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翟晓铃,心理学的动力心理理论认为,幽闭恐怖症的起因是幼年时期曾经出现过窒息的经历。请她尝试回忆是否有这样的经历。
听我这样提示,翟晓铃很快地回忆起一段往事。
“……记得四岁左右的时候,好像是冬天,我刚从奶奶家回到自己的家和父母一起生活,住在父母单位的宿舍楼。有一天中午,好像是个休息日。弟弟病了发烧,那会儿他不到两岁。我记不清为什么当天只有我母亲一个人在家,妈妈很着急,要带弟弟去医院。她怕我乱跑,就把我反锁在屋里。妈妈走后我有点害怕,看看窗户都关好了,就在床上玩一些玩具。后来累了,就睡着了。忽然我被一股刺鼻的煳味熏醒了。那股味越来越大,屋子里都是烟,我吓得又哭又喊,跑到门口使劲砸门。我觉得要被憋死了,那种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就是特别绝望,特别无助的感觉。后来有一些事我记不清楚了,大概是又熏又吓,晕了。我妈说,那天她着急,走的时候太匆忙,忘记煤气炉上还熬着大米粥,没有关火,时间一长锅糊了。幸亏对门住的是父母单位的同事,他们听见我大声哭喊、使劲砸门,出来看到我家门缝向外冒烟,赶紧把门砸开,看见我已经在门口晕倒了。好在进来及时,家里没着火。那件事对我影响很大,害怕了好长时间。特别是一个人睡觉的时候就会想起那天的事情。也怕黑,怕睡在关门的房间。我父母很忙,他们并没有特别在意我的反应,他们说过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了,女孩子别那么娇里娇气的。唉,我活了这么多年,他们很少关心过我。”
说到这,翟晓铃轻轻地叹了口气,表情凄然。
听到这里,我微微向她探过身体,使距离接近一些,语气和缓但很清晰地说:“回忆那些带来不愉快的往事,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不太情愿的。但是,不说出来,我们内心的压力怎么能很快得到释放呢?”
翟晓铃点点头说:“您刚才说,小时候的窒息经历会导致我这种病。我现在想,可能有许多孩子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是不是都会像我这样呢?如果不是,我为什么会这样?”
“你的问题很好,可见你也看过有关资料。我认为你今天的症状,很有可能就是由这个经历造成的。至于你提到的问题,为什么别人不这样,正是关键所在。那就是每个人的生活环境不同、心理承受能力不同、甚至有可能神经类型也不同,所以才出现虽然遇到同样的事情,却有不同结果的区别。要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还要看看你的其他成长经历。”
说到这里,我有意停顿了一下,观察了一下翟晓铃的反应。
她很关注地听着,没有反感的表情。
“你如果愿意,能不能把你记得的或是从你父母那里听来的自己成长过程中那些印象深刻的事情讲出来?因为这些事情有可能对你的个性以及你产生的心理问题有着很重要的联系,咱们就有可能找到形成问题的深层原因,有助于今后解决问题。你看好不好?”
她表示同意。
下面是翟晓铃叙述的她的成长经历。
翟晓铃的父母是小县城国营建筑单位工人,家里经济状况一直不是很好,父母经常因经济问题吵架,甚至动手打架。翟晓铃吃母乳到两岁半。后来因为妈妈怀了弟弟,断奶后翟晓铃被送到奶奶家照看,直到四岁,那段时间里她很少见到父母。爷爷奶奶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沉默寡言,但对晓玲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
晓铃四岁回到父母家时,弟弟刚一岁多,母亲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弟弟身上,很少过问她。与在爷爷奶奶家时相比,翟晓铃觉得不开心,有的时候还会对父母提出想回爷爷奶奶那里。听她这样说,父母不高兴,多次训斥她。她也感觉很害怕,尽量乖乖的,不敢再惹恼父母,小小年纪甚至学会了看父母的脸色行事。比如,每当妈妈回来后,她非常想和她亲近亲近。可是有的时候看到妈妈的脸色不好看,就悄悄地躲在一边。如果妈妈有高兴的脸色,她才会在妈妈做饭时端着小板凳紧挨着她坐。
父亲是个粗人,不会处理人际关系,在单位经常不如意,回到家就知道发牢骚、喝酒。他有时会把外面带来的怒气发在母亲和翟晓铃身上。曾经有一次夜里,他把母亲打到房子外面去。母亲是个老实人,虽然很会持家,但在父亲面前比较软弱,没有主意,从来不敢反抗他。平时母亲总把怨气转化成唠叨,而她的唠叨反过来会惹恼父亲,于是免不了再挨打。如果翟晓铃有什么错,母亲不会打她,但会用罚站、不许看电视惩罚她。有的时候好几天不理她。
翟晓铃在家里谨小慎微。她喜欢一个人玩,看见父母回家心里就紧张,又想接近,又害怕接近他们。尤其是看到父亲回来后就会害怕。
从奶奶家回来后翟晓铃上了幼儿园。老师都说这孩子早熟,懂事儿。
上小学后,她发现学习好能让父母对自己少一些责骂和冷漠,于是就拼命学习,用以讨好父母。那时她就有了“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家”想法。那时候她经常到同学家去做作业。她喜欢同学家民主的氛围,喜欢听同学的父母夸自己文静、用功。
到了初中,她发现只有考上外地大学,才是尽早摆脱家庭束缚的唯一办法。于是她经常幻想有一天自己考上了大学,离开了这个家,幻想着毕业后参加工作,等到父母向自己伸手要钱的时候,就骂他们一顿,解解气。怨恨是能转化为力量的。翟晓铃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因为路远,她从此可以住校。家里依然经济困难,父母每月只给她很少的生活费,她与家人的联系比以前更少了。
翟晓铃终于考上北京一所大学的经济专业,离开了家乡。大学期间,由于弟弟读书的费用较高,母亲也已经下岗,所以给她提供的费用很是有限。于是她靠助学金、奖学金和做家教筹钱读书。
也恰恰在上大学后,她开始对乘坐电梯感觉到害怕。
事情的起因是一次她与两个同学到位于学校办公楼内的学生会办公室办事。办完事后一起离开,两个同学中途下了电梯,留下她一个人。当时电梯停在9楼。当电梯门关闭开始下行时,轿厢一阵震颤,里面的灯光昏暗了一些。这时翟晓铃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该不会停电把自己关在里面吧?想到这时,只觉得心中一阵发慌,心跳加快,口干舌燥,甚至仿佛灯光越来越暗,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她鼓励自己“不会的”,但依然不能减弱这种感觉,只觉得自己就快要崩溃了。坚持了五层,当电梯停在四层时门打开了,有人上来,她一下子冲了出去,靠在墙上大口喘气,慢慢地镇静下来后才走楼梯下来。从那以后,她绝不敢自己独自乘电梯了。好在上课的教学楼没有电梯,对她的影响还不是很大。遇到偶尔必须去办公楼的时候,她就走楼梯。
读大学期间,晓铃寒暑假很少回家,甚至有的春节也留在学校。她经常笑嘻嘻地跟同学说要利用这些时间打工和学习。但是每当假期她走在空荡荡的宿舍楼里时,经常会感到心慌、害怕,仿佛即将有不幸的事情要发生似的。
由于她非常在意学习成绩,希望将来能够找到一份好工作,所以课余时间大多还在学习,很少与同学一起外出,同时也藉以免除经济上窘迫的尴尬。但这样也就少了一些与同学密切交往的机会,即使和同宿舍的同学也只是普通往来,知心朋友很少。其间有男同学对她表示好感,她心里很清楚这些男生的意图,但她不相信他们是真心的。所以,大学四年中她没有谈恋爱。
22岁毕业后,翟晓铃来到一个国有电器制造企业工作,领导和同事都喜欢这个朴素、勤奋、好学的姑娘。加上她努力工作,不怕吃苦,做出的成绩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因此自信心也增强了不少。为了多些工作经验、多挣些钱,翟晓铃跳了两次“槽”:26岁,她辞职到一家民营电器制造企业做销售助理,受到重用。28岁后,转行到某咨询公司做电话调查员;一年后被破格转为分析员,工作至今。
翟晓铃很喜欢现在这个单位,在这里她有了一些朋友、学会了怎样穿衣打扮,经济状况发生了变化,与人交往更加得心应手。
但内心里,翟晓铃仍不喜欢社交,怕别人看出自己的缺点。
在翟晓铃叙述以上经历时,我没有打断过,只是在她停顿时偶尔重复她的最后一句话,用以提醒她继续讲下去。
但在她基本上讲完时,我希望获得的一个情况,她依然没有讲出来,即个人情感。
于是,我问她:“从你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十一年了,对自己的恋爱、婚姻问题是怎么看的啊?有什么想法可以说说吗?”
她盯住我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她是在犹豫,不是坚决拒绝。
我对她说:“你第一次来时介绍自己情况,曾告诉我你感觉恐惧,并有出汗、呼吸急促、窒息的现象发生,我问你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你没有思考就告诉我是在25岁。我接着问你为什么记得那样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的回答是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特殊事情。你还记得当时你的回答吗?”
翟晓铃点头说:“我记得,当时是这样回答您的。可是……”她停下来不说了。
我接过话头说:“可是那时候你的肢体语言告诉我,在你25岁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一件比较重要的、然而你当时不想说的事情。今天,你是否还是不愿意说出来啊?”
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于是我转退为进地说:“你如果还没有决定,那你可以不说,以后也可以永远不说,我尊重你的意愿。我所顾虑的是,这件事情是否会对你的治疗产生影响。”
翟晓铃最后的记忆闸门打开了。
25岁那年,翟晓铃爱上了一个人,但是以失败告终。多年来她为此陷入很深的自卑,不愿意面对。
那个男人比她大3岁,在电器大卖场做采购部主管。那家电器大卖场就是翟晓玲当时供职的电器制造企业的经销商,两个人是在业务接触中认识的。由于她对男人总有不信任和戒备感,怕受伤害,因而无法袒露真实的内心活动和情感。虽说是在谈恋爱,但约定一周只能见一次面,基本都是在公园。翟晓玲这样要求也是有自己的苦衷:一方面可以回避那些让自己害怕的事物,另一方面是为了防范来自男性的伤害。正是由于她这样的想法,就难免有时出现情绪波动的现象,让对方摸不着头脑,也自然就时有冲突发生,造成两人的关系时好时坏。这段关系就在双方各自的内心冲突中维持着。而最终导致两个人分手的直接原因,又是与翟晓铃惧怕乘坐电梯有关。
一个春天的晚上,她与男友在公园见面后男友送她回家。在路经一个很大的商场时,男友提出进去逛逛。翟晓铃本来害怕到人多的地方,以往需要购物都是在临近商场下班人少时才去。刚好,这时商场内人也不多,她就随着男友进去。他们乘滚梯从一楼逐级逛到顶层六楼;该离开了,男友看到有电梯可以直接到底层,就建议不要一圈一圈绕着乘滚梯下楼了。这可难为了翟晓铃。两人相交虽然将近三个月,但男友不知道她害怕乘电梯等情况,也不知道以往两人的摩擦,有多数是与她幽闭恐怖有关。而此时在商场的翟晓铃也想到有男友在场,自己虽然害怕,但也可以支撑几分钟。于是也就非常忐忑地进了电梯,紧靠门口站着。从那次在读大学时乘电梯的经历后,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进到电梯轿厢中。电梯中没有人,她恐惧地拉着男友的胳膊,紧闭着眼睛。突然,男友把她抱在怀里,一面亲吻她的嘴唇,一面把手放在了她的胸脯上。这下可把她吓坏了。从来没有男人这样接触过她,使原本就已经紧张、恐惧到极限的她,大声叫了出来,当时感觉心跳、出汗,一阵晕眩……她本能地挣脱了男友的拥抱,并且吓得哭了起来,几乎瘫软在地上。出了商场,两人谁也不说话。男友认为翟晓铃不爱自己,而且刁难自己,所以才拒绝自己的亲密举动。再联想到几次的分合,感觉疲惫不堪,难以忍受,当天就提出了分手。
翟晓铃心里清楚,是因为自己害怕乘电梯的缘故,导致两人多次的分分合合;而最后的分手实际上有着双重原因:其一,自己的病;其二,在自己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这个男人对自己的越轨行为,这让她难以接受。
从那以后的很长时间,当时的一幕经常出现在翟晓铃的脑海里。只要遇到会产生恐怖情绪的场所,她就会出现呼吸急促、窒息的感觉。因此,再也没有独自乘过电梯。而后就逐渐出现对拥挤的商场、地铁车厢以及道路涵洞等场所的恐惧心理,而且不断地加重。当然,也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交过男朋友。
这可能是让翟晓铃最为伤心的记忆。起初她极力保持镇定和沉着,偶尔在脸上还会硬挤出一些自嘲的微笑。随着叙述的进行,她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由默默地流泪,到呜咽出声。以致在不长的讲述中,竟有三次不得不中途停顿下来。
在咨询室里,来访者的哭是很常见的,我基本上不加以阻止。因为在效果上,这是一种宣泄方式。我非常赞成这样的说法:人的情绪和痛苦,能以物质的形式排出体外的只有眼泪。在必要时,用这样的方式化解情绪,也是非常有意义的。我认为,这种说法不论对女人还是男人都是适用的。何况,在心理咨询中,宣泄对于一个长期压抑的人而言,是治疗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步,也是后面实施其他治疗手段的前提。试想,一个内心充满愤怒、哀伤、凄凉的人,怎么能够理性地思考问题呢?所以当我面对这样的情形时,我会以“共情”的技术营造情感宣泄的氛围,一面倾听来访者的诉说,一面甚至更加鼓励他们,让他们感到咨询师能够理解他们的感受,不会对他们进行任何评判,在这里很安全,从而收到求助者能将内心深处的情绪和不愉快记忆释放出来的效果。
这次咨询似乎没有对翟晓铃进行治疗,但借助于心理咨询的设置和营造的氛围,在她通过十几年无意中构建的心理屏障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将其多年来压在心底的那些负担引导、宣泄了出来;同时这个过程也碰触了她的潜意识层面的东西,在客观上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做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有效,但效果不会持续很久,也不能作为心理咨询过程中的唯一手段,必须要及时跟进其他咨询治疗技术,才有可能达到治疗的根本目标。
我们约好三天后的周六下午继续咨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