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瓒述评
倪瓒(1301-1374年),字元镇,号云林,别号很多【44】。与黄公望、吴镇、王蒙并称“元四家”。【45】倪瓒的画在元代并不十分出名,当时除少数知己如张伯雨、张以中加以推崇外,还未被画界普遍赏识,如《图绘宝鉴》的作者夏文彦说他:“画林木平远竹石,殊无市朝尘埃气。晚年率略酬应,似出二手。”入明后,逐渐引起画界注目,明末,更是身价陡涨。董其昌评价说:“元之能画者虽多,然禀承宋法,稍加萧散耳。吴仲圭大有神气,黄子久特妙风格,王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皆有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真,米颠后一人而已。”可谓推崇备至了。清初画家王原祁也极力夸赞:“元季四家,俱私淑之。山樵用龙脉多蜿蜒之致,仲圭以直笔出之,各有分合,须探索其搭配处。子久则不脱不粘,用而不用,不用而用,与两家较有别致。云林纤尘不染,平易中有矜贵,简略中有精彩,又在章法笔法之外,为四家第一逸品。”【46】。又说:“宋元诸家,各出机杼,惟(倪)高士一洗陈迹,空诸所有,为逸品中第一。非创为是法也,于不用工力之中,为普善用工力者所莫能及,故能独臻其妙耳。”【47】乾隆皇帝也对倪瓒大加吹捧:“元四大家,独云林格逸尤超,世称逸品。”【48】从此,倪瓒的名声便更加显赫了。
倪瓒出身于无锡一个富豪之家,史称“赀雄乡里”。父亲早丧,弟兄三人,倪瓒最小,靠长兄抚养。同父异母长兄倪昭奎(1279—1328年),字文光,是元代道教上层人物,元朝曾赐以“真人”之号,“是为玄中文洁真白真人”【49】。二哥(同胞)倪瑛,天生呆傻。倪瓒幼年生活极为舒适。在元代,道教上层人物地位很高,有种种特权,既无劳役租税之苦,又无官场倾轧之累,反而有额外的生财之道。【50】倪瓒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消闲自在,无忧无虑。倪昭奎为了逃避现实斗争,“自托仙人道士以为介”,“唯德慧术智可以有为而有所不为,脱然遗世独立”【51】,洁身自好,超脱尘世,以为倪瓒仿效的榜样。倪昭奎又请来了“真人”王仁辅为家庭教师,倪瓒受到这样的家庭影响和教育,养成了他不同寻常的处世态度,清高孤傲,洁身自好,不问政治,缺乏儒家那种积极钻营追求功名的进取精神。倪瓒先娶陆道判之女陆素鸾,【52】后娶蒋氏女圆明,生子二,长名孟羽,字腾霄,号碧落,早卒。次子季民,字国珍,号耕逸,又号蓬居。女三,长适徐瑗,次适陆颐、幼为母舅蒋氏女。【53】
1328年大哥倪昭奎突然病故,倪瓒失去了依靠,原来享受的特权,随着长兄之死而沦丧殆尽。继之,母邵氏(倪昭奎生母,倪瓒乃蒋氏所生)死,老师王仁辅去世,连办丧事,都需破费,只出不入,家庭经济渐渐窘困。倪瓒从小过惯了游手好闲的生活,不会理财,继续挥霍浪费,加之官府的敲诈勒索,家境很快败落了。他的情绪也随之发生巨变,由原来的无忧无虑一变而为悲愤满腹,失去生活的信心了。自作《述怀》诗,详述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嗟余幼夫怙,教养自大兄。励志务为学,守义思居贞。
闭门读书史,出门求友生。放笔作词赋,览时多论评。
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富贵乌足道,所思垂令名。
大兄忽捐馆,母氏继沦倾。恸哭肺肝裂,练祥寒暑并。
钓耕奉生母,公私日侵凌。黾勉二十载,人事浩纵横。
输租膏血尽,役官忧病婴。抑郁事污俗,纷攘心独惊。
磬折拜胥吏,戴星后公庭。昔日春草晖,今日雪中萌。
宁不思隐去,缅焉起深情。实恐贻亲忧,夫何远道行。
遗业忍即弃,吞声还力耕。非为蝼蚁计,兴已浮沧溟。
云霾龙蛇噬,不复辨渭泾。邈邈岩涧阿,灵芝烨紫茎。
有志而弗遂,悲歌岁峥嵘。冶长在缧絏,仲尼尤亟称。
嵇康肆宏放,刑僇固其征。被褐以怀玉,天爵非外荣。
贱辱行岂玷,表暴徒自矜。兰生萧艾中,未尝损芳馨。
倪瓒,论全才他比不上赵孟,论工力他超不过王冕,论人品他又在龚开、郑思肖、钱选之下,唯独他的艺术为后人所普遍推崇,这是值得认真研究的问题。有这样一种看法,倪瓒的出名,主要是由于董其昌、四王的吹捧。我看不尽然。一位画家名声的高低,主要取决于本人的作品,某些权威的吹捧只是暂时起作用的因素。
倪瓒的作品,个人风格十分鲜明,面貌单纯,笔墨秀峭简拔,前所未有。他的作品多表现太湖一带的景色,其山水画布局,一般是近处山坡一两垛,上立茅屋草亭一两间,空荡无人,傍植树木三五株,树种难辨;中景空白以示水面,远处山峦一两座。画面荒疏冷漠,绝少人间烟火气。这是画家心境的真实表露。自题云:“逸笔纵横意到成,烧香弄翰了余生。窗前竹树依苔石,寒雨萧条待晚晴。”【54】又《烟雨中过石湖三绝》云:“愁不能醒已白头,沧江波上狎轻鸥。鸥情与老初无染,一叶轻躯总是愁。”【55】倪瓒的作品,真实地表露了元朝一部分知识分子的心情。他的山水画创作言简意赅,形神兼备,后人争相仿效。古人云:“铭者自名也。”倪瓒的出名,主要是本人的作品影响所致。画家的艺术风格,乃是由于时代生活所驱使,艺术传统所哺育,以及个人经历、性格、爱好、修养等诸因素集合而成的。倪瓒当然也不例外。
元朝是由蒙古贵族建立的封建大帝国,实行残酷的阶级压迫和民族歧视政策,汉族广大人民处于被压迫、被奴役的地位,绝大多数汉族知识分子也备受压制,无出头的机会,虽有少数人在朝为官,但并无实权,且遭猜疑、受排挤,善始善终者寥寥无几。“元代官吏虽不全是蒙古人,然中枢及地方之要职,各级长官及军旅之官,则皆为蒙人,盖元代之定制也”【56】。加之知识分子长期形成的正统观念,对异族统治深为反感,儒生的社会地位又极低,这就形成了广大的汉族知识分子与元朝统治者尖锐对立。当然其表现形式和对立的程度各不相同,有的反元态度较为鲜明,如龚开、郑思肖。有的虽矢志隐遁,不为元官,但无怨无怒,如钱选。有的徬徨苦闷,敢怒而不敢言,消极躲避如倪瓒。也有的初为元官,后被排挤,晚年忧郁而死,如赵孟、李衎、柯九思、虞集等。郑思肖《心史·太义略叙》讲到元朝对社会各阶层排序:“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知识分子被排在“老九”的地位,仅高于叫花子。谢叠山《送方伯载归三山序》曰:“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曰:我大元典制,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其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贱之者,谓其无益于国也。嗟乎,卑官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也。”蒙古族以游牧为生,文化较落后,武功有余而文治不足。对儒生的作用估计不足,是在情理之中的。
元初虽以儒生出谋献策之力统一中国,但除少数帝王及王公大臣比较重视知识分子的作用,多数贵族不理解、不重视这一点,因此对待知识分子就不那么客气。国家虽曾申明免除儒户徭役,但地方官并不实行,陆文圭说:“至元有诏,蠲免(儒户)身役,州县奉行不虔,差役如故。”【57】至皇庆元年(1312年)遂有“儒户杂泛差役,与民均当”之明令。则免役特权实被取消。又,儒户犯法一同民户,归之有司,无司法之特别保证。不少官吏想方设法敲诈勒索儒户,“有中人之产,则役使之,困辱之,产不尽不止”【58】。更有甚者,“时柄用者专尚威猛,不能导扬恩信,慰安远人??如宦族赵知府元辈六十三家,闲居室润。诬与山贼通,拟挺杀之,意在籍没掩利余赀”【59】。在这种昏暗制度下,一般儒户的处境必然十分困难。倪瓒大哥倪昭奎一死,倪家特权遂被取消,就沦为一般的农户了。倪瓒这位昔日受人尊敬的公子哥,今日成了官府逼租、敲诈的对象;昔日在家过惯了幽悠闲适书斋生活的阔少,今日成了漂泊不定、浪迹五湖三泖间的流浪汉,其内心苦楚可想而知。【60】他孤傲消高而又空虚,他愤愤不平又无力抗争,他厌恶现实又找不到出路,只有一走了事。他写过一首《至正乙未(1355年)素衣诗》(自注:素衣内自省也,督输官租,羁挚忧愤,思弃田庐,敛裳宵遁焉):
素衣涅兮,在彼公庭。载伤迨隘,中心怔营。
彼苛者虎,胡恤尔氓。视氓如豵,宁辟尤诟。
礼以自持,省焉内疚。虽曰先业,念毋盪失。
守而不迁,致此幽郁。身辱亲殆,孝违义屈。
蔚蔚荒塗,行迈靡通。雝雝鸣凤,世莫之逢。
夕风淒薄,曷其有旦。吁嗟生民,实罹百患。
先师遗训,岂或敢忘。箪瓢称贤,乐道无殃。
予独何为,悽其悲伤。空谷有芝,窈窕且廓。
爰宅希静,菽水和乐。载弋载钓,我心不怍。
安以致养,寤寐忘忧。修我初服,息焉优游。【61】
这首诗道出了倪瓒出走的真正原因。为了躲避追捕,他不得不变换名号,故其名号很多。后人传言倪瓒预感到天下将乱,而“散尽家财,隐遁湖山间”的说法,恐怕是缺乏根据的。
倪瓒对元政府是痛恨的,对要推翻元政权的农民起义也是反感的。当1351年,江南爆发农民起义后,他心惊肉跳,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噩梦联翩。
《义兴异梦篇》曰:
辛卯之岁,寅月壬戌。我寝未兴,户阖于室。
爰梦鬼物,黯淡惨慄。或禽而角,或兽而翼。
夔足骏奔,豕形人立。往来离合,飞搏跳掷。
纷攘千态,怪技百出。予兹泊然,抱冲守一。
廓如太虚,云敛无迹。晨鸡既鸣,冠櫛斯毕。
涉庭而咏,已化奚恤。春风惟振,亮月在席。
凋瘁何损,荣华匪益。独以圆悟,境无顺逆。
愚夫说梦,转堕迷惑。滔滔天下,病者良极。
傒我大雄,拯此群溺。【62】
按,辛卯岁为1351年,这一年江苏、浙江、江西、福州等地民众群起,攻城掠地,尤其是刘福通领导的红巾军,拔汝、宁、光、息等州府,众至数十万。徐寿辉也率众起义。元朝政权已摇摇欲坠。做噩梦乃是现实生活铭入头脑的结果。那么,当天下大乱的时候,他希望谁来“拯此群溺”呢?倪瓒《上平章班师》诗云:
金章紫绶出南荒,戎马旌旗拥道旁。
奇迹素闻陈曲逆,元勋今见郭汾阳。
国风自古周南盛,天运由来汉道昌。
妖贼已堕征战尽,早归丹阙奉清光。【63】
骂农民起义军为“妖贼”,吹捧镇压农民起义的元朝官僚为“元勋”,阶级立场是十分鲜明的。张士诚初据吴(苏州一带),倪瓒惶惶不可终日,后来张降元、受封爵,倪瓒可能得到一些好处,加之他与张士诚之随从张经(字德常,曾为元官,后跟随张士诚)的私人交情,想竭力讨好张士诚。倪瓒《寄张德常》诗云:“凭君为问张公子(张士诚),曾到良常梦亦清。”又《杭州送谢总管》诗云:“南省迢遥阻北京,张公开府任豪英。守官视爵等侯伯,仆射亲民如父兄。”对张士诚推崇备至。当然,他讨好张士诚是为了安身,并不是为当官。从倪瓒流传下来的全部诗文看,他既无治世的抱负和才干,又无博取功名的要求,处事态度是超脱的。当时有人想关心国事,他还想方设法加以阻拦。【64】想超脱,事实又不允许,故长期处于彷徨苦闷中。他变卖田产,弃家归隐,在太湖某处筑起安乐窝,与和尚、道士、隐士流连诗酒,无所事事。表面看,他过的是脱离尘世的神仙生活,其实内心充满了忧郁。1363年,其妻蒋氏病故,倪瓒受到重大打击,越发觉得孤苦无依。长子早丧【65】,次子不孝【66】,骂他无廉耻,丧尽天良。1374年中秋,倪瓒身染痢疾,一病不起,借寓姻戚邹维高家,于明洪武七年(1374年)阴历十一月十一日死在邹家。享年74岁。【67】
生活在乱世的倪瓒,厌恶现实,一心向往超脱尘世的逍遥生活。他不关心民间疾苦,对国家前途亦无信心。想超脱,又不可能,他烦恼、苦闷,无所适从。为个人生存挣扎了一生。过去有人把倪瓒说成是具有民族气节的爱国主义者,理由是他不做元朝官。其实这理由是站不住脚的。他不做官,有多种原因,一无门路,二无才干,三自己不想干,以保持清白。“野饭鱼羹何处无,不将身作系官奴”【68】。“世波汩溺毋溷我,节序炎凉且息机”。“孤生吊影吾与我,远水沧浪堪濯缨”【69】。他既反对农民起义,又憎恨元政府,对新建的明王朝也不感兴趣,真是特立独行者。1368年,朱元璋建明,据说曾邀请过他,被拒绝了。【70】此后,他在画面题诗书款,仍写甲子纪年,不书洪武年号,表示不愿与新朝合作。
《己酉(1369年)元日题徐氏南园壁》诗云:九日尘污一日空,南园池水濯吾缨。卑卑燕雀难喻大,自展陪风九万程。
又《题彦真屋壁》诗云:
壬子(1372年)五月二十七日,吕君隐所余又来。轻舟短棹向何
处,只傍清水不染埃。【71】
倪瓒就是倪瓒,不必冠以爱国主义、民族气节或别的什么头衔。
倪瓒被迫到太湖隐居,生活是不幸的。但他的生活比起穷百姓来还是要舒服得多,不愁吃穿,有夫人陪伴,有仆人侍候。张伯雨《倪云林画像赞》形容隐居时的倪瓒:“产于荆蛮,寄于云林,青白其眼,金玉其音。十日画水五日石而安排滴露,三步回头五步望而消磨寸阴。背漆园野马之尘埃,向姑射神人之冰雪。执玉拂挥,于以观其详雅;盥手不悦,曷足论其盛洁。意匠摩诘,神交海岳,达生傲睨,玩世谐谑。人将比之爱佩紫罗囊之谢安,吾独以为超出金门之方朔也。”【72】隐遁山林,无所事事,吟诗作画,聊以自娱。其艺术格调也就可想而知了。
倪瓒的生活遭遇、教养、学识、性格、艺术偏好等等条件,促成了他不同于旁人的艺术观和绘画风格。有感而发,吟咏性情,不尚实用,聊以自娱,轻视形似,但求其神。《拙逸斋诗稿序》云:“诗必有谓,而不徒作,吟咏得乎性情之正,斯为善矣。然忌矜持,不免而自中,不为沿袭剽盗之言,尤恶夫辞艰深而意浅近也。”【73】又《樵海诗集小引》云:“夫无病而呻吟,矫饰而无节,又诗人之大病,其人亦不足道也。”【74】这两段话告诉我们,倪瓒反对那种缺乏真挚感情的无病呻吟之作,要求得乎性情之真,反对沿袭剽窃别人,自己没有独创,尤其厌恶寓意浅陋而用辞艰深(即语言晦涩,艺术形式古怪难懂)的作品。倪瓒的山水画创作,恰恰克服了他所反对的那些缺点。他的作品直抒胸臆,手法新颖别致,前所未有,所采用的艺术形式平易近人,朴实无华;但内含精深,笔笔见功力。倪瓒有两段论美术的言论,历来为学术界所诋诃,说他鼓吹唯心主义,不要形似。这两段话是这样的:
《跋画竹》:
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它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
《答张藻仲书》:
瓒比承命俾画《陈子口剡源图》,敢不承命惟谨。自在城中,汩汩略无少清思。今日出城外闲静处,始得读剡源事迹。因写景物,曲折能尽状其妙趣,盖我则不能之。若草草点染,遗其骊黄牝牡之形色,则又非所以为图之意。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近迂游偶来城邑,索画者必欲依彼所指授,又欲应时而得,鄙辱怒骂,无所不有,冤矣乎。讵可责寺人以髯也,是亦仆自有以取之耶?
显然,这两段话都是倪瓒针对那种抹杀作者的主观创造,强迫画家按索画者的意愿作的错误做法而发,这是有道理的。可是后人不问具体情况,却笼统地批评倪瓒“不求形似”,“聊以自娱”的主张,这当然是不公允的。诚然,倪瓒不重视艺术的社会功能,过分强调“写胸中逸气”,有它的片面性,但就艺术必须鲜明地表达作者的感情而论,其主张仍有可取。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情彩》中早说过:“繁彩寡情,味之必厌。”苏轼也说过:“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倪瓒只不过把前人的理论加以强调而己。再说“不求形似”,不等于不要形似。倪瓒的作品不追求形象的逼真,如山水季节更迭,阴晴晦明,树种个性等。那是为了略去形像的细节,便于表达作者的感情。即使如此,他的作品也还没有达到不要形似的程度。有人责怪倪瓒的作品大同小异,缺少变化,形象总是那几个样子,构图也只有那么几种,太单调了。殊不知这恰恰是倪瓒的风格,倪瓒的特点。他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鲜明个性,强烈地打动着你,久久不能忘怀。面对他的作品,你仿佛感到一个孤独、傲慢、苦闷、冷淡、绝望的老人站在你的面前。
倪瓒艺术风格的形成,除去个人阅历、性格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他长期以来按照自己的艺术素质,进行艺术实践的结果。他说:“我初学挥染,见物皆画似。郊行及城游,物物归画笥。”【75】这是被动地画画,见物不见人。经过一段艺术实践,他觉得这样画画不行,悟到绘画要在吟咏性情,不在形似,“爱此风林意,更起丘壑情。写图以闲咏,不在象与声”【76】。触景生情,景中寓情,物我浑一,这样的作品才能感人。但是作为山水画家,不能只是触景生情,还要能“缘情口靡”(陆机语)。透过人世间的世态炎凉,师友交往,人们的悲欢离合,想到自然界,并能运用自己积累起来的创作经验,构思成山水画。《题画赠张玄度有引》云:
玄度好文学,工词翰,蔼然如虹之气,真江南泽中千里驹也。十二月十四日侍乃翁访仆江渚,相与话旧踟蹰,深动故园之感。因想像乔林佳石翳没于荒筠草蔓之中,遂学此意赋诗以赠焉;萧条江渚上,舟楫晚相过。卷幔吟青嶂,临流写白鹅。壮心千里马,归梦五湖波。园石荒筠翳,风前怳浩歌。”【77】
由人事想到自然,又通过自然映寓人事,景中含情,情融于景。倪瓒虽未能从理论高度阐述山水画的创作过程,但他通过艺术实践意识到了这一点,亦属难能可贵。对自然物象他敢于大胆取舍,略去不必要的细节,夸张突出最能表达作者感情的部分。他画的是江南山水,但在吸收前人技法方面,并不限于董源、巨然所创造的南画传统,而更多地吸收荆浩、关仝等北方山水大师的表现技法。因为董、巨的山水画,清润有余而峭拔不足,郁茂浑厚有余而刚劲简括不足,笔与墨融汇有余而各显风韵不足。倪瓒出于自己的审美理想,认为单纯吸收某一家的技法是不够的。他对待生活冷漠孤傲,南方的清秀淡雅之景,在他的心目中也不免要带上几分荒疏与冷清,“披图惨不乐,日暮眇余思,坐石看云处,空斋对榻时。世途悲荏苒,墨气尚淋漓。惆怅骑鲸客,于今岂有之”【78】。因此,单纯用董、巨的技法不足以表现他心目中的景色,采用荆、关的技法则可使江南清新秀润之景变得冷清荒疏,恰是倪瓒理想中的景色了。
倪瓒艺术风格的形成,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那就是时代风尚的影响,一位艺术家的个人风格,最终取决于时代,时代的需要,时代的经验积累,艺术传统所提供的典范。元陈基说:“文章与时升降,故气胜则野,词胜则巧,要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79】有元一代,就大多数的文人倾向而言,是超脱的,远离现实的。“数十年来,士大夫以标致自高,以文雅相尚,无意乎事功之实。文人轻介胄,高科厌州县,清流耻钱谷。滔滔晋清谈之风,颓靡坏烂”【80】。所以元代诗文大多缺乏深刻的社会内容(元曲除外),多写身边琐事,或吟咏性情。画多不拘泥于形似,就作品的思想深度而言,远不如唐宋,但在艺术技巧方面,又有胜过唐宋的地方,特别是山水画。在艺术形式方面,诗书画印的全面结合已成风气,就是元画的一大特色,一大贡献。“宋以前诗文书画,人各自名,即有兼长,不过一二(数)。胜国则文士鲜不能诗,诗流靡不工书,且时旁及绘事,亦前代所无也。”【81】元代盛行写心说,文人们多强调抒发个性,所谓“睿发天巧,自得成趣,不由师传”。“心之师胜人之师,而古今名手所自出者,皆具是焉”【82】。又说:“惟发之真者不泯,惟遇之神者必传,惟悠然得于入心者必传而不朽。”【83】强调抒发主观则不拘泥于形,所谓“足乎心而无待于目,备乎理而不备乎物,合乎神而不拘(苟)乎俗”。“以规规之形似,幸他人之目悦,是俚恶之效颦”。郝文忠公【84】又有谓“文章所贵乎不孟浪,不冗长,不随人后,必卓然自有所见,胸中流出可也”。类似的言论,在元人诗文集中俯拾即是。足见倪瓒的艺术主张,并非个人独出心裁,此乃时代风尚使然。
倪瓒的山水画创作,给明清画坛以巨大影响。他那独特的个人风格,平淡无奇的构图式样,幽淡天真的意境,秀峭简拔的艺术形象,干淡笔皴擦的技巧,使后世很多画家追逐模拟而不可得。从师承关系说,倪瓒早岁学董、巨,后兼师李成、荆、关,自成一家。他的用笔多侧锋,很少圆笔,显得笔法秀峭。从塑造形象说,他画中的树木,吸收李成寒林的特点,强调土地的贫瘠和树木的孤傲挺拔,改变李成画树的枝干扭曲抓拿之势,显得自然。倪画中的树木枝叶稀疏,绝少茂林丛篠。他画石学关仝的“石体坚凝”,但皴法学北苑,南北合体,刚柔相济,真是绝妙的变局。倪瓒的画惜墨如金,高度简练。其用笔轻而松、淡而渴、燥锋多、润笔少,特不肯用湿笔、重笔。于平淡中见本领。方薰比之为陶渊明的诗、褚遂良的字。“洗空凡格、独运天倪,不假造作而成者”。“读老迂诗画,令人无处著笔墨,觉矜才使气一辈,未免有惭德”【85】。方薰意在强调倪画格调难学。恽格说:“迂老幽淡之笔,余研思久之,而犹未得也。香山翁云:予少而习之,至老尚不得其无心凑泊处,世乃轻言迂老乎?”“元时名家,无不宗北苑,迂老倔强,故作刑、关,欲立异以傲诸公耳。”“云林画天真简淡,一水一石,皆有千岩万壑之趣,今人遂一水一石求云林,几失云林矣。”【86】王原祁《仿淡墨云林》谓:“仿云林笔,最忌有伧父气,作画生淡,又失之偏枯,俱非佳境,立稿时从大处看出,皴染时从眼光得来,庶几于古人气机,不大相径庭矣。”以上各家之说,均为经验之谈,恽、王之论更是高空俯视,以整体观倪画,至为宝贵。清布颜图在《学画心法问答》中,对元四家技法之异同,作过细致的比较。
问:元代黄王倪吴四家,画法有以异乎?曰:四家皆师法北宋,笔墨相同而各有变异。子久师法北苑,汰其繁皴,瘦其形体,峦顶山根,重如叠石,横起平坡,自成一体。王叔明号黄鹤山樵,松雪之甥也。少学其舅(应为外公),晚学北苑。将北苑之披麻皴,屈律其笔,名为解索皴。其坚硬如金钻镂石,利捷如鹤咀划沙,亦自成一体。高士倪瓒,师法关同,绵绵一脉,虽无层峦叠嶂,茂树丛林,而冰痕雪影,一片空灵,剩水残山,全无烟火,足成一代逸品。我观其画,如见其人。吴仲圭号梅花道人,师法巨然,俨然一体,但巨然山头坡脚,画法紧密,而仲圭之山头坡脚,画法疏落,又于阴坳处加墨苔,号为胡椒点,以取苍茫之势,只此少异耳,余处皆同。以上诸家画法,虽有变异,皆系南宗一脉,衣钵正传,遽相传授。【87】
对四家的分析合情入理,深入浅出。元四家虽都以北宋为宗,但各以自己的艺术实践,突破发展了前人的传统,开创了新的艺术天地。四家各有自己的面貌,其中倪瓒的面貌尤为醒目,可说是放眼如在眼底,闭目如在目前。他的作品达到了内容、形式、手法的完美统一。
生长在乱世的倪瓒,家境由盛入衰,生活由悠闲舒适一变而为颠沛流离,亲身尝到了元朝统治者带给各族人民的灾难。他痛恨社会,但找不到前途。他既无儒家的进取精神,又无赴汤蹈火的勇气,也不肯昧着良心助纣为虐。元政府的敲诈勒索使他愤怒,但嵇康式的“肆雄放”【88】终不免被屠戮的惨局又使他害怕,故不敢大胆抨击时政,只会嘟嘟囔囔发发牢骚。官场的黑暗和“系官奴”的不自由,使他淡漠功名,不乐为官。阶级的局限,注定他不可能像劳动人民那样铤而走险,他虽不满意统治阶级,也害怕农民革命。特殊的家庭教养又使他迷恋于个人的精神超脱,最后只有走隐居的道路。倪瓒的作品既不粉饰现实,也不为统治者歌功颂德,而是“聊以自娱”、“自我表现”。他的作品表露了软弱的文人士大夫孤苦无依、彷徨苦闷的心情。从有助于认识当时的社会现实这一点出发,对倪瓒的“自我表现”似乎不应完全否定。“自我表现”乃由社会环境逼迫使然,是特殊政治条件下的一种政治态度的特殊表现。诚然,“自我”总是隶属于一定的阶级的,绝不是超阶级、超时代的好像是游离于真空中的个体。倪瓒也是那个社会的一个细胞。艺术发展史的事实告诉我们,每当艺术家与社会处于对立的地位,找不到前途时,或不愿为某种政治服务,又不敢公开抗争时,则大多会倡导“自我表现”。“自我表现”者,是一种不表现其不愿表现之表现也。
原载《美术史论》198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