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面时,苗丽莉手里捏着厚厚的一沓纸,脚步匆匆地走进了咨询室。
这时的她与第一次走进咨询室的样子相比较,感觉真实的一面离我近了一些,这一次她的盔甲没有那么厚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一次她带来的并非是我留给她的作业的答案,而是她与陈辉在MSN上聊天的记录。她将这些记录一股脑地放到我手里,然后焦急地问我:“你快帮我看看,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自从苗丽莉搬到父母家住后就一直没有回自己的家,也没有与丈夫见面。但他们却在网络上沟通一些消息。
出于礼貌,我翻看了他们的聊天记录,字里行间反映出她丈夫陈辉消沉的情绪和苗丽莉焦急的鼓励。看完后,为了缓解她焦急的情绪,我略微放慢了语速:
“看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先放松一点,再慢慢告诉我好吗?”
她喘了口气,有些忧心忡忡地说:“他报批副科长的事情遇到了阻碍,批文迟迟没有下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递给她水杯,请她别着急,先喝些水。
过了约一分钟,我直视她的眼睛,诚恳地说:
“我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很着急,看着陈辉的情绪那么消沉,你感觉有责任帮助他振作起来。但是,现在你能否暂时放下这些记录,回顾一下在我们上一次的见面中,也是在这里,你回答过的我的两个问题是什么?”
我深知,对于双方刚刚建立起来的积极信任的关系来说,咨询师没有对来访者急切提出的问题或要求给以正面应答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很有可能会破坏刚刚开始建立的咨询关系。但对苗丽莉自身存在的问题来说,我这样做又是目前最关键、最重要的反应。否则,如果每次她都有一些自己认为重要的问题,而事实上这些问题与其自身提升没有直接相关性,甚至是会起到负面强化的作用,而咨询师为了维持咨询关系有求必应的话,就会逐渐形成另一种局面:咨询方向会被她控制,又迎合了她固有的习惯模式。
我在给她倒水的时候,心中快速地做着权衡。最终决定不能妥协,冒险一试!
我提出问题后,苗丽莉双眼圆睁,眼神中透出不解的困惑之情,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要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咨询室中静悄悄的,我们谁也没有讲话,只有间或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翻动桌子上那一叠打印纸时轻微的“簌、簌”声。
我也静静地坐在她的斜对面,尽管我内心也是有些忐忑,但却没有讲话,只是面带微笑直视对方,用眼神把心中的声音传递给她:你难道忘记了上次自己得出的结论吗?当然这不是责备,只是提醒和鼓励。我也能感觉到自己所承载的压力——毕竟我是在用短短五十分钟的时间对抗她几十年的时间,其艰巨也是可想而知的。然而近十年的专业训练,已经可以让我做到心情平和地期待着所要期待的东西——苗丽莉的思考、领悟。
从苗丽莉的脸色、眼神、面部表情以及双手、身体姿态可以感觉到,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她心里经历着吃惊——愤怒——克制——平静——反省的过程。
还是苗丽莉首先打破了沉静说道:“的确,我承认我的脑子没有办法想明白别人的事情,更何况是他上级的事情。我也承认,没有认真完成您留给我的作业。在我的心里,原有的婚姻模式也没有什么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之所以得到了缓和,是因为外界有了突发事件,它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使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惯性里,而且还浑然不知。唉!”
苗丽莉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沉,到后来几乎是在对自己说。
我必须要给予鼓励了:“其实,你的表现已经非常好了——你在以往的咨询过程中,虽然内心有强烈的反抗情绪,例如在回答关于‘你的脑子可以想明白谁的事情’的问题时,但还是能在咨询师的引导下,靠自己的理性思维把正确的结论说出来,尽管这些结论与你的现状存在着相悖的情况。仅就这一点来说,你能做到就已经非常难得了!由此可见,你的理性和思辨能力是很强的,以后完全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自己的问题……”
这时,苗丽莉脸上又开始露出愉悦的笑容。
“……通过这个过程,我想你也可能更加看到了心理咨询的必要性:面对思维中强大的习惯势力,一个人要发生新的改变,并且使改变能够在几次反复后仍然保持下去并继续发展,仅仅依靠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因为个人的力量毕竟非常有限。而你能够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前来寻求心理咨询的帮助,能够借助心理咨询的客观、理性和技术起到促进自我成长的作用,这就在很大程度上掌握了战胜困难的主动权啊!”
苗丽莉脸上的笑容此刻已经很灿烂了。
在她已经平静下来并且有了新的感受之后,我们应该处理她刚进门时提出的问题了。
我对她说:“你现在想一想,为什么在一进门时就要急于探讨你丈夫的事情呢?”
“你上次不是要求我要‘换位思考’吗?我这样着急正是站在他的位置上思考他的处境啊?”苗丽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很高兴你能做这样的思考,说明你希望自己改变。然而这个问题的确很具有迷惑性,我们呆会儿再讨论。现在请你先告诉我,你站在你丈夫立场上思考了什么呢?”我问道。
苗丽莉有些兴奋地回答说:“我想他一定很着急,因为这次提职对他很重要。如果我能帮助他想明白了问题所在,他就可以采取一些措施进行补救。如果有效果,问题解决了,他的情绪就会好起来了,也就不会这样消沉、痛苦啦!”
我笑了,对她说:“你确实在为他着想。但是你想过没有,你这是在‘换位’思考呢,还是在替他思考呢?这样做是不是依然在用你的脑子替别人思考他的问题,然后寻找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呢?”
苗丽莉静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尔后,她有些羞涩地笑了,说:“确实是这样。”
我接过她的话头说:“没错,我们是需要‘换位’,但‘换位’是要去体会对方的感受,而不是要替对方去思考!如果去替对方思考、替对方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是不是又回到了‘成人—儿童’的模式中了呢?是不是依旧在用家长替孩子负责的方式呢?”
她再一次沉默了。
……
“那么怎样做才能让自己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换位思考呢?”她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我说:“你提出这个问题很好,说明你确实希望自己能够做到。严格地说,做到这点需要有一个训练过程,而且可能所用时间比较长。但只要坚持下去,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接下来我开始辅导苗丽莉倾听自己情感的声音。我教了她一个简单易学的训练方法:在想要探寻别人的情感时,学会将“他”或“你”改成用“我”来开始,并且在“我”的后面直接跟上表示情感的形容词而不是有可能指向对方的动词。例如:
从“他高兴吗?”改成“我想知道他高兴吗?”再改成“我高兴吗?”
从“你高兴吗?”改成“我想知道你高兴吗?”再改成“我高兴吗?”
记得多年前,我在接受家庭与婚姻治疗培训时,曾听过来自美国内布拉斯加州大学的一位社会心理学教授的讲课(很抱歉具体姓名我不记得了),当涉及夫妻双方的沟通时,他谈到在沟通中应表达“第一感受”——即以“我”为开始,表达自己的感受,而不要表达“第二感受”——即以“你”为开始的指责对方的词句。我感到这个行为方法对扭转人们在沟通中形成的顽固习惯很有帮助,便牢牢记了下来。后来,我在社会心理学“人际沟通”理论的交往技巧中,也学习了相关技术。
苗丽莉在做了几次联系后不禁发出疑惑:“就这么简单,能管用吗?”
我料想她会有如此反应,便讲出其中的作用:“的确,这些小的练习看上去很幼稚,但正是它们能将那个被我们深深隐藏起来的‘我’从意识深处一点点地揪出来。我们每天不知要说多少个‘我’,但那个真正的‘我’却很少被我们关注!这就像修禅的方法: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呼吸,但却很少认真关注过呼吸。只有当我们开始用心去感受那一呼一吸的过程时,才能在修行的道路上有所感悟!这些练习看似简单,但只有你在生活中认真去做,才会感觉到它们的难度。也只有克服了这些困难,你才能在没有心理咨询师帮助的情况下,让自己内心中的那个‘我’真正成长起来。”
苗丽莉一直在听我说,眼睛中不时闪出会意的神情。最后,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说:“我一定会认真想一想您刚才所说的这些话。”
到现在,我才有意问她这次来咨询的困惑是什么。
她笑了笑说:“我已经清楚了,您就不要有意让我难堪了。”
说罢,我们都会心地笑出了声。
最后,苗丽莉表示回去后一定把上次的作业认真做完,希望能够对自己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