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你还有颗痣啊。”她说着伸手就要碰,五月倏地站立起来,捂住左眼边的痣,一脸愤怒。米夏轻轻垂下手,她问五月要去哪儿。五月看了我一眼,撇过脸说要去洛川的哥哥家。米夏突然握住我的手,兴奋地说:“我们也去洛川,我们也在洛川下车吧,这样就可以和小五在一起。”
“可是……也要看五月愿不愿意啊。”
“那,小五,你愿意吗?让姐姐们和你在一起,你愿意吗?”米夏双手合十,十分虔诚。
五月捂着左脸,望了我一眼,然后轻声说:“也不是不可以。”
“哇!”米夏失声欢叫。
就这样,在荷尔蒙的作用下,我们终于找到了终点站。当然,这也要感谢五月的宽容。
夜色深了,看不见任何人的眼睛。在火车上过夜的感觉真是神奇。本以为这轰隆轰隆的声音会吵得人睡不着,但也许正好相反,这种声音让我觉得很安全,仿佛被置于一个偌大的摇篮,一直有谁在唱安眠曲,轻柔的声音覆盖了我的全身。还有火车的运转,人在车里,可以感觉到微微的震颤,就像被谁推着摇篮,变得很安详很平静。我掀开床头的窗帘,无穷无尽的黑色,我竟然保持着这一个动作,过了好久。
我这新奇的小狗!我笑道。嘴角扬起了浅浅的沟,泛着淡淡的笑容。这个时候,我听见下铺的动静,放下窗帘,我轻声喊:“五月,睡不着吗?”
他翻了个身,对我说:“嗯。”
“怎么了?”
“有人打呼噜。”
“哈,在哪里呢?”
“隔壁包厢的那个东北汉。”
“哦。”我仔细一听,还真有呢,一定是我刚才看外面看得太入神才没有听见。我探出头,对准黑暗中五月的位置,“让米夏唱摇篮曲吧。”
“为什么……你不唱呢?”他的声音更细了。
“我可是五音不全的。”我伸出手,敲敲上铺的床底板,“米夏,五月要听摇篮曲。”
然后,在狭小的空间里,米夏的声音飘入我的耳朵,五月的耳朵,也许还有那个东北汉的耳朵。她用心唱着,在寂静的夜晚,在火车轰隆的声音中,她的歌声显得尤为重要,她细细碎碎地吟出诗乐,米夏的嗓音清甜而又纯净,让人不得不联想到一切美的事和美的人,然后就会让他搂着这团美好进入梦乡。
渐渐的,我听见五月发出微微的呼吸声,小男孩总是会因为白天的疯玩而在晚上累得打呼噜吧。然后,我自己的意识也进入了模糊。这小小的四壁房间恍如隔世般朦胧,白日、黑夜,交织着绚烂的光芒,列车的摇篮曲响彻了混沌的世界。黑夜不过是闭眼和睁眼般的短暂。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投射入这方小小的空间,我伸了个懒腰,爬下床去。我看到五月裹着棉被,侧着身睡得那么沉那么沉。我坐到他的床沿,仔细地观望着他迷人的年轻面貌。
五月还在念初中吧,个子也还不够高,连声音都不是标准的低沉,也许他是个半熟的少年也说不定,因为他竟然能写出那么沉郁的小说,这样的少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嗯,五月翻了个身,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发现了床边的我。他坐起身,拍了拍脸孔,用沙哑的嗓音低喃着:“你在看什么?”
“看你左眼边的痣啊。”我伸手点了点它。
五月偏过脸,长长的睫毛一张一合,他撇撇嘴,“长大了要弄掉它。”
“干吗弄掉,很好看。”我睁大了眼。
“真的?”
“嗯,我从来不骗人。”
然后,是我的错觉还是真实,五月扬起了嘴角,慢慢地微笑。
常常想,如果我就这样离家出走,该怎么生存下去。盯着自己的衣着,身上仅有的财富。除了表带生锈的手表,我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出门前也想过什么都不带,尝试流浪,甚至想要不带钥匙,不带走这个房间里所有的过往,可是后来,我还是失败了。对于所爱的人,我是没有办法遗忘的,包括米夏,还有他们。
在五月的小说里,我看到了自己,总觉得一个人经历一次大起大落,还活着,就百毒不侵了。但是会试着反抗,试着逃避,因为就算身体已经麻木,心还是会诓骗自己已经没事了。
小时候,姐姐在我的前方,为我树立着一个光荣的榜样。我要乖,要像她一样。我乖到了一种虚伪的境界。我只知道,当别人说我好乖的时候,妈妈就会很开心。所以,小的时候,我很乖,我暗下决心要比姐姐更乖,更优秀。可是,我上了小学,那时姐姐在念初中,她依然是年年都拿奖学金,乖女儿、好学生、幸福的天生受宠者。而我,小小的世界里,被灌输的永远都是姐姐的完美,我永远都只是跟在她的身后,永远都到不了那个高度。所以,他们,还有另外的他们,常常是笑着说,优宁长大了也要像姐姐一样优秀啊。
姐姐在我的前方,无声而又骄傲地炫耀着她的荣光,刺痛了我小小的世界。而我在她面前,是如此的渺小和普通。
妈妈有意地拿了很多补习班的课程表,问我选哪一个,我看了看,把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可是,不管付出多大的努力,结果都还不是一样的么?我永远都超越不了那个坚实的背影,甚至连她的裙边都不曾碰到。他们还是笑着说,优宁长大了也要像姐姐一样优秀啊,他们还是习惯性地拿我们比较,然而最终的结果都只有一个,我没有姐姐好。
我像个怪物一样,所有的时间都已经被自己倔犟地安排妥帖,朋友、玩笑、鬼脸,不敢也不可能拥有。姐姐是爸爸妈妈眼中唯一的焦点,而他们却没有看到这闪耀的星辰边上那发出微弱光芒的我。日子也就这样淡淡地过去,补习班的课程充斥了我的世界,我花费了太多精力去追逐姐姐,却忘记了我自己的存在。我从始至终都在按照爸爸妈妈的思想生活,变得和姐姐一样优秀,如果做不到,至少也要比别人优秀,这是他们理想中我未来的路,他们已经为我安排好了这条路,只等着我的脚印一个一个地在上面铭记。
冷冷的,这颗心。
那个时候的我就像现在的五月,哪怕是别人给予他的一点点关爱,他都会牢牢抓住,舍不得也绝不放手。孤独的人,并不是喜欢让自己充满棱角。
后来,米夏来了。初中的一个晚自习,我逃掉了课,跑到操场上,坐下来,想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米夏拍拍我的肩膀,我转过身,明明灭灭的灯光下,她逆光而站,就这么站着望着婴儿一般渺小的我。
“优宁,你知道吗?爸爸妈妈拼命给予我们的,大多是他们自己童年缺失的东西。”
“嗯?”
“我也和你一样,我也不喜欢被别人安排道路啊。”
我们对视着,把嘴角上扬成最好看的弧线,逆着盛夏的夜光。
米夏比我更会体味快乐,她就是会有这种气质,把你也渲染进希望和未来里,然后她说这样她也会从伪装的快乐变得真的很快乐。
八月,幸福如履薄冰。
“你在看什么!到洛川了。”米夏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望向窗外,站台上寥寥几人。
“没什么,我们走吧。”
五月拎着包,我拎着包,米夏也拎着包。洛川的天气比沿海热得多,没有几步,我和米夏就气喘吁吁,望着天空像在希望那里会出现什么一样。但是五月一个人在前面走着,没有人来接他,这是他的倔犟还是他的不幸?我望着这个少年的背影,在一片耀眼的阳光中他显得无比单薄。我们一直在走,路过荒凉的开发区,路过繁华的街道,路过巷子里的小诊所,这里的墙壁上也贴着我们那里各种各样的广告纸,写满了办证的电话号码。在一处老房子前,五月停了下来,他转过身,表情落寞,“就是这里了。”
钥匙。大门。
开门的一瞬,冷气冲了过来,在我们周身散去,被外面的炎热同化。
五月给我们让了一条道,他最后一个进门。米夏四处张望,很老的建筑物,不,也许是很古朴,但是却很大,很大。
“要换鞋吗?”我问。
“不用。行李放这里,要喝什么吗?橙汁,冰红茶?”
“小五知道冰箱里有饮料吗?明明才刚到的。”米夏惊奇地问。
“嗯,哥哥每次都会准备好。”
“五月,”随着一阵开门声,从二楼的房间里走出一个大男孩,墨绿色的格子衬衫领口隐隐的透着里面的白背心,他说,“你回来啦。”他走到五月面前,伸手抚摸了他的头。他很快发现了我们,看着我们,又望望五月。
“她们是我朋友。”五月别过脸。
“哦,”他长舒一口气,露出笑容,他的微笑让人很安心,“我叫七月,是五月的二哥。”
“我叫优宁。”“我叫米夏。”
七月转向我们,“哥哥就要回来了,你们先坐吧。”然后他把五月的行李拎进了房间。
旅途劳累,我和米夏都倒在了沙发上,吹着冷气,满足得其他什么都不想要了。五月翻出笔记,他坐在我们身旁,开始在纸上沙沙落笔。因为太累了,我和米夏都不由自主地靠在一起睡着了,睡得沉沉的。直到有人推我,叫我的名字,我才睁开眼。我看见七月的面孔,清爽而干净。他说要开饭了。我推推米夏,叫醒了她。跟在七月的身后,我想着为什么他会叫七月?
用餐区在一处玄关之后,五月正摆着碗筷,从厨房里走出一个围着围裙的男人,琥珀色的眼珠,温柔卷曲的头发。他放下盘子,向我们招手,他说:“我叫玖月,不是数字的“九”,而是繁体的‘九’。”他随即拿起米夏的手,一笔一画在上面写起来,我看到米夏眼里有一种朦胧的羞涩。
“我在这里读大学,他们都是我的弟弟。七月,在念高中,他很会打篮球。五月,在念初中,这家伙有些不会说话,总是一个人待着,他在想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不过他竟然有你们做朋友,我真的很高兴。”他温柔地望着五月,伸手摸着他的头。五月什么话也不说。
玖月,就像他们的父亲,慈爱的兄长。
红白蓝的旗帜,白色木制风车,郁金香与四叶草,欧洲典型式建筑,白色的篱笆,红色的瓦片,紫藤萝爬满墙的房屋。
我望着墙壁上的油画,暖暖软软地沉溺了。
“下午我们去苹果园吧,洛川的苹果可是全中国最好吃的。”玖月冲我们微笑。
“嗯。”米夏端起瓷碗,不敢看他。我想她是怕他看到她心底的一点点动摇。
傍晚时分,天并没有要暗下去的意思,可是气温已经降下来了。我们走出去,还感觉到一阵清凉的风。他们三个推着自行车,玖月问我要乘谁的。五月突然开口,“我来带优宁。”他握紧车把,一脸的执著。七月摸摸他的头,“不行,你还这么小,我来带优宁吧。”
“那我来带米夏。”玖月朝她挥挥手,米夏的两颊立刻泛起两抹红晕。
然后,我们坐上各自的位置,在我搂住七月的时候,看见五月咬着牙恶狠狠地盯着我,我冲他一笑,他又别过脸,什么话也不说,仿佛意识到自己的错。
我在七月身后,搂着七月的腰。七月,不知道原来一个男生也可以叫如此美美的名字,一点儿都不做作。
风来了,我闻到七月身上的味道,洗发水、沐浴乳,他让我感到很舒服很清爽。在风中,很多思想远离了自己,也许是风把我变得如此纯粹,什么都不愿去多想。
我侧目望了一眼米夏,原来热情奔放的女生也可以这么宁静。
长长的公路,美丽的黄昏,分外的安详。我竟然在不自觉地微笑,因为什么呢?突然眼前出现一抹鲜亮的红色。高低起伏的山上到处都是苹果树,有个农夫正在把满筐的苹果倒进卡车,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散发着甜美的苹果香。我们到了,郊外的苹果园。
玖月走上前,和农夫打了声招呼,然后我们在他的身后,爬上了山。五月在我的身后,像在和我怄气。我转过身,伸出手,他一阵惊讶,慢慢搭上我的手。于是我使劲一拉,他就过了那道坎。五月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终于露出一点点欣喜,他也好久没来苹果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