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梅尔的眼睛里突然绽放出光芒来,普尔巴乔,真的是你吗?普尔巴乔觉得自己并没有在撒谎,他说,是的,我是普尔巴乔。普尔巴乔,你回来啦。格桑梅尔敏捷地跳了过来,这样的身手让普尔巴乔都来不及反应,她用手细细地抚摸着他的脸,一脸幸福,这时候马头琴又适时地飘荡起来了。一切似乎在梦中。我是醉了吗?格桑梅尔自言了一句。
管他呢,重要的是,我回来了啊。是的,我记起你了,真的是你,你是怎么回来的?普尔巴乔没想到这一切是那么顺利,于是他活跃的思维更加敏捷了,他扬了扬马鞭,我是骑马过来的。哦,格桑梅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怎么没有看见。因为你醉了。
我以后不喝酒了,好不好?既然你已经回来了。格桑梅尔一眼看见瘪了的酒袋,她捡起它,用力把它丢到一边去了。她脸上挂满了愧疚的表情,普尔巴乔,对不起,当年是我骗了你,我并没有怀上别人的孩子。
嗯。从普尔巴乔的表情来看,他也把自己当作是格桑梅尔眼中的那个普尔巴乔了。普尔巴乔,你看见风吹过来,吹过去的吗?
普尔巴乔摇了摇头。你忘记了啊,你说,你到了远方,会吹口哨给我听,让风带它们过来的。哦,普尔巴乔反应过来了,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那小子还蛮有情调的啊。但是我现在在你的身边了。
格桑梅尔突然神色凝重起来,普尔巴乔,有一件事情我要与你说下。你说吧。这个时候,普尔巴乔已经很好地进入角色了。我能躺在你的怀里说吗?格桑梅尔的脸一下子红了。普尔巴乔有点激动,但是他装着有点不是很情愿的样子点了点头。格桑梅尔小心地放下自己的身体(对于普尔巴乔来说,现在他已经觉得自己的手脚是多么笨重与机械),而格桑梅尔呢,她好像是要躺到一片云彩上似的。
啊哈,那么,你要说的是什么呢?你先叫我一句亲爱的,似乎中原的人们都这样叫的。亲……普尔巴乔咽了一口口水,亲爱的,那么,你要与我说的,是什么呢?我爹爹已经将我许配给别人了。
这个人不就我吗!普尔巴乔在心里恼火地叫了一句,但是表面上,他还是无限温柔地说,那你喜欢他吗?
我喜欢的只是你,我在想,如果再等你三十年,你再不回来,我就嫁给他了。那你准备怎么办?我回来了。
我不知道啊,所以我问你呢。这时候一个想法如同闪电一样划过普尔巴乔的心脏,将他心底的一潭深渊给直接点着了,那不是水,是油。
我带你走吧。普尔巴乔的思想第一次慢于自己的嘴巴。说完之后,他意识到离开这里,就是离开那些丰厚的家产,离开天伦之乐,离开根所在的家。
但是,所拥有的,是这片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以及她的心。于是他更坚定地说了一遍,这一次,他是看着她的眼睛说的,用一种让她无法拒绝的眼神传达了他的真诚与渴望。我带你走吧。
我带你走吧。我带你走吧。
大风裹着这句话迅速占领了格桑梅尔身上的每个细胞。
格桑梅尔的脸都涨红了,她显然也很兴奋,那我们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我们到草原的另一边去,让他们都找不到我们。特别是他!
他?是的,就是我爹爹要求我嫁给的那个人。他叫什么?普尔巴乔生硬地问了一句。
格桑梅尔却没有听出他语气的变化,他叫什么,他叫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叫普尔巴乔。
好吧,我知道你醉了,我们不去管这些了,我们现在就走吧。现在就走?
是的,现在就走!我们怎么走?
骑马走。普尔巴乔又恢复了他的坚定,是的,他现在是格桑梅尔的普尔巴乔。
她等了三年的普尔巴乔。他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马就跑过来了。普尔巴乔抱着格桑梅尔上马,他感觉她的身体像是柔软的云朵一般,他几乎都要醉倒了。就在他发愣的时候,一串急促的呐喊飘荡过来,格桑梅尔!格桑梅尔!他回头看,一个男子骑着马正从远处赶过来。我们不妨暂时丢弃格桑梅尔与普尔巴乔,跟随镜头去看这个男子,就会发现,与普尔巴乔不同的是,这是一个美男子,而从他的眼睛你也可以看到他眸子里那些朴素与炽热的东西。
好吧,还是回到故事里的主人公这边吧。格桑梅尔略有紧张地问,好像有人在叫我。普尔巴乔双腿夹紧了马肚子,一鞭子抽打下去,他另一只手紧紧抱着格桑梅尔,是的,是的,是他,你爹爹给你找的那个男人,他来抢你了,我们马上走吧。于是马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只留下一声声幸福的呼叫还有那陡然高涨的马头琴声。
蝮蛇涎
甘世佳
我写过很多的故事,有些有自己的影子,另一些也有。而只有这一个,我跳出自己那么多年月,那么多层叠的影子,而跟你讲一个,纯粹是别人的故事。
那是旅行的第一天。我们这些好事的文艺青年。原本定的去张家界和凤凰,这样有些庸俗平淡循规蹈矩的目的地,自然不适合我们。最终,我们选择了地图上最荒无人烟的方向。那时沿着洞庭湖的西岸,一路向北,往湘西北的群山中去。
作为自我标榜的文艺青年,我们自是大抵知道,当年的陶渊明,便是在这一带的山里,同我们差不多的不愿循规蹈矩的探险旅程中,走进了桃花源。
作为古典文学的粉丝,至少成和蓝也该知道,当年的屈原,便是被放逐在这一带的苍山与峡谷中,写下古老的诗篇。所以那天,我偷翻蓝的日记,上面便只有这一行楚辞:
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秋天的确是到了。洞庭湖岸边的落叶,这一路金黄的风景,确实很美。而当我们已经在缓慢行驶的客车中开始玩起故事接龙之类无聊游戏时,我却忽然想起柳永的词: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苹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
是因为记得这首词的名字,曾经被一个英俊的歌手翻唱过:《玉蝴蝶》。
介绍一下吧。崇文算我们这边的老大,年龄最长,号称是著名画家,其实也只是小圈内知名而已吧。令他骄傲的事情,是他当年号称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第一帅哥——成绩也是第一,因此还保送去了俄罗斯传奇般的列宾美院。至于令他痛苦的事情,是我们出于不知什么不可告人的心理,硬是按照北京的城区划分,要叫他名字的反义词。于是他常常成了宣武。
宣武这个名字并不适合他,因为他虽然大嗓门,却是平和而淡然的人。唯一会触动他的一些事情,也许无非是当初年少轻狂时,曾经祸害过一些无知少女吧。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成是沉默的男子,有诗人一样的气质,酷爱古典文学。谁也分不清他的职业,他写字、画画、做音乐。
也许每个小团队中,都得有一个沉默,却说出话来一针见血的人。成无疑是的。
至于蓝,我该怎么说呢?她原来根本不认识那两个男生,只是我抱着维持男女人数平衡的目的而临时拉来凑数的,谁让只有她是自由职业,不用上班,可以随时被拉出来的!
她自然是聪明而富有才情的,不然这个故事如何继续;她也自然是敏感而有胆量的,不然故事情节不会诱人。当然,更重要的,她有毫无疑问的美丽。
不然那些悲伤,从何而来?
我们坐着当地的长途车,在常德渡过了沅水,在石门渡过了澧水。换乘的车越来越破,车上的禽畜越来越多。
洞庭湖越来越远,而群山越来越近。
那天晚上,我们投宿在一个叫九渡河的小镇上。四周是青翠的丘陵,河流安静地穿过平静的小镇。我们住的那个简陋的家庭旅社,就在河流边上,水声“哗哗”的。住满了货车司机和行脚商,于是我们四个,只能挤仅剩的一间房。
床只有两张。我和蓝睡在靠墙的那张床,两个高大男生很痛苦地挤在靠窗的床上。窗外流水的声音很大,不容易让人睡着。于是才躺下不久,崇文便“嗖”地坐了起来,打开那个摇摇晃晃而岌岌可危地吊在天花板上的电灯泡。
小蓝、小佳,咱说会儿话再睡吧。他那一口东北话好像总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于是我们都坐了起来。只有成睡得死死的,被子蒙着头,安静得连轻微的鼾声也没有。
我们聊诗歌和小说,这块土地就成了屈原和沈从文;亦聊历史与政治,这片土地便成了曾国藩与毛泽东。这诸多人事,崇文和蓝一一谈起。
等我沉沉地睡去之时,天似乎都已经微微亮了。他们还在继续,话题已经被蓝扯到遥远的春秋战国。
二桃杀三士都出来了,我还是睡吧。
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好在行李都还在,让我放下了大半颗心。想必,我至少还没有被拐卖。
看了下手机,是上午十一点。短信一条,蓝,内容是醒了马上来镇上的卫生院。真是麻烦,拉肚子了?
又看见蓝的日记,压在她枕头下面。昨天仍旧记下了一句屈原的楚辞: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好吧,真能触景生情的。引用得这么恰到好处,可是那位公子,究竟是哪一位呢?应该是成吧。我很合逻辑地想。于是我在去镇卫生院的一路上,还在编造着一系列成和蓝之间诡异的八卦绯闻故事。
随后便是成的死讯。
崇文和蓝坐在镇卫生院门前的空地上,成已经送入了太平间,我甚至连一面,都不能够再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