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千万人之中,对的人,对的地点,只遗憾,时间错了。
等待
文/刘凯欣
她的头发慵懒而散漫,穿过森林的时候,它们与白色的棉布裙子交织在一起,缠绕成一种奇异的波涛。她的脚腕上系着金橘大小的铃铛,跑起来的时候叮叮作响。
她奔跑,清香的尘土跟着飞扬。森林的尽头是很久很久以前就被竖起的信箱。
白胡子老伯伯问,来寄信啦?
她说,嗯。然后将手里的纸袋投进小小的裂缝中。
她是么么。么么有一天对楼上的莉娜说,如果我们去海边的话,就可以看到鱼了。
莉娜说,嗯。
么么说,我们可以抓一些回来给威廉。
莉娜说,嗯。
威廉走了两年了。么么每个星期都寄信给他。么么每个星期都等他的回信。么么从来都没有等到。
么么说,我想威廉了。
莉娜说,嗯。
莉娜怯怯地不敢抱紧她。
么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她觉得它听起来像个小孩子。她更喜欢“特蕾莎”、“玛琳娜”、“伊莎贝拉”这样的名字,它们听起来更成熟端庄。甚至她宁愿叫“莉莉玛莲”,而不是“么么·法利兰卡”。
但她不敢变更自己的名字,她害怕威廉看到信的落款之后会觉得茫然。
一般情况下,她不喜欢别人叫她的名字,因为这让她觉得人们是在召唤一条小狗而不是她。但有一种情况例外——当邮递员到小镇上的时候。
邮递员每星期来一次,骑着他破旧的黑色自行车。邮包鼓鼓的,用褐色粗麻布制成。他推着车子抬起头朝临街的阁楼大喊:“信——艾米莉!莫尼可!桑迪!兰丽!伊丽莎白!”被叫到的姑娘们就笑着冲下楼去,古旧的木台阶被踏得咯吱咯吱响。
这个时候么么就伏在窗子上向下望,她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她多希望大胡子邮递员会叫“么么!”然后她就会像公主一样高昂着头蹦蹦跳跳地跑下楼去。但邮递员并没有喊她的名字,邮递员将空空的邮袋放到大车兜里,跨上自行车,像骑一匹黑色骏马那样,踏着温暖的昏黄在街角的拐弯处消失了。
么么转过身去,莉娜揉搓着浅粉色的蝴蝶结发带,胆怯、无辜得像个小孩子,轻轻地望着她,困倦的淡蓝色睡裙,裙角浅浅地向上卷起。
她向莉娜笑,嘴角微微上扬,然后提起紫色的公主裙,转身离开,玻璃一样的发带在阳光下面亮晶晶的,路面上小小的水坑里溅起一朵一朵晶莹剔透的花。
么么与莉娜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朋友关系。么么有的时候会同莉娜说许多话,同她一起去海边、田野里呆坐一整个下午。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像看一个小孩子那样,冲着莉娜不安怯弱的眼睛微微一笑,仅此而已。
为什么呢?么么不知道。么么比莉娜大几岁,么么更要好的朋友是兰丽和伊丽莎白——女孩子们就是这样的,喜欢同比她们大一些的、更加光鲜亮丽的人交朋友。
兰丽和伊丽莎白有的时候带么么去电影院,她们从自己家带去松软的蛋糕和让人打嗝的汽水。兰丽和伊丽莎白手挽手走在前面,像两只张扬的花蝴蝶,路人们纷纷回头观望。么么无声地怯怯地跟在她们身后——从未有人在这个时候发现她。
么么在人群中看到莉娜苍白而干净的脸。
她想起威廉——每次在去电影院的路上,她都会想起威廉。几年前的时候,他也经常带她去看电影的。他穿着正式的黑色西装,提着十分绅士的手杖,身材魁梧高大。她抬起头来仰望他,忍不住微笑,他拍拍她的脑袋,像个慈祥的父亲。然后他走开,几分钟之后,挥动着两张电影票和一个大布熊娃娃回来。其实那个时候么么早就过了喜欢布娃娃的年纪了,威廉总把她当做小孩子。但她还是笑了,接过甜甜笑着的布熊,挽住威廉的手,一蹦一跳地跑进电影院。
只有在威廉面前,她才是,她才永远是个小孩子。么么这么想着,眼泪就掉下来,“哗啦”一声,打湿了柔软的土地。
她抬起头,看到的是莉娜忧伤的脸。莉娜的眼睛一闪而过,躲避了她的目光。莉娜回过头望向远方,怯怯地不敢靠近她。
为什么呢?么么不知道。
晚上的时候,么么趴在窗台上写信,星星一闪一闪的,夏天的风吹过来,门把手上挂着的铃铛叮叮作响。小镇睡着了,对面的一排一排的小阁楼里,每家每户,没有灯光。
么么把眼睛闭上了。么么想哭了。
威廉有一条小狗,淡黄色的毛长长的,几乎把眼睛都遮住了。它的名字,么么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它经常跟在威廉身后慢悠悠地移动,像个迟暮的老人。么么呼唤它的名字,它也不抬一下脑袋,只是继续旁若无人地挪动脚步。
威廉把么么抱上马车,像抱一个小孩子那样。然后挥动一下手杖说,起程。棕黄色的大风衣被吹起来,月光照射在他有些发白的头发上,照射在他慈祥的瞳孔中和微微上扬的嘴边,那样高大威武有力,像个全心全意保护女儿的骑士父亲。
马车行驶起来,带起一阵微风,坐在么么怀里的狗轻轻轻呻吟一声,闭上眼睛。
现在么么趴在窗台边上,她在画满粉红色花朵的信封上写下了大大的“威廉·雷蒙洛德 收”。
三点整。从楼上传来持续不断的、奇怪的声响,吱吱呀呀,那是莉娜住的地方。失眠的晚上,么么总是在黑暗的三点钟听到从她家传来的声音,像是某种细小的耳语,十分模糊,夹杂着雾气,又像是透明玻璃球掉落到开水中的声响。
威廉有一次带么么去海边。从马车上跳下来,么么就朝着雪白的浪花奔过去,红色的小皮鞋在沙滩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痕迹,正午的阳光刺痛人的眼睛,金色给海滩罩上温暖而又恍惚的轻纱,仿若幻象。
威廉只是靠在一条废弃的铁船旁边,满怀笑意,远远地望着么么玩闹。威廉是喜欢看到她玩耍的开心样子的,么么这么想着,就更加装出一副天真快乐的样子来。她想让威廉开心,她想让威廉喜欢自己,她相信威廉是喜欢自己的。
笑着闹着的时候,么么看到隐藏在海边小木屋旁的身影,是莉娜,脸庞干净怯弱,眼睛里透着幸福的笑意——她不知道么么发现了她。她为什么开心呢,么么想,会不会是她喜欢威廉呢。么么这样想着,但并不觉得紧张和气愤。她知道威廉不会喜欢莉娜的,不为什么,她就是这样确切地知道,就像她那样确切地知道威廉一定是喜欢自己的一样。
所以么么轻巧地笑了,周围的空气浮动起来,么么踏着灵动的脚步,在充满闷热雾气的金色沙滩上留下一个天真的诱惑的魅影。她跑上前去,挽住威廉的手臂,威廉低下头向她微微一笑,目光那样慈爱,像个父亲。
么么说,莉娜,一封回信都没有。
莉娜说,嗯。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忧伤。
么么定定地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叹了口气,在麦田包围着的金黄色中躺倒下来,白云从头顶飘过。么么慢慢闭上眼睛,蔚蓝澄澈的天空变成了淡漠的漆黑。
莉娜怯怯地站着,几乎要掉下泪来。
么么其实并不想要莉娜回答的。苍白的小莉娜是个小哑巴,镇上的孩子总是嘲笑她并且用小石子打她,因为她从小就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嗯,嗯”的声音。
么么站起身来拍了拍莉娜的肩膀。莉娜的淡蓝色睡裙上沾满了稻草,她的辫子系得松松的,黑色的长头发慵懒地躺在肩上。么么拍拍她的肩膀,莉娜的身体胆怯地轻轻抖动一下,她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莉娜甚至都不敢对么么笑。
莉娜过于胆小了,有的时候看到她怯弱的苍白的样子,么么会突然就感到厌烦了。尽管她知道这样并不好。
莉娜的母亲是个异教徒,据说每天都穿着巨大的黑色袍子,像个神秘的女巫。罪孽深重的女人,人们说,主是不会宽恕她的。
一个寒冷的冬日,第一片雪花掉落下来的时候,莉娜降生了,女巫用苍茫流离的眼睛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突然失去了理智,着了魔一样地不停地挥动手臂,吓跑了屋里所有的人,暗红飞溅到雪白的窗帘上。莉娜的母亲就是那样挥动着手臂,哭叫了一夜。声音凄厉地回荡在小巷冰冷的空气中,三岁的么么在楼下用被子紧紧蒙住脑袋,害怕地轻声啜泣。后来天快亮的时候,一切都渐渐平息了下来,只剩下绝望的喘息声,最终完全安静了。正午的时候,镇上几个胆大的人进了房间,几分钟后出来告诉人们,她死了。
人们把女人的尸体拖出来,她惨白的脸已经完全僵硬,透着深深的惊恐,她的手臂仍然保持着上扬的姿势。他们拖着死了的女人穿过小巷,她破碎的裙子上沾满了尘土。他们在街角点起篝火,把女人烧了。
后来人们渐渐发现莉娜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他们冷笑说,这就是报应呀,这就是报应呀,主是不会宽恕她的。
威廉说,么么,有的时候你真像个小骑士,如果你是个男孩子,将来一定会同你爸爸一样英勇的。
么么的爸爸是个英雄,么么很小的时候,他就战死在沙场了。威廉在提到么么爸爸的时候,总是很难过的样子,然后沉默了。棕黄色风衣孤独地舞动,他半蹲下身子抱住她,他眉头紧缩,眼中充满了忧郁。
么么望着他,心疼得不行,她用柔软干净的小手轻轻拂拭他灰白的头发。
这个时候,她会觉得他像是个孩子,像是个受伤的、忧郁的、需要安慰的孩子。让她心痛,让她不敢预想他的离开。
坐在马车上,威廉拍拍么么的脑袋说,等到有一天么么要出嫁了,我就亲自驾着马车把你送过去,你会是最漂亮最神气的新娘的。
么么抬起头望着他笑了,心里却有点难过。么么确实想做灰姑娘,但她不想让威廉当车夫,她希望他是爱上灰姑娘的英俊的老王子呀。威廉他真的不知道么。
么么在森林深处看到莉娜忧郁的脸。
莉娜会编织漂亮的花环。和么么到山上游玩的时候,她三两下就能做好一个,然后怯怯地十分不好意思地送给么么。么么把花环戴在头上,像戴一个五颜六色的漂亮的帽子。她的小皮靴细细长长,紫色的公主裙在阳光下面亮晶晶的,像是极薄的一层干净的玻璃制成的。么么的头发,棕色的,向流水一样长及腰间,在她转身的时候跟随着一同飘动。
莉娜呆呆地望着她不敢说话。
么么不常同兰丽和伊丽莎白说真心话的,虽然她们整天都在一起,看起来很要好。她也从未在她们面前提起过威廉,她怕她们会取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