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研不成我就没有想到要考研了,这里有几方面的原因,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家里不可能有那个经济实力再供我读研了,我也不会自私到一定要父母供我读研了,家里面为了我读完大学已是筋疲力尽。父亲母亲今年都已是将近七旬的老人,如今还要为我辛苦得不可开交,这不我妈几个月前到新疆摘棉花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每每想到这里我都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本来该颐养天年了,还要忙碌。
还有就是在这个以金钱作为衡量一切标准的时代里,我感觉我被世俗化了,俗不可耐,我现在想的就是怎样找到一份好工作或者创业,赚到多多的钱,一方面是为了证明自己,一方面是想让父母不要对我太失望。
可是我的天性安静,向往恬淡的生活,很喜欢中国的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现在只有先把这些想法给放一放,等到自己有足够的能力的时候再来重新追求自己的梦想吧。
到现在,尤其是在夜晚我经常迷失,感觉自己前面的路会很坎坷,每次看到海口灯火通明,我想象不到哪一家会是我的。我会理性地看待这一切,因为这是每一个毕业生都要面临的,相信在几年以后什么都会变好的,最重要的还是好好地奋斗。
老师您知道吗?我本来早就可以毕业了,就因为我不服气,复读了一年又一年,就想考上北大,可是最终还只是来了海大。我现在不后悔了,也没有时间后悔,我现在所做的就是让自己更成熟、更强大。
现在我在找工作??
写这封信的起因,是2005年到2010年的《上课记》结集出版时,想选他大一的作业《卖粮》,要征得他的同意,另外,也必须询问《卖粮》可不可以署上他的名字,因为当初他是不想公开自己名字的。过去,丁传亮给我的片段印象,除了他朴实真切的作业《卖粮》,还有他在课上讲新闻时候偶尔插几句简促有力的短评:不该叫“农民工”,应该叫“进城务工人员”。看了他大四时候的信,才知道因为打工赚钱,没机会和心境安稳地读书,主动放弃助学金以换得自尊,辛苦的父母,考研的念头,北大和海大,看来都是他选择的结果,而真正能由丁传亮决定的实在太少。我喜欢听丁传亮说话,他一句实在话,常比任何抒情任何议论都更生动更有力量。有人批评《上课记》没文采,我始终觉得在记录他们的时候最不该动用的就是文采。既然有这么真实本色的记录,为什么还要涂脂抹粉。
5.卢小平
8月底,还没正式上课,两年前教过的同学卢小平来做客,一进门居然提了礼物,两包当地的茶,非要给我。我说你怎么能带礼物呢?后来很后悔我随口就说“礼物”,这两个字马上让他有不安,他重复解释几次:是我奶奶说的,看老师是不能空着手,是看老师嘛。不知道他老家江西是不是依旧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牌。
坐了两小时,几乎都是他在说,我在听。从大一下学期起,卢小平一直在肯德基打工,每小时八块钱。他讲了在肯德基打工期间的各种有趣的事,骑什么样的电动车去送外卖,配有什么样的头盔,遇到什么样的顾客,善良的女人和无理的富人,平时怎样考核晋升,集体组织外出旅游。
他说:老师,我这下可知道了,“旅游”就是坐车到一个地方,下车转一圈,再坐上车回来,这就叫旅游。这个贫困家庭出来的孩子,在参加肯德基的集体出游之前是没有“旅游”过的。
我问他晋升没有。他说本来有一次晋升机会,要通过考试,提前好几天他就开始背题了,“像平时背政治一样,最后还是没考上”。他去查问自己考试的分数,“人家说帮你问问吧”,最后没任何结果。也有老员工反问他:你看海大学生有过考上的吗?都是要吃吃饭送送礼的。
我说:这些事,大学生都不行的。
卢小平说:也不是不懂,都懂,可是做不来,那么多年的书不能白念了。
他有意强调说:这个我还是坚持的,即使没录取也不抱怨。
他说:大三了,想想,好像没学到什么。
我说这不是解数学题,不是在沙滩上找鹅卵石,更像在沙滩上学习堆沙子。
那天,坐在沙发上的卢小平真能说真快乐。在一家普通快餐店里遇到的很多细节,被这农家孩子一说,会变得这么盎然有趣。上大学第三年了,他从没回过江西赣州的家。他说父母都没在老家,都出外打工了。他听说,他的中学同学有的都抱着新生的小孩子到处串门了。
起身离开前,他忽然很抱歉地说:怎么全是我在说呀,说得太多了,耽误老师休息了。
知道他平时沉默腼腆,他来做客就是想说说话,自由流畅快乐地表达。说了两小时,他一句都没谈到在学校看了什么书听了什么课。
6.文呈平和他的村庄
先注意到署名文呈平的作业,然后才认识了文呈平。
两年前,盯着一张作业愣了几秒钟,全文不过200多字,画了四个圆圈,每个圈替代一个没写出来的字。小学老师见到这作业多半得发火:你学过查字典没?
问谁是文呈平,他慢悠悠过来,个子矮,羞怯。我问他:有手机吗?他答:有。我说:写不出来的字到手机上能查到,很方便。他说:哦。我说:没别的事了。
他出生和读书都在这个海岛上,这里孩子多淳朴少言,性情温和,由于教育基础始终差而普遍成绩平平,常听内陆人背后议论岛上同学考分低,特别在我们这所大学新生录取分数连年蹿高,生源越来越好以后。
他的画圈的作业只有一次,那作业随后发给了每个人,后悔没留在手里,也珍贵也可爱呢。后来再注意文呈平的作业,都短小清新生动。下面是文呈平的一篇作业,题目《我的舍友雷老虎》:
他,是我的舍友,也是我的同学。我们都叫他雷老虎。他有着陕北人那种豪爽大方。每天起床后他总是先拿着一个洗脸盆去洗完脸,然后再返回来拿口杯牙刷去刷牙。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不同时一起去洗呢?
他起床是比较晚的。但最先准备好去上课的是他。然后就操着他那陕北口音说:“同学们,上课了,不要让我等太久了。你为什么总是让我们等你呢?”好不容易我们都准备好出发了,走到二〇九宿舍时他又大叫一声:“山西安飞虎!”好像要把安飞虎吓一跳他才甘心。他走路很快,不知是因为他的腿太长还是他的性格使然。
在教室里,如果他站起来对我们宣布事情,左右手总是随着他的讲话而摆动着。他声音很大,但不是很标准。他要是讲得快起来就很难听清楚了。以至他去面试时人家还说叫他去练普通话呢。
他也很有创意。有一次他背《长恨歌》,居然想到用《一剪梅》的调子套上去以唱的形式给背了出来。我还用手机拍摄了下来,他下来后我还对他说如果身体要是也扭动起来那效果就更好了。在宿舍里开DJ时他也曾扭动给我们看过。
这就是雷老虎,但每当我们叫完后也总是喜欢补上一句: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很不喜欢改动别人的字句,这作业是全文原貌,标点都没动。2009年底,这个班的最后一次课,备了简单的零食水果,雷老虎还肩扛个大西瓜奉献给大家。下课了,快速清洁教室后,和学生一起离开。留意到最后一个关灯关教室门的是文呈平,手上托着残余的垃圾,走向走廊另一侧的垃圾桶,然后无声地跟在高谈阔论的人们后面。
占有优质教育资源的大地方不一定滋养出文呈平。单纯比成绩,岛上的学生可能没有内陆学生平均录取分数高,也不一定比他们见识多,普通话和英语都很难拔尖,进了大学,本岛学生有些会自我边缘化,各种风光的场合比较少见到他们。这本是地域闭塞和教育不公平的原因,却被一个个孩子还不够坚定的内心独自承担。没见过他们说什么,顶多说生的地方不好,离内陆太远了。“天高皇帝远”对隐者是好地儿,对“学子”就太不是了。
2009年《上课记》在“方言”一段提过文呈平的“付马村”:除本村人外,任何人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世界语言学家说他们村子的方言是语言活化石。文呈平介绍他们村子的时候带着自豪。可惜,下面的学生对什么语言活化石没兴趣,加上他的介绍平淡,普通话很一般,更多的人几乎只关心自己准备的内容,完全不在意别人。多数人的印象顶多是这个叫文呈平的小个子也上台了,说了一段话。
后来在《上课记》里简要提过他的村子。2010年寒假,联系到已经回家的文呈平,想去他的村子看看。通常人们来这个海岛都走东部旅游线路,而文家的村庄在西线。开车一路向西,离海口两个多小时车程,看到“付马村”三个字的粗糙水泥墩,却没看见人影。忽然,文呈平从路基下面的杂草丛里跃起,他的脸在渐渐退去的滚滚烟尘里显出来。从大路到他的村子大约一公里,完全是沙路,像进了沙漠地带,而这里并不靠海滨。据他说,这一小段路早要修的,但附近的两个村庄始终闹纠纷,一条乡村路,报价也太高,一公里要77万。
眼前的村子没有泥土只有沙子,这是我此生唯一见过的没有土壤、寸草不生的村庄,除了几棵苍老遒劲的杨桃树酸枣树,树粗要三个人合抱,其余没有丝毫绿色。肮脏的小猪横在沙路中间睡觉。文家不高的院门上残留着半年前他高考发榜后贴的对联:
数年寒窗夺魁首
金榜题名列前茅
对联在院门左右,没横批。
屋门上的对联是:
数年寒窗大显身手惊四座
科举扬威连科及第震群英
横批:文惊四座
眼前的这个家简朴干净,庭院铺水泥,院里有口井,据说常打不上水。一间偏屋里堆了两大袋红薯,文呈平动手要装些给我。遍地沙子的村庄,哪里敢要他的红薯,它们一只只长大容易吗?他说,刚才接到我快到村口的电话时,他正和家人在很远的地里种花生。
村里有人家正结婚,没见热热闹闹贺喜的,一对鲜红流墨的对联后面,铺水泥坪的院子里有几个人在喝喜酒。村人大多外出打工了。
跟文呈平去了文氏祠堂,他安静地走进去先燃香。地上有小的木雕的神庙,应该是正月十五“杠神”[ 杠神:是一种佩戴面具表演的宗教祭祀戏剧,也是一种古老的民族民间风俗文化活动。它源于古时的傩仪,是古傩的一种。汉代以后,逐渐发展成为具有浓厚娱人色彩的礼仪祀典。
]用的,当地着名的民俗。神龛有对联:
始祖生日欣报德
神恩接迎庆安全
横批:喜迎圣日
文呈平不知道他家祖上究竟是哪里人,有说福建,也有说从越南来。对被叫成“活化石”的“付马话”,他也没有更多了解,虽然他会说这种语言,估计以后能说它的孩子将越来越少。
跟文呈平去看了他读书的小学,土墙校舍还在,已经荒弃。村人都送孩子去距离十多公里外的东方市读书,文呈平也是在东方读的中学,留在村里上学就别想考上大学,他说。
“突突突”来了一辆摩托车,是文的爸爸,摩托车在沙地上吃力地拐,一着急,死火了。这个不善言辞的中年人专程从花生地里赶回来想留我们吃饭,这反而让人不敢久留了,在无土的村子,招待一顿饭是个大负担。
急急地走,文呈平说他想跟我们的车去东方市转转。一进城,他显然变得欢快了,不断说哪儿是他读书的学校,他有两个妹妹现在都在那儿读书。哪儿有好吃的小店,哪儿又是什么好去处,东方市原来叫“八所”,新兴的工业城市。像很多乡村孩子一样,城市让他兴奋,流连忘返。
最后分手在客运站,他又要回地里种花生了。
2011年整个学期都没见到文呈平。有同学说他在呀,但是就没碰见。
7.青娥的短信
我联系上了余青娥,她工作快两年了,她说她一直默默关注我的微博呢。
其实青娥是能胜任很专业的文字工作的,对于精细事物的提炼把握和描述能力,她不弱于那些负有盛名的作家。但我不敢支持她以文字为生,连把写字作为终身爱好都没对她过多地提起,怕她变得太敏感而失去普通人的幸福。
曾经两次,在她大二、大三时,跟她在外散步,我的手在口袋里一直碰着钱,却始终没敢拿出来,怕因为一张纸伤了她。而她刚一工作发来短信说要发第一次工资了,想请老师吃饭呢。她始终在200多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上班。
下面是她刚工作的时候发给我的:
老师,我现在懂得了,善良是一种罪过,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逼你变坏变精呢,只有坏了精了,他们才怕你,才觉得你有用,才尊重你。善良注定被践踏,所有人都说我呆头呆脑的,没什么想法。
真希望我能多长个心眼,我就能懂他们的意思,可为人处世方面我怎么学都不聪明,注定被看不起。
这两条是时隔一年后,2012年春节前她的短信:
老师,好想请你和徐老师去我们家住几天,昨天我们村开谱[ 开谱:修宗谱是我国自古以来民间自发的活动,宗谱记载了村庄各个时期的人口变迁,使得一个个宗族史和家族史得以流传下来;同时,对于远在外地工作、定居的乡友来说,也起到了一定的凝聚作用。宗谱修好后,要择定“开谱日”。
]呢。二十年才开一次谱,前天戏班子就进村了,要唱四天三夜,每一家的亲戚都被接回去看戏了,昨天给家里电话,妹妹说全村的爆竹声一大早就把她吵醒了。呵呵,想请老师去我们那儿听听赣剧呢。可惜工作了,回不去??
??明年老师就可以见到我家的新房子了,我爸今年回去要准备动工了。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村里变成了什么样。外婆说村里建了新农村,还弄了路灯。我刚问回家的妹妹说路灯是木头架子支起来的。
青娥的脑子里好像不存放空洞的概念,只有细节和形象,还有一种绵绵的温润。
她大二的时候,有个很黑的晚上,她很低声地说:老师,我信教了。哦,猛地感觉肃然,我正跟一个有了信仰的人并肩走在一起。
现今,想以文字为生,也许要借助很多其他东西,要阅历要够胆要漂亮要更多,每一样都不想青娥背负,只要平静安稳过一生就是最好。抽空要去她家乡鄱阳湖看看,要选在过年的时候,看从城里回来的村人像她描述的:穿得崭新,满脸光彩,从这家进再从那家出。
8.让我摸摸我的血
现在大学里文科男生太少,表面上看,他们更像被压抑的群体。也许在高中划分文理班的时候他们就开始被边缘化了。有时候看着他们一进教室就自动走向后排,然后坐下,沉默地反衬着女生欢快的声浪。我忍不住想,喇叭中天天喊叫的“文化大业”,是要落在这些“边缘男”“孤僻男”身上?
而邓伯超不同,他这条生命的生猛硬朗是从中国苦寒的乡间里滚出来的。所以他会说“和城里的孩子还是很难一拍即合,城里人缺乏狂野”。邓伯超天生有故事,未来也将如此。
邓的父母在成都打工,做再生板,接触甲醛,干活要戴面罩。他爸说:这是比挖煤好那么一点儿的工作。
两年前邓在海南儋州乡下拍客家人的生活纪录片《余光之下》,后来这部纪录片不断获奖。最初他给片子想的片名是《鸡蛋壳》。他这么解释:一个鸡蛋壳,现在已经掏空了,易碎,需要保护。拍片那段时间他常用圆珠笔把各种提示写满手臂,还写了整整六本拍摄笔记。
有一次听他讲去献血,一下子献了400CC。我说,太多了吧。他说这样好,将来家里人有需要,就都能用上免费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