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久的沉默与天旋地转之后,崇文告诉我,是蝓蛇。我们对于蝓蛇的研究很少,因为这是很罕见的一种蛇,而且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普通的蝮蛇。但是它与蝮蛇之类的普通毒蛇最大的不同是,它的毒牙很微小,咬在人身上会让人误以为是蚊虫叮咬而不去注意。而且,毒性也不是剧烈型的,只会让你渐渐昏迷,然后慢慢地死去。没有痛苦,就像以前书上总是提到的,用温水煮青蛙。
他们告诉我治疗蛇毒的大夫从县城赶来时,成早已断了气。大夫说,是昨晚九时左右被蝓蛇咬伤,随后昏迷,半夜里断的气。九点,正是我们一开始睡下的时候。
原来后来的那些聊天,都是死去的成陪伴着我们。
蓝再也没有说过话。她沉默而恐怖的脸,让人想起孟姜女。崇文让也有些惊魂不定的我陪着蓝,他一个人去处理所有的善后事宜。这个成熟男人在这样的特殊时刻愈发显露出他的珍贵和出色。若蓝喜欢的是优秀能干稳重的他,而非沉默,一直沉默到死的成,或许我会觉得好过一些。
可如今,蓝已陷入一种令人恐惧的状态。原来,她真的,那么爱成。
晚饭的时候,崇文告诉我们成的家人明天晚上便能到达,一切后事他已安排妥当。我们要做的,便是搬到另一家条件稍好的旅馆。
很快就搬好了。蓝忽然起身,看上去漫无目的地朝着后面的山上走去。我和崇文跟在她后面。几次试着把她拉回去,没用。
于是我们三个,一前二后,不停地往山上走。
山顶的另一侧是悬崖。悬崖底下是一个不大的水库。水色很漂亮、干净,水面上还漂浮着一些未曾完全枯萎的荷叶,亭亭如盖。湖水映着即将落山的夕阳,忽然间我又感觉到了一些旅行的美好,一闪而逝。
蓝背对着夕阳,背影真的很好看。
崇文点了一支烟,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面对着愣愣站着的蓝。他招呼我过来,和他一起坐着。
让蓝一个人静静吧。他把烟吐出很奇怪的形状,幽幽地跟我说着。你倒是真的不简单,出这么大的事情,基本上还那么镇定。
是啊,我怎么,那么镇定呢?蓝日记本上的那几句屈原,亭亭如盖的荷叶。这之间,似乎有隐隐的关联。还有我不由自主地镇定,成离奇的死亡。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又是一刹那间的事情。面对着蓝的方向的崇文,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俞蓝!
在我产生反应之前,崇文已经飞速地蹿了出去。可是那一声“扑通”,穿破耳膜的落水声,还是在几秒钟之后传来了。
这个时候,一切早已结束。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我终于想起来,应该接在蓝那些日记后面的那首原诗的句子。
愿你在水中筑起华美的宫室,那亭亭的荷叶做你的屋檐。愿你就这样安详地永生,在和你的心一样洁净透明的水中。俞蓝,安息吧。
我一个人整理着蓝的遗物。崇文再一次地去与当地警方、政府部门、医院、上海蓝的家人……一一联络。苦了他。
便是在这时,我发现蓝的笔记本被人动过了。在拿起来的时候,一把小型军刀掉了出来。
本子上有用刀刻划过的痕迹。蓝娟秀的笔迹依然停留在昨天。那句话还在。“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是屈原楚辞《湘夫人》中的名句,说的恰恰便是这几日我们行走过的沅水、澧水一带。河里的水草都开出芬芳的花了,于是我思慕着他,却不敢说起。简单的概念,却这么有诗意地表达着。
在这下面,却是一行令人顿时恐惧起来的字迹。似乎写得很匆忙,字很大,伴随着刀刻划的印记。辨不出的字迹,太大、太潦草,笔是蓝一直用的那一支蓝色墨水笔。
巨大的,触目惊心的六个字。下一个就是你。
下一个就是我?我?!还是指另一个,某一个看到这句话的人?
又是谁写的?蓝?崇文?成?不对,我上次见到这一本日记本的时候,成已经死了。或者还有不为人知的哪一个……幕后人?
一种倒灌上每一根汗毛尖端的淋漓的恐惧,从趾间一直涌上脑海。意外终于成了谋杀。而一张巨大而扑朔迷离的网,已经飘然降落在我的头顶。若没有外人——应该没有——那么一共四个人,现在两个人死了,自己显然又知道自己不是凶手。那么。
昨天夜里那一场怪异的谈话。只有同一张床的崇文,可以暗中在被褥中放下一条蛇。
而傍晚蓝的所谓自杀,他又如何不能够假意看见根本没有动作的蓝要“跳悬崖”来欺骗我,而事实是他以此为掩护突然冲过去,将蓝推下悬崖?那电光石火的瞬间,谁又能分清推人与救人?
天哪。崇文……凶手……然而一把明晃晃的带着凉意的东西,已经出现在我背后了。
我被110带走的时候,依然无法明白,为何等待我的是如此漫长的铁窗。因而当成拨开人群大声对我呼喊时,我以为是昏迷般的幻觉。耳朵是一片空白。什么声音也听不见。而我又看见了蓝,在远远的人群外。她冷冷看着天旋地转的我,大声呼喊着什么的成,倒在血泊中的崇文,终于,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一些荒唐感,一些麻木。一些痛楚,一些零星回顾。崇文生前常和我说他过去的事,在他看来有些得意,也有些荒唐的过去。十年前,他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一副艺术家的风流浪荡。靠着英俊的外貌和艺术上的才华,他常常以聊聊艺术或者招收徒弟之类的借口,骗取一些无知少女的感情。在得到她们的身体后,便弃之不顾了。
崇文对这段年轻时的荒唐时光并不忌讳,只是心生悔意,常常有意无意地提到对不起哪几个少女。然而时隔这么久,早已没有了消息。纵使相逢,怕也应该是不识了。
十年前的俞蓝十五岁,热爱绘画。有段时间,总是去一个在大学里学美术的“大哥哥”的画室去玩。问她大哥哥是谁?她会仰起天真的脸对你说,大哥哥是艺术天才!
大哥哥可好了,大哥哥教蓝画画。大哥哥……没多久,大哥哥便消失在蓝五彩的少女生活之外了,而一直觉得大大咧咧的蓝不是画画的材料的美术老师,则惊喜地发现蓝身上终于涌现出了艺术家一般的,忧郁气质。
一个因故意杀人罪,被判死刑的我。由于成的证词而改判为过失杀人罪,有期徒刑二十年。在狱中,那个我,总是喃喃着一个离奇的,侦探小说一般的,无人会相信的故事。
蓝自然是个有魅力的女子,就像当年她是一个有魅力的小女孩。她恨崇文。
而崇文,早已经不认识这个当年十五岁,把眼泪流了一地的女子。她很轻易地让成爱上了她,这是她的饵。也很轻易地,利用我会偷看她日记的习惯,在日记中留下些暧昧不清的诗句。于是我以为,她爱上了成。这也是她的饵。于是她私下里对成和崇文讲了一个游戏。一个危险却刺激的游戏。我们假装连环死亡,吓吓小佳,多刺激。具体的,你们只需这样这样。
当天晚上九点,在我们熄灯睡下后成便偷偷溜了出去,住进了另一家招待所。随后崇文将几个枕头塞进被子,那便是蒙着头又连鼾声都不曾有的成。
第二天一早,崇文和蓝便假意发短信叫我快来卫生院,而此时所谓的成已经“去”了太平间,我并没有能够看到。当然,真正的成,在远处招待所的楼上窗口里,笑嘻嘻、傻乎乎地看着我的惊慌失措和他们两个的优异表演。
最可笑,崇文临时用蓝的姓编出那种叫蝓蛇的,不存在的毒蛇。那真是一语成谶。姓俞的蛇,咬你一口,连疼都未尝感觉到。麻木中死去。
随后是戏的第二幕。在山上。崇文吸引住我的视线,等看见蓝已躲下山了,便假意看见蓝自杀而冲上前去。冲出去时,自然没有忘记,将自己早已看好位置的一块大石头,一脚踢下悬崖。几秒钟后,便是那扑通的声响。
终于,崇文该走上他自己给自己布下的祭坛了。
蓝迅速地回到我们的房间里,这是连崇文与成也不知道的。她在日记本上加上一行扭曲的“下一个就是你”。用一把小刀,随手地划开,偷偷地夹在书页里面。
她怂恿崇文最后还去吓我一次,于是崇文拿着面镜子悄悄走到我身后。随后她便带着欣赏与欣慰的眼光看着,这场戏的最后一幕。那个歇斯底里而恐惧的女人,突然转身,用随手抓起的短刀,朝着俞蓝恨了十年的这个男人,狠狠地剁下了十几刀……
在刻骨铭心的痛楚与憎恨的包围下,俞蓝才发现自己竟有如此的智慧。自然还有最后那个110,和我的被带走。
比借刀杀人更狠毒的事情,是借给别人一把刀。而别人拿了这把刀,杀了你要杀的人,也杀了自己。
二桃杀三士。当天她的确提示过我,我们。
“怎么样,我终于把故事全部圆回来了。你们编得太差了!”崇文得意地说。“切,你这样收尾虽然把我说得那么聪明,但是漏洞明显那么多!还有啊成同学,你就那么喜欢屈原啊,为什么一轮到你接龙就要把楚辞塞进去啊!”“我……我乱想的……”成还是沉默寡言。当初他们的人物设定,倒还是很符合实际状况的。“俞蓝你真没文化还假没文化啊,难道你不知道‘思公子兮不敢言’里面的公子是指女性的哦?人家……你们……哼哼……哈哈……”“去你的!”俞蓝和成异口同声,这更让编造绯闻的崇文觉得得意。“嘁,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仿佛是为了辟谣,蓝忽然转头对着刚才还和他统一战线的成,“你们两个坏人,合伙把我造成个蛇蝎心肠、处心积虑的坏女人!我才不会喜欢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呢!”
“否则我们都要接不下去的呀。你看你看,蝓蛇就是神来之笔吧。”
“这个最过分!其实我根本想写的是情感小说,怎么就被你们接成凶杀案了!讨厌!”
“谁叫你莫名其妙想出来一个地名叫什么九渡河。这个太有凶杀案气氛啦,我们都被这个地名带过去了……”
这时他们的旅行客车正驶过一个安静的小镇。车上的人并不知道,这个小镇的名字,叫九渡河。他们也不会知道,镇上某个家庭旅社,某个房间,某张床头的某本日记本,正被人用匆忙而紊乱的笔记,写下一行字。
下一个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