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雪感慨:“蔡文姬一生确实悲惨,可,你是尊贵无比的皇子,如今国运昌盛,你怎么会对这首歌感慨如此之深?”
昊朔微微眯起眼,望着苍茫的夜色,道:“我虽不是蔡文姬,可当年儿时从军,看多了边塞百姓饱受外族侵扰之苦,不少像文姬那样的女子被外族抢去为奴为妻,备受折磨。我也曾不知多少次深陷绝境,生死一线,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幼时在皇宫读到这首诗歌时,一直觉得这女人就是娇气,一点苦都吃不了,整天怨天尤人。可有一次,我被围困在一座边城里,断粮断草,外无援军,百姓易子而食,弹尽粮绝之际,听到城中一歌女怀抱琵琶,弹唱这首《胡笳十八拍》时,竟然不住潸然泪下,当时,城中的守军,没有几个不落泪的。那种归乡无望,被朝廷抛弃的感觉……”
昊朔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后来呢?”停了好一会儿,半城雪问。
“后来,我下令斩了那歌女,说她蛊惑军心,是敌方的奸细,让士兵把她煮了,吃了她的肉,披挂上阵,跟敌军做最后一拼。”
半城雪忽觉一阵悲凉,竟忍不住落下两行清泪。她不是爱哭的女孩儿,她也不是为蔡文姬的遭遇难过,甚至不是为了歌女的冤死难过,她是为晋王难过。他的生母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下令杀死,兄长又被皇权倾轧活活逼死,他还是个孩子,就被迫披上征袍,远赴塞外。没有人因他是个皇子就格外照顾他,反而一次又一次陷入绝境,无人救援。他的父皇远在万里之外,根本听不到他心中的哭泣。在那个人吃人的战场上,他,也学会的吃人。
此刻,她忽然觉得,他的无情都是有道理的,一个经历过生死的人,最知道如何才能生存,也最有权利解释生与死。
他回过头,目光重新温柔下来,望着她睫毛上的泪痕,问:“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半城雪轻轻摇摇头。
他上前一步,把她拥入怀中,感受着她的体温:“城雪,我知道我有时候有点浑,有点不近人情,但我是踩着无数尸骨活着回到这个权利中心的,我又一次次躲过明枪暗箭,在权力倾轧下活下来,我所做的一切,也许看上去无情无义,但,都是出自人性。”
半城雪幽幽道:“所谓杀一人,救全城?”
昊朔抱紧她。
此刻,半城雪的心里满满装的全是赫连昊朔殊死决战的那座困城,染血的黄沙,破碎的征袍,歌女断弦的琵琶,胡骑的悲鸣……她竟然忘了今夜是莫君储的洞房花烛,忘了这本应该是个让她心碎的夜晚。
现在,她只想抱紧眼前的男人,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心中的悲凉。
*
夜深,莫君储坐在房脊上,望着天上的北极星,喝了一口烈酒。
他已经喝了一天的酒了,但他不敢喝醉,也不能喝醉。
从他开始流亡那天起,就没再喝醉过。
他从未对人提起过自己的真实身份——狼国的皇储完颜漠。
完颜漠,他已经很久没用过这个名字了,也很久没听到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大火映红了狼国的皇宫,空气中充满了燃烧的焦灼气味,到处是死亡的哀鸣。他亲眼看着舅舅耶律冰川用狼牙棒击碎了父汗的脑袋,白的脑浆,红的血,喷洒得到处都是。
至今他都无法忘却耶律冰川那疯狂狰狞的笑。
耶律冰川,就是狼国现在的汗王——瀚海可汗。
他在一队誓死效忠的金刀附离保护下,逃离了狼都,从此亡命天涯,过着一觉醒来可能脑袋就不存在的日子。
翰海可汗一天都没有停止追杀他,他的弟弟全部被杀,他的母亲被勒死,他的妹妹、爱妻,被耶律冰川充作后宫,连他出生才刚满月的儿子,也被叛军挑在刀尖上,活活摔死……
最初,这种国破家亡的恨,一直吞噬他的心,让他痛不欲生,每每靠自虐才能缓解仇恨。现在,他已经学会控制这种情绪,化于平淡中。他把仇恨已经深埋于心,用另一个自己,不声不响一步步实现自己的复国大业。
莫君储,“莫”字加上三点就是他的名字“漠”,“君储”倒过来念就是“储君”。合起来就是狼国的储君漠。
遇到半城雪,是他在逃亡路上的一个转折点,她就好像是上苍派来拯救他的女神。自从遇到她,他便结束了被追杀的噩运,得以安定下来,他瞒过了耶律冰川派去的杀手,让杀手都以为他已经葬身熊腹,之后杀了那头黑熊,披着熊皮,躲过重重耳目,逃到了桂镇那个温泉山洞里。
半城雪给了他一个家,最重要的是,她让他创伤的心得到了最好的医治,让他能静下心来重新思考过去种种,他想明白了很多逃亡之初不明白的东西,他也终于淡忘狼都里那个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现在却贵为翰海第一可敦的女人。
如今,半城雪才是他唯一牵挂,唯一想白头到老的女人。
他已经取得了耶律冰川的妹妹耶律皇后的信任,下一步计划,很快就可以实施。
“谁!”他突然握住身边的剑,低低喝问。
“特勒,是附离铁索。”铁索现身在房脊上。
莫君储放下剑,问:“事情办妥了?”
“是,办妥了。”
“去吧,你的腿,大概还得再过一个半月才能自由行走,小心不要被人窥破,尤其是晋王妃。”
“是。”铁索转身,几个轻快的起跃,悄无声息消失在夜幕中。
*
豆娘坐在红烛下,已经等了很久,花冠压得她脖子酸痛,但她还是坚持着。
这毕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做新娘,是她的洞房花烛夜。
麻雀,是她跟一个商人的私生女,商人许诺说娶她,可后来一去不回,再也没有踪影。未婚先孕的她,被乡里排斥,撵出家门,她只好带着麻雀四处流浪,靠卖身挣些钱养活自己和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