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到周文的文字大约十多年前,那是他一九四二年六月在延安批判王实味的两篇文章,一篇叫《从鲁迅的杂文谈到实味》,一篇叫《鲁迅先生的党性》。在这两篇文章中,他批评王实味“假借鲁迅先生的旗号,拿出貌似鲁迅先生的杂文”,“那简直是在我们的头上屙屎,在我们的后园挖祖坟”,所以用不着对王实味采取“同志”的态度。[1]
放在当时大量弥漫着火药味和恶毒诅咒的大批判文章中间,他的文章算不得什么。他的名字夹在范文澜、陈伯达、周扬、丁玲、艾青、罗迈等人中间,并不显眼。因为对于周文其人其文其事完全陌生,我也就没怎么留意,猜想他大概是和王实味一样投奔延安的红色文人。
直到二〇〇六年春天,在武汉东湖,经小说家胡发云兄的介绍,我才知道周文早年是个小说家,与鲁迅先生有过较深的渊源,曾经担任“左联”组织部长,和周扬等人共事过,在左翼文学史上是个重要人物,一九四九年后担任过中共中央党校前身马列主义学院的秘书长,也是个重要职位,一九五〇年代初蒙冤离世。我隐约想起批王实味的人中就有周文,回家一查果然是。因为有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说实在的,我对周文的作品并无什么期待。
然而,当我终于读到周文的小说和少有的几篇散文时,我感到很吃惊,这样一个有才华的、早熟的青年作家,长期以来却被我们的文学史遮蔽了,有些文学史著作连他的名字和主要作品都没有提及,有的文学史偶有提及也极为简略,只有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对周文做了较为详细的介绍。更重要的是,在我看来,鲁迅虽然把周文的作品归入左翼文学,认为他是左翼文学的代表之一,但我在读了他的《雪地》《烟苗季》等主要作品后,有个强烈的感受,给他的作品贴上“左翼文学”的标签并不恰当。他的作品直面黑暗的社会现实,更多的是从人性的层面切入,对人性的体察很深,而且文字也独特而富有魅力。他为数不多的小说,完全有资格进入中国新文学史,与其他同时代的作家相比毫不损色。从这一点说,我觉得,周文确实是一个几乎被淹没、被遗忘的作家。
周文生于一九〇七年,他的小说都是一九三七年也就是他三十岁以前完成的,他笔下的人物、故事、语言特别是心理刻画,已颇为成熟,无论对话还是整体叙述都很从容。许多左翼作家的作品,现在拿起来往往是不堪卒读,满嘴口号,观念先行,内容单薄,人物脸谱化,但周文的作品有血有肉,没有意识形态的痕迹,他只是真实地写出他少年时代熟悉的军阀部队生活,对人性的贪婪、自私和残酷都有很深入的洞察。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是“左翼作家”,我们是很难将他和“左翼”联系在一起的,难怪他会受到鲁迅的赏识。事实上,周文是个具有生活底蕴、阅历丰富的小说家,他早年在川康军阀部队谋生,目睹、体验了乱世军旅的曲折生活,所以二十几岁就能写出很有现实批判性、又有审美内涵的小说。读他的作品,我总是想起另一个有少年军旅经历的作家沈从文,他们两人最后的文学成就不可同日而语。这是令人遗憾和惋惜的。
鲁迅生前对周文有很高的期许。一九三二年,其成名作《雪地》就是经鲁迅的推荐,发表在《文学》杂志上。一九三五年,周文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父子之间》也是鲁迅推荐给良友图书公司的编辑赵家壁。一九三四年,美国伊罗生想要编一本中国的短篇小说集《草鞋脚》并译成英文,请鲁迅帮助选编,他就选了周文的《雪地》。在向伊罗生介绍左翼文学的新进作家时,鲁迅举的第一个人就是周文,此外还有沙汀、草明女士、欧阳山和张天翼。一九三六年,美国红色记者史沫特莱采访鲁迅,问他中国有哪些最优秀的左翼作家,他列举的十人中也有周文,其他人是茅盾、叶紫、郭沫若、柔石、艾芜、沙汀等。[2]
周文和鲁迅交往三年,通信频繁,鲁迅日记中至少有二十多次提及他。当周文在文学路上遇到波折和痛苦时,鲁迅给予了安慰和鼓励。周文本名何开荣,还用过“何谷天”等笔名,因为仰慕鲁迅,他特意取了个笔名“周文”,以后就以这个笔名行世。在延安,毛泽东给他写信,也是称他为“周文同志”。
可惜周文的创作生涯因为革命而中断,他的才华没有尽情地展开,他三十岁以后写了许多因为革命和工作需要的杂文之类,实际上与文学隔绝了。一九三二年,他在踏上文学之路的同时也踏上了革命之路,这两条道路对于他基本上是同步的,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五岁。第二年,他在上海加入中共地下党,介绍人是丁玲和叶以群。他的文学创作生涯实际上只有短短五年,而且是业余的,也就是在从事革命活动的空暇时间,将他自己的经历写下来。抗战期间,他受命去了延安,致力于文艺大众化事业,渐渐远离真正的文学之路,成为红色革命的马前卒。他的名字和作品也就渐被湮没。一九四九年以来,他的作品集只出过有限的几种:一是一九八〇年他故乡四川人民出版社出了上下册《周文选集》,二是一九八一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一册《周文选集》,三是中国现代文学馆常玉莹编、华夏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出版的《周文代表作》,四是周文家属自编、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出版的《周文论文艺大众化》。
在我看来,周文一九三七年以前的作品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重要的收获之一,长篇小说《烟苗季》和一系列短篇,都为中国现代文学提供了一些新的元素,他对上世纪二十年代动荡时代里军阀生活的描述是独特的、有价值的。他之走向革命,在当时也是正常的选择,与他同时代的王实味、比他稍晚的李慎之等人,那个时代许多有才华的优秀青年都走上了一条和他相似的道路。周文的命运和他早年的作品因此能引发许多的感想。
王实味生于一九〇六年,只比周文大一岁,他们选择的道路、他们的命运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一样富有文学才华;他们年纪轻轻就已发表许多作品,在文学圈小有名气;他们本来可以沿着文学道路走下去,像沈从文一样在文学创作上安身立命,有益于民族社会,但他们都选择了革命这条路。包括比他们更年轻的范长江(一九〇九年)、顾准(一九一五年生)、李锐(一九一七年生)、许良英(一九二〇年生)、李慎之(一九二三年生)、何家栋(一九二三年生)等人,那个时代许许多多有才华的年轻人,他们义无反顾地选定了自己的信仰之路,冒着生命风险投身革命阵营。他们的遭遇我们都很熟悉,从“延安整风”以来到一九四九年以后,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反胡风”“反右”“文革”……顾准没有能熬出“文革”,作为幸存者,李慎之、李锐、许良英、何家栋等人才有机会重新反思自己走过的革命之路,作出“剜肉还母,剔骨还父”的抉择。周文早在一九五二年就不幸离世,终年只有四十五岁,他没有机会反思,写一本自己的“思痛录”,更没有机会成为“两头真”的知识分子。就连他在延安批判过的同龄人王实味,他也没有机会重新认识了。一九九一年,当王实味获得平反昭雪时,周文离开这个世界已将近四十年。
面对他们当年的选择,我们今天不能用“马后炮”“事后诸葛亮”的心态加以责备,而应该将他们放在当时的时代环境下来考察。对于这一点,晚年写出了《风雨苍黄五十年》的李慎之先生有过这样的解释,他在回顾自己加入共产党的思想动力时说过,那主要来自少小时就有的民族主义情结和强烈而朦胧的平等思想。与民族主义和平等思想相比,民主实在是他自己思想中最薄弱的环节,只是搞学生运动时才跟着叫的,甚至叫得比别人起劲,“我也主要不是为了追求民主而参加党的”。周文出身贫苦,六岁丧父,十六岁就开始谋生自立,在军阀部队目睹种种人间的丑恶和人性的幽暗,离开军阀部队之后曾经挣扎在失业、疾病和饥饿之间。军旅、流浪的生活给予他的强烈刺激,他能不向往平等、公正吗?加上那正好是“九一八”之后民族情绪高涨的时代,他走向革命是情不自禁的,完全是正常的选择。他和王实味、顾准、李慎之一样怀抱着平等的理想。王实味在《野百合花》等文章中说得清楚,他之所以满腔热情地投奔“革命圣地”,所求的不过是平等,是人性中的“美丽与温暖”。因为公开袒露了内心的真实,一九四二年的延安,王实味成了众矢之的,包括周文在内那么多文化人纷纷写文章公开批判,口诛笔伐。五年后(一九四七年),四十一岁的王实味戴了三顶“大帽子”(“反革命托派奸细分子”“暗藏的国民党探子、特务”“反党五人集团头头”)被杀害。一直等到他被杀三十五年开始,三顶“帽子”才由三个不同的部门以不同的形式陆续摘掉。[3]
一九五二年,新政权成立的第四年,离延安批王实味十年,离王实味之死不过五年,周文在北京仍然没有逃脱含冤而死的命运。一九四九年以后,他身居马列主义学院秘书长职务。在一九五二年的“三反五反”运动中,他负责在本单位“打虎”,揪出了一个有贪污受贿行为的副秘书长,没有想到此人有后台,结果得罪上司,惹祸上身,被抓住受贿数字不够准确的把柄,一次次没日没夜地批斗,终于各种病症一齐发作,以四十五岁的壮年不幸病故,还被诬为“自杀”,并宣布“党内除名”的处分,含冤二十几年,直到一九七六年才获党内平反,中央党校才为他举行追悼会。
周文曾在延安批判过王实味,可是他只是多活了五年,最终都以悲剧收场,他的命运一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今天,重读周文早年的小说和散文,我想说,无论从哪方面看,他的作品都高于同时代一般意义的左翼文学。其实,文学就是文学,左翼、右翼之分本来就有点荒谬,那不过是一个特殊年代里你死我活的意识形态之争留下的痕迹。文学史只承认有内涵、有震撼、有分量的真作品,而不问左右。周文的小说特别是他一生唯一的长篇《季苗烟》不仅应该进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给予应有的评价,而且是最好的电视连续剧脚本,是对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军阀混战历史的活的见证。世人应该了解这样的好作品,了解一个才华未能尽展的作家一生的命运。
注:
[1]朱鸿召编选《王实味文存》,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11页。
[2]陕西省陕甘宁革命根据地史研究会编《论周文》,《理论导刊》编辑部1998年版,第10、176页。
[3]《王实味:追求人性》,傅国涌著《文人的底气》,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173—1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