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婺源被发现 徽州被丢失
二〇一二年四月上旬,江南最美的季节,我去了一趟江西省婺源县。“中国最美的乡村”虽有些夸张,但不算离谱,婺源山水之秀,确实令人心旷神怡。只是正值油菜花开,在江湾、李坑、晓起几个有名的景区,游人如织,山村幽静不再,宛若漫步在通衢大都之闹市。
婺源被发现、被宣传,是近些年的事,随着媒体的造势和游人不断地涌入,其知名度,有直追庐山之势,成为江西的另一张旅游名片。这块近三千平方公里的土地,生息着三十三万人,在南方诸省,算是人口密度偏小,又加上长期交通不便,故能保持一方比较纯净的水土到今天。
提起婺源,今日许多安徽人仍“心有千千结”。“安徽”省名的来历,乃合两大名府“安庆”“徽州”之首字。徽州从宋代到清室逊位,近千年来一直是天下名府,辖区相对固定,一直领六县:歙、黟、休宁、绩溪、婺源、祁门。由于山水相连、习俗相近,又属于同一府管辖,因此六县的商人称为“徽商”,以六县为主体形成的文化为“徽文化”。上世纪三十年代国民党主政,为军事围剿“苏区”,将婺源划归江西。一九四八年,由于当地人要求回归安徽的呼声很高,据说徽州绩溪籍的胡适说动蒋氏,婺源又回到安徽。但这次回归十分短暂,很快国民党丢失了大陆,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渡江作战以九江为界,以西为四野的部队,以东为二野、三野的部队。大军南进,江西全省加上婺源为四野所占,徽州其他五县则是二野的军事辖区。在军事重于一切的年代,为便于管理,婺源又划归江西。
我所供职的单位,正对着北京徽商故里酒店,这家酒店是黄山旅游发展股份有限公司投资兴办的,这里的“徽菜”十分地道。这家酒店打了两张牌:黄山和徽商。黄山的知名度自不必说,除有“黄山归来不看岳”的奇秀之景外,黄山市亦是安徽省所辖的重要地级市。明清两代,有“无徽不成镇”之说,徽商足迹遍天下。这家酒店的包间以徽州府六县以及徽州籍名人为标号,有一次我应一位皖籍朋友之邀去赴宴,主人订的是“婺源厅”,相邻不远的包间是“朱熹厅”,我笑言:“安徽人没法忘记婺源和朱熹。”
这些年,仍有皖籍人士在媒体甚至全国“两会”上呼吁婺源回皖,但牵扯到一个名县的行政区划变更,十分敏感,无论赞成还是反对,都理由十分充分。而令不少持此主张的皖籍人士尴尬的是:婺源自古是徽州府所辖,但现在徽州却被丢失了。一九八七年经国务院批准改徽州地区为地级黄山市,原徽州六县之一的绩溪划归宣城。黄山市的辖区,大致相当于原徽州府的歙、黟、休宁、祁门四县。当然,现在黄山市还有一个“徽州区”,但其辖区只是原来歙县的几个乡镇。
上世纪八十、九十年代,许多地方为旅游带动经济,纷纷将历史悠久的行政地名改为辖区内的知名景区名。徽州改黄山是典型的例子,此外还有湖南大庸市改为张家界市,四川南坪县改为九寨沟县。一个地区的风景名胜地知名度提高,何必依靠景区名代替行政名呢?明代大文豪汤显祖在其《游黄山白岳不果》中写道:“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白岳是歙县另一个名胜地齐云山,可见那时候黄山已十分知名。在权力主导一切的时代,所有的资源都由权力调度,亦为权力的“中心任务”服务,连行政地名亦是如此。
古代徽州因山多田少,农耕难以养活那么多人,徽州人为了生存,只有两条路:读书做官和做买卖。此地文风鼎盛、商贾遍天下可说是逼出来的。商人挣了钱,其主要用途是回家盖豪宅和培养子弟读书。徽州商人积攒的财富通过一代代文人的著作和留到现在的古村古镇,发挥影响至今。
自一九四九年以后,“徽文化”实则是在不断被边缘化的。我认为原因有二。一是长达数十年的计划经济,自由流动的“徽商”无用武之地,等到改革开放以后,一地的工商业的发达主要依靠地理优势,农耕帝国时代形成的“徽商”传统,中断多年已无从续接;二是因整个安徽省的政治中心北移。明清两代的大部分时间,安徽的省会在安庆,安庆和徽州、池州、宁国等府在长江流域,安徽的政治、经济、文化重心都在南部。这些地区经济一体,风俗、文化相近,可以说,安徽省是一个有着南方文化气质的省,以徽州六县为依托的“徽文化”,扩大为整个皖省的代表文化亦无不可。出于战略考虑,新中国成立后,处于江淮之间的合肥成为省会,淮河流域的文化似乎占了主流。淮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文化相差实在不小,胡适先生晚年滞留在纽约,合肥籍的唐德刚成为其入门弟子,胡适对这位同乡晚辈很看重,常常说我们家乡云云。唐德刚后来在著作中提到,尽管胡适早年在北平时和唐家长辈多有来往,但合肥的饮食、民风和语言,和胡适先生故乡徽州绩溪实在大不一样。晚清以合肥籍李鸿章为领袖的淮军,其将领多出自民风强悍的淮河流域,如果冠之以“皖军”“徽军”显然不合适。而袁世凯虽是河南项城人,但项城在淮河流域,袁的养父袁保庆是淮军名宿,袁世凯本人也继承了淮军的政治遗产。
即使一个完整的“徽州”回归,人们还能找回失落许久的“徽州梦”吗?徽州的南方气质能否更多地影响安徽乃至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