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六年,清廷宣布预备立宪,这个消息带给中国的震撼不亚于八年前的戊戌变法。二十三岁的宋教仁却不相信清廷真有诚意,当年十月八日他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写下大段日记,议论此事,认定清廷不可能走上开明专制和立宪之路。在他眼中,清皇族连普通知识也不具备,有的甚至不通汉文,游荡淫乱,依靠他们,中国永世无刷新之一日。到一九一一年春天,他在《民立报》执笔,更是直接喊出了“宪政梦可醒矣”“希望立宪者其失望矣”。不是他反对立宪,而是不相信在清皇族治下会有真立宪。所以,他笃信中国必须经过一场民族革命和政治革命。辛亥革命也可以说是他那一代年轻的留日学生推动的。鲁迅的一句“上野的樱花开了”,让我们想起新兴的邻邦日本对中国的影响,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鲁迅、蔡锷、范旭东、张季鸾、胡政之、蒋介石、汪精卫、阎锡山们那时候都在日本,或习军事、法政、经济,或学医学、化工,救国之志则是一致的。在投身革命的一群中,更多的人思考的重心只在推翻清朝的民族革命上,像宋教仁这样留意政体问题,并有深入研究,旨不仅在破坏,更在于谋永固之建设的人并不多。所以,当革命的大潮一起来,清帝国之局崩解,他便脱颖而出,成为时代的弄潮儿。今日看他当年政体之主张、政策之主张,条分缕析,清晰有序,与只会拿炸弹、喊口号的志士不一样,难怪他在日记中藐视清皇族子弟,说他们不识外交如何下手,内政如何下手,实业如何下手,教育如何下手,兵备如何下手,理财如何下手,“皆长安之轻薄儿而已”!
自一九〇四年亡命日本,他没有放松自我建造,他的努力从他翻译过的这些著述或可窥见一二,《英国制度要览》《各国警察制度》《俄国制度要览》《澳大利匈牙利制度要览》《美国制度概要》《比利时澳匈国俄国财政制度》《日本宪法》《德国官制》《普鲁士王国官制》等。这些知识的装备,而今看来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对于一个长期以来只知子曰诗云、《资治通鉴》和《三国》《水浒》的民族而言,他领略了崭新的近代文明常识。一扇朝着人类公共生活的窗口向他打开了,他看见了完全不同于旧书、旧小说中的一个世界。他也曾想做一个小说家,《红楼梦》激发他的这一心愿,要写一部小说,写尽中国社会之现在状态及将来之希望。最终他以自己的生命书写了“将来之希望”。这希望就是一九一三年三月十八日,他被暗杀前两天在上海演讲时指出的:“今者吾党对于民国,欲排除原有之恶习惯,吸引文明之新空气,求达真正共和之目的,仍非奋健全之精神一致进行不可。……不能因人的问题以法迁就之,亦不能因人的问题以法束缚之。吾人只求制定真正的共和宪法,产出纯粹的政党内阁,此后政治进行,先问诸法,然后问诸人。”这些思想就与我们熟悉的千年不变的“恶习惯”截然不同。
毫无疑问,宋教仁是超前的,也是孤独的,他超越了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不仅他追求的理想和他的生命一起被折断,真正理解他的政见、能切实体会他对政体问题灼见的人,当时也并不多,即使在他所处的革命党阵营内。百年之后,他依然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感他当年在日本就深刻地感受到了。一九〇六年十月五日,一个万籁俱寂的雨夜,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辗转难眠。窗外雨声时滴,他想到孤身一人在异国患病,万感交集,“又思考吾一身究竟结果如何?吾一身结果与吾祖国时势之关系如何?”他又想到自己孤身漂泊海外,所谓朋友虽甚多,而真正志同道合的甚少,“自顾此身,仍是孤怀独行,俯仰天地,恐终侧身无所耳!”想到这里,他一时泪下如雨,几至失声。他当然没想到自己将来的结果,更不知道这一结果与时势、国运的关系。但他对这种孤独感已有深深的领悟。
相隔仅仅五年,他就亲历了清廷解体、民国诞生,不到三十岁的他成了举国瞩目的民国元勋。这一切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却也在他的意料之外。他对政体问题的思考集中在《代草国民党之大政见》,其主张或尚可以商榷,但他“吸引文明之新空气”的努力则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容否定。他的横遭暗杀给中国留下的伤害至深至痛,国运之转移有时竟系于一人之身,这是我们常常无法明白的。中国史上缺乏的就是这样的建设性人物,古老民族总是陷于“原有之恶习惯”中,难以自拔,而“吸引文明之新空气”则难之又难。历史让我们看见的是深深的无奈,即使宋教仁这样的新人物出现了,也是昙花一现,迅速凋谢。以鲁迅的冷峻,他实实在在地看到中国事的难办,“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因此,尤其要珍视不流血的思想资源,宋教仁寻求的就是一条不流血的路,尽管他本人为此而流血。
二〇一二年深秋,我到他的故乡湖南桃源去寻访他的故居。其实他的故居早已无存,我看到的是新造的旧庭院,空空荡荡,飞满了蜻蜓。通往他故乡的小道坑坑洼洼、曲曲弯弯,村庄里安安静静,人烟稀少。宋教仁曾生活过十七年的村庄已与他无关,他的乡人无法理解他,他在自己的故乡是孤独的,他走的就是一条孤独前行的路。传说中的桃花源与他的故居相去不远,我去得不是时候,只看到一片光秃秃的桃林,没有夹岸桃花,落英缤纷。
每一代人都只能在时代给定的条件下尽力,思想、发声、行动、挣扎乃至牺牲……在无情的时间河流中,我们渐渐看见进化论史观的不可靠,历史总是千回百转、无比曲折的。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出生的胡适之、竺可桢、傅斯年等人有幸到美英留学,学哲学,学科学,学史学,他们大半生致力的也不过是要“吸引文明之新空气”,将这个国家带上一条自我更新的道路。无奈“原有之恶习惯”太深太重了,有时候,往前迈出一步,却要以往后退几步为代价。
江山无语,唯活在期间的人物代代更新。从一九一三年宋教仁在上海遭暗杀,至今已过去了整整一百年。中国变了,中国没有变,历史就在变与不变之间,我看见的是刻骨铭心的无奈,回天无力的无奈,翅膀折断的无奈,孤独前行的无奈。
二〇一五年二月一日杭州正飘着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