哦,郁宁一个人过年,我就把她接来家里住几天。”
严可铭听了点点头,看向一旁站姿僵硬的郁宁,依然微笑着:“新年好,郁宁。”
“啊,严先生,新年好。”她紧绷着嗓子回了一句。
除了郁宁,这间房间里都是自家人,简短的介绍和交谈之后,魏萱的兄长们发现既然客人和严可铭与魏萱都认识,就没有再客套寒暄下去,又继续起刚才因为她们的闯入而中断的台球局。严可铭的手没好,本来也没下场,现在魏萱正好扯住他陪自己和郁宁聊天。
“我先去倒杯酒,你们聊,小宁你喝什么?”
郁宁还穿着毛衣,之前那阵因为即将见到严可铭而起的冷汗已经收了,眼下倒是觉得渴了,就要了一杯水。眼看着魏萱一步步走远,郁宁恍然惊觉,这下只有她和严可铭单独相处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恐惧,在分明是应该为再遇而欣喜的时刻。因为紧张和专注,她的姿势始终很僵硬,时间久了,指头都觉得发麻,一直不知道说什么,又隐隐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似乎什么也不要说,就很满足了。
屋子里充满着台球撞击声和人的说笑声,夹杂着烟味和香水的气味,加上暖和,有一种熏人欲醉的眩晕感。郁宁之前站得太久,被魏萱带回家前也没来得及吃点儿东西甚至多喝一口热水,再加上紧张,站着站着,不知不觉人就摇晃起来。她自己并不曾觉察,只是觉得眼前黑了一阵,正在咬牙撑着,肩膀上忽然有了点儿重量,侧过脸一看,有一只手扶在了她的右肩上。
这只手她很熟悉,也许是因为之前的若干个白天和夜晚,手的主人坐在那张巨大的工作台的对面,翻阅资料,并不熟练地为她画出的图纸做下标注。她知道他工作起来很专注,就算有人盯着也绝对不可能分神发现,但她从来不敢去打量他的脸,只能一次又一次在等待修改意见的间隙里,不去抬头,只稍微抬高几寸视线,谨慎再谨慎地去看视线尽头的手指和手腕。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地收回目光,又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不抓住任何一个空暇的机会看着他。
战栗感瞬间爬满全身,郁宁怀疑这个时候她的每一根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她目瞪口呆地转过脸,不知道要对身边的严可铭说点儿什么,可对方先开了口:“你脸色很差,怎么回事?坐一下。”
旁边正好有一张椅子,严可铭的手加大了点儿力气,她毫无反抗余地地顺势坐了下来,心中懊恼得要命,脸上不免流露出焦急的神色:“我没事。”
严可铭多看了她几眼,眼中有了关切的意味:“之前你也是忽然发高烧,身体不好不必勉强,不舒服说出来就是。”
魏萱取了酒水回来,隔得还有一段距离,就能看见郁宁面白如纸,她忙快步走过来:“怎么了?脸白得吓人。”
她是很清楚郁宁这段时间的状态的,见郁宁低着头不说话,想一想也猜到了:“你今天到底打了多久的工?”
无视郁宁遽然投来的恳求的目光,魏萱的话已经收不住了:“她从年前就一直在打工,不回家也不休息,刚才我把她从打工的餐厅接回来的。小宁,我问过你的,你爸妈支持你上美院,学费也每年替你缴……还是你碰到了什么难处,要是真的有什么,你说啊,不要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上次就弄到住院,这次又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清清楚楚地传到郁宁的耳中,想来一旁的严可铭也听得清楚。郁宁忽然生出就地化成烟消失的冲动——她知道魏萱绝没有恶意,但她真的不愿意此时在场的人里,还有一个严可铭。
她垂着眼,固执地沉默着;之前一直沉默的严可铭看了一眼魏萱,轻声说:“你先把水给她。”
魏萱说得也动了气,一张脸涨得通红,听见严可铭的嘱咐反而瞪了他一眼,把水杯往他手里一塞,回头看了看似乎注意力全部在球桌上的哥哥们,压低声音“指控”他:“你指使剥削了小宁这么久,可别指使我,我不吃你这一套。”
她发脾气,严可铭却笑了,转而把水递到郁宁眼前:“她本来是最怕我的,你们两个一吵架,她倒朝我发脾气了。来,喝点儿水。”
他微笑之下的言语让人无法拒绝。郁宁接过水杯后抬头看向魏萱,对方脸上真切的怒意惹得她眼睛一热,郁宁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裙摆,柔声说:“你啊,别生气了……”
“我不是觉得打工有什么不好,可你这样简直是胡闹嘛……好了好了,不说了,大过年的,气死我了啊。”最后一句说得格外软绵绵的,平时魏萱拿出这样的语气,就是在撒娇,可见是已经在找台阶了。
郁宁听她这样说话,望了望严可铭,一时间彼此的目光中都有些心照不宣的笑意,郁宁一怔,只觉得脸颊又热了起来,再次匆匆地低下目光,借着喝水掩饰起这一刻的手足无措来。
喝完水不再觉得那么气闷,严可铭又问:“好点儿没有?”
“嗯。”她点点头,要站起来道谢,又被轻轻按住了肩膀。
“再坐一会儿。”
每一次的肢体接触都让她心惊肉跳继而面红耳赤。之前郁宁一直觉得这屋子里暖得过了分,现在却有些庆幸这过于充足的暖气能帮忙掩饰眼下自己的异常神色。她依言没有起身,仰起头,斟酌着语句开了个头:“严先生,‘铁皮屋顶’一片好评,还有很多剧评家专门称赞了布景,祝贺你。”
涉及工作,严可铭脸上的神色微妙地起了变化,在郁宁看来,眼下的这个,似乎才是她更熟悉的那一个——冷静、精确,充满了因为自信而起的从容。他略一颔首,反问:“戏你也去看了,觉得怎么样?”
“很好看。演员们都演得很好,剧本也改得很好,我看的那一场观众的反应也很热烈……”她忽然想到也许严可铭问的不是这个方面,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舞美方面呢?”
这次郁宁犹豫了很长的时间,还是实话实说了:“开戏之前,我觉得布景非常漂亮,还问了贺臻很多细节,但真正开演之后,我就,就再没注意了。”
她像是又回到那间不大的剧场,观众席一片漆黑,唯有舞台上嬉笑怒骂的演员们夺目至极。不要说那些精心布置的道具和细节,就连她自己一笔笔描绘出的花费了无数心血的大幕,她都再没有关注的余裕了。
说完她谨慎地朝严可铭的脸上看去,对上的却是双含笑的眼睛,他很愉快地继续说:“这就对了。郁宁,首映那晚新诚的周恺还来问我那张幕是谁画的,说画得很漂亮。不引人注意不等于不起眼,更不是意味着可以粗制滥造,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好,那一个月里你帮了我很多,谢谢。”
郁宁再也坐不住了,从座位上弹起来,磕磕巴巴地说:“不,不是的,应该道谢的人是我……谢谢你给了我这份工作,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我从你,还有贺臻,还有剧院的美术组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学到太多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