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触摸文脉品庐山
庐山是需要品的。
对中国人而言,这是最为熟悉的一座山。在千百年来文人的锦绣诗文中,在无数大师的绘画、摄影和影视作品中,在波诡云谲的历史大剧中,她的风采被一代代国人领略。
每一个来庐山游览的中国人,几乎都有故地重游的感觉。正因为熟悉,所以需要让庐山的远山与近景、庐山的一草一木来激活自己的文化记忆,触摸千年文脉,才能品味庐山之美妙、庐山之醇厚,否则,她只是一座有着飞瀑、幽谷、奇石、险峰的大山而已。
二〇一三年六月三日黄昏,我们一行到达牯岭——这个被外国传教士发现并开发的云端小镇。如果说中国人认识庐山,是从父母或老师教给自己的唐诗开始,那么外国人认识庐山,则是从阅读十九世纪末来中国的传教士的回忆录开始。英国人李德立身负传播“上帝福音”的使命,闯进了这块桃源福地。在有着宗教信仰的人看来,未必不是一种“天启”。
只有爱永不老去
安顿下来,天已经晚了。晚饭后,我们和多数在牯岭镇过夜的游客一样,去“庐山恋”影院观看那部每天都在一轮轮重映的《庐山恋》。
从艺术的角度来说,今天的观众看这部电影,那种用镜头来表达价值观和爱情观的方式未免太简单和夸张。譬如由张瑜饰演的原国军将领的女儿周筠,哪怕在父亲的影响下再爱国,但异国长大的她,其话语体系中,不可能有那样直接来自当时大陆政治课本的词汇。再如,男主人公耿桦的父亲,一位落实政策的老干部安慰以为被父辈强行拆散而伤心万分的周筠时,如慈爱的父亲搂着周筠的肩膀。在中国社会,哪怕是打破一个旧世界为己任的周老将军那代人,对第一次见面而未过门的儿媳妇,绝不可能有那样的表示。
当然,只有经过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今天的我们才可能看出《庐山恋》艺术手法的稚嫩。在我的身旁,坐着同行的几个八〇后青年人,他们只是感叹张瑜那种活力四射的青春之美,很难体会到我在少年时,从《大众电影》封面上,初看到张瑜剧照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而今人到中年,我的青春如小鸟一样不回来。只有留在银幕中的男女主人公永远年轻,只有爱情永不老去。
有人说,这是一部中国的《罗马假日》,但男女主人公远比《罗马假日》那个欧洲公主和美国记者幸运,毕竟当耿桦的父亲落实政策后,两人之间那道身份藩篱被拆除了,耿桦,毕竟不是山脚下某个种田的农民的儿子。他如果活在现实中,现在该年近花甲了,出身将军的家庭,在清华读研究生,又有改革开放对他这类人成长的宽松环境,他应该待在某个要津之地吧。
李白的佯狂与白居易的寂寞
六月四日凌晨四时三十分,我们赶到了含鄱口,登上了含鄱岭,希望一睹庐山日出之壮观。一位曾在此蹲守一个月的当地记者告诉我们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庐山不像泰山那样地处辽阔无垠的齐鲁大地,多晴朗天气。而在大湖之侧的庐山,一年四季被湿润的云气所缭绕,日出那一刻的绚烂壮观也总被云雾遮蔽。
果然,没有看到日出,看到了一群穿着学位服来观日出的学子们,他们应该是附近某所院校的,一起来庐山度过他们的“毕业季”。又到了各大高校校园里骊歌四起的时候,近七百万毕业生即将离开校园,进入充满希望也处处有暗礁的社会。看到这群年轻人,我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这个时候,即将离开大学校园的那些事、那些人。再过二十年,眼前这群年轻人在做什么呢?他们的人生梦想,实现了几成?那时候的中国,又将是个什么样子?
上午,我们游历了花径与锦绣谷。“花径”因白居易那首“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七绝而得名。尽管有白居易建“花径诗社”的记载,但我很难相信白居易能和他一帮诗友一起从江州城(九江)登山到如此绝胜处来诗文唱和。谪贬到江州的白居易是寂寞的,远离了长安的朋友圈子,只能靠遥寄信笺和元稹等老友相互安慰。他自己就在《琵琶行》里说过:“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如果说,来到庐山的白居易是寂寞的,那么几次到庐山的李白,则是佯狂的。李白并非不通人情世故的真的狂狷者,他熟悉官场潜规则的。可是诗人官运多蹭蹬,不能实现治国平天下之志的他,和历史上其他失意文豪一样,只能借山水自娱。不过太白毕竟是太白,他晚年政治理想完全幻灭时,写出的《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还是那样气势磅礴。“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到底是盛唐气象,尽管此时盛唐开始转向衰落。到了白居易,大唐已是地方势力坐大,朝政操纵于权臣和大宦官之手,白居易眼里的庐山,便不如李白眼里的庐山那样巍峨雄奇。他更为细腻,乐于欣赏古寺中芳菲未尽的桃花,听那杜鹃啼血猿哀鸣。
虽时代不同,但诗人的心总是相同的。白居易在当涂拜谒李白墓时,感叹道:“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其实,在李白活着的时候,他虽然沦落,但笔下却无沦落的哀怨,他要用佯狂做一层保护色,将内心某个角落的脆弱和伤痛藏起来。设想一下,李白会不会对一位萍水相逢的歌女,自诉“谪居卧病浔阳城”的经历?我想骄傲的李太白,多半不会。
男人,何必将内心的孤寂与痛苦藏起来?我觉得白居易更可亲。
美庐前的浮想
庐山的六百余幢老别墅中,“美庐”只是其中一处。而且乍看上去,并不特别显眼,如果和今天遍布中国各地的富豪别墅相比,其外形显得破落,而内部装修和设备则更是寒酸。
美庐之所以享有大名,乃是因为曾影响中国一百年且互为寇雠的两大政治领袖蒋介石、毛泽东,都在这个别墅居住过。
六月上旬的一个黄昏,我们来到别墅时,别墅里面游客如织,几乎所有的导游,都把国共两党最高领袖都曾入住此别墅作为最大的噱头进行推介。
在院内的一块巨石上,有深深的斧凿痕迹,上面用红漆刷着两个字“美庐”,落款为:“中正题”,笔迹如蚯蚓般,和蒋氏手书脱胎于欧体的挺拔清瘦差别甚大。一问导游,果然不是原书。一九四九年后,“美庐”已经归劳动人民所有了,“地主和买办资产阶级的头子”“人民公敌”蒋介石的题词显然不合时宜了,于是当然地被凿去,但大石头毕竟难以移走,就留下来了。近些年来,美庐成为旅游热点,蒋氏夫妇避暑庐山时入住此处成为吸引游客的卖点,于是又仿蒋氏题词镌刻于其上。——不仅字非原字,而且当年凿去时的痕迹也无法消除。历史上发生的一切,毕竟会留下痕迹的。
美庐由英国人西伊勋爵一九〇三年兴建,后出售给美国传教士巴利夫妇。严格地说,美庐和牯岭镇许多别墅一样,也是国民党北伐的胜利果实。
“反帝反封”是国民革命军北伐的动员口号,一九二四年九月十八日,国民党发布《北伐宣言》,“要求重新审订一切不平等之条约”。因此,在长江流域,北伐军和企图维护在华既得利益的英国等老派帝国主义者爆发了尖锐的冲突。
北伐时江西战场的胜绩,对蒋氏的政治、军事生涯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特别是对南昌、九江两座赣省名城的攻克,使蒋在国民党高层中的地位特别是在军队中的威望得到了巩固。他唯有以南昌为指挥中心,才可能有资本和武汉汪精卫等国民党元老争雄。同时,因为北伐军一路凯歌,以现实利益至上的英国等列强才不得不承认国民党和蒋介石的政治地位,并对之作出适当的让步。
没有这一历史背景,庐山那些由外国人兴建的万国别墅,也不可能落到国民党政府的党国要人手中。一九三三年八月,蒋介石、宋美龄夫妇入住此处,在西方长大并接受完整西式教育的宋氏,尤爱此好山水和这一美宅。于是,一九三四年这幢别墅正式由宋美龄购得。说白了,这是一个靠军事取得胜利的最高领导人送给爱妻的一份礼物,不过履行了一道民事交易的手续。
江西,特别是南昌和九江,是蒋介石的“福地”,他秉政以来,对江西的山水钟爱有加。定都南京后,将庐山作为国民政府的夏都,恐怕也和这一因缘有关。当然,这不是全部原因,庐山成为夏都,最直接的原因是北伐成功后中国政治中心南移至长江之滨的南京。从此,庐山从一座“文化山”变成了“政治山”。
在民国以前,大一统时期的中国政治中心一直在北方(明朝初期短时间在南方),而自隋唐以后,南方的经济、文化获得了极大的发展,逐步超过了北方。而从西到东,穿越了中国经济最发达地区的长江,自然成了一条黄金水道。九江处在这条黄金水道的中段,在水运作为最便捷交通方式的古代,富商、文人坐船经过九江,停留数日,便可以登庐山一游。这也是古代文人能留下那么多吟诵庐山诗文的最重要原因。中国不乏风光可与庐山相比的名山,但如庐山那样有交通之便的却不多。
明代由于“靖难之变”造成政治中心北移,只是囿于祖制,南京必须保持“留都”的地位,但只具有象征意义。而清代以承德为夏都,由于帝王定期去承德避暑,皇帝的“行在”便是中枢,统治中心实际上定期移向承德。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由于到庐山交通便利,庐山在所谓的民国“黄金十年”,成为了夏季中国的政治中心。
一九四九年以后,北京再一次成为首都,离北京较近的北戴河起到了清代避暑山庄、国民政府时期庐山的作用。但由于开国者多湘、鄂、赣等人士,某几个年份,庐山也曾扮演了“夏都”的角色。一九五九年、一九六一年、一九七〇年夏天,毛三次上庐山,两次“庐山会议”掀起了惊涛骇浪,改变了中国的政治进程。
其中,一九五九年、一九六一年两个夏天,毛上庐山后,都入住美庐别墅。选中蒋、宋两人的爱巢作为自己的行宫,除了美庐的环境、建筑等硬件外,是不是毛内心有一种已经圆了“彼可取而代之”梦想的欣喜呢?睡在蒋氏夫妇的旧宅中,胜利者的感觉是不是来得更真实?
导游特意介绍美庐中并排的坐便和蹲坑。蒋受宋氏影响,中年后生活方式趋于西方化,当然要用坐便;而毛一生不习惯坐便,“驻跸”某处,必须新建蹲坑。坐便和蹲坑,似乎可视为蒋、毛所代表的意识形态的两大符号。蒋虽然秉持民族主义,但在政治主张上,他不否定美国、西欧等国社会治理的价值观,且在经济上、政治上视美国、西欧为先进,为学习对象。而毛治理下的中国,“越土越革命”成为一种审美观,“越穷越革命”成为价值观,坐便可视为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符号,那么蹲坑比起坐便,要“革命”得多。
美庐既然归于劳动人民,毛作为劳动人民的领袖,入住美庐,当然不需要履行宋氏那种产权交易的方式。房屋买卖也是资本主义的东西,连毛都夸自己的好学生波尔布特革命更彻底,直接废除了货币。
人民群众拥有一切,那么人民领袖就能使用这一切。——多么合乎逻辑的事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