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小皮特的妈妈想的,恩赐不可能一下来几回。小皮特五岁以后就不再长大了,他的智力只是维持在小学的水平,他的右手指在夏天刚过时就开始不能再伸直。他的头总是歪向一边,好像这样才能保持平衡。这样的小皮特走路或跑步在别的孩子看来便变得怪异而难看了。凯蒂也曾兴奋地对着他“蛤蟆,蛤蟆”地叫。
对于小皮特来说,这些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很少思考,所以他很少弄懂那些孩子们的用意。但最重要的小皮特也不曾拥有。小皮特并不是阿甘那样的幸运儿,可以在失去很多后被赋予惊人的跑步天赋,甚至还用他的天赋干了一番事业。而小皮特有的,仅仅是画出来被别人称为四不像的线条轮廓的能力。
小皮特的窗户,或许好心的上帝还没有来得及打开呢。
[f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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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皮特夜晚见到妈妈,刚想上前,妈妈阴沉的脸便使小皮特安静得如同一头待宰的羔羊。小皮特顺着母亲的眼神看去,发现那里充满着被自己放在床头的那幅陈旧的《日出》。小皮特并不知道怎么了,他不知道自己的举动让母亲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他甚至忘了自己曾干了什么。他就是那么死寂地站立着。
好一会儿过后,小皮特的妈妈抬起手,轻轻地抽到了他的脸上。其实手劲已经被控制到最小,可是对于小皮特来说,却重重地打在了心上。他连疼痛都忘记了,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听到小皮特的哭声,妈妈就不知所措了。她慌乱地上前抱起小皮特,跟着他一起流泪。
整整一夜的哭声,惊动了邻居凯蒂家的猎犬,还有那不远处宁静了一夜的高桥铁轨。
妈妈打小皮特的原因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小皮特没经过母亲的允许便拿走了《日出》。这幅《日出》是不同于以往小皮特的妈妈所收回来的废品的,因为是存在着价值的画品。这是凯蒂的母亲要给画廊馆长的作品,而在机缘巧合之下,妈妈只不过充当了一回凯蒂母亲和画廊馆长之间的邮递员罢了。
这样一幅重要的画作,却轻易地被小皮特拿回了家。
第二天.
母亲将《日出》从小皮特的床头取下来的时候。小皮特安静地站在门口,注视着妈妈的一举一动。他欲言又止,右手不停地颤动。妈妈在包装油画时,惊异地发现油画像是被注入了新的油彩血液了一般,变得没有那么陈旧,如同新作的画品一般。
还真是喜爱呢。
妈妈叹息般地想着,不禁看了眼杵在门口的小皮特,嘴角突然充斥着微笑。
小皮特将母亲送出门后,便像发了疯般飞快地跑回阁楼。他双手颤抖地插上门,像只恶狼一般钻到小床的底下,从一堆杂乱的废弃水彩物品里拉出了一幅画。小皮特惊慌地扫去画上的尘,凝视了几秒后,慌乱地将画作抱在怀里。他的眼角不断地溢出泪珠。
从窗子里射进来的光把小皮特照得像是一只坠落在角落的飞鸟,光洁而纯净。整个《日出》的画面被落下点点光斑,画面中间的河流似是突然湍急了起来,连火红的日出也在随着河流的翻滚而快速降落。
画的一角,似是被人遗忘的守望者。模糊的长串连笔的标记,似是灯塔般照亮了守望者的未来。
——Mrs Kitty。
画的角落在泛着灰暗。
[six]
“不会吧。这也太老套了。”
“母亲拿走的画一定是小皮特自己画的吧。或许之后还会被画廊的馆长看上,哈哈。这下他一定会出名的。之后的小皮特一定大红大紫了。对吧。”
女孩不屑地猜测着剧情,鄙夷地看着眼前的老人。老人盯着女孩好奇的眼神,突然意味深长地边摇头边笑起来。
“到底怎么了嘛……别吊人胃口了。快说快说。”女孩焦急地看着老人,似乎迫不及待要把老人的思想瞬间变到自己面前。她完全忘记了一小时前自己鄙视地看着老人说要给她讲故事的情形。
老人盯着女孩的脸,突然沉默了。他用目光望向酒馆的窗外,似是在找回大把大把的过往。好一会儿,他顿了顿,张开了口。
[seven]
小皮特说了谎。
那天,在小皮特从母亲的废品纸箱里找到凯蒂妈妈的《日出》之后,他满心激动地从家里找出了几支残破不全的画笔和干得已经几乎不能再用的油彩。小皮特焦急地将颜色挤在了一起,在画布上临摹下了《日出》并将它放在了床头上。而凯蒂妈妈的《日出》却在慌乱中混合着颜料与画笔被一起搁置在了阁楼的小床底下。
小皮特太喜欢《日出》了。所以他像是个被充了气的气球般,将热情与天赋都爆裂开来,完成了他人生里第一幅画作。
这幅将线条与情感都勾勒出强烈个人风格的作品深深地打动着小皮特,所以当他看着母亲拿走自己的画时,心里的小火车像是拉响警报一般鸣起了笛。他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他只是像个丢失了心爱的玩具的小男孩,默默地流眼泪。
小皮特的《日出》像是一枚深海炸弹,让整个画廊都惊异了,更加大跌眼镜的是画廊的馆长。馆长凭着他的多年经验,对这幅临摹的《日出》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虽然笔法稚嫩,但可以体验到作者的热情。
个人风格很强烈。
莫奈的画作可以临摹得如此的有意境,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已经算是很好了。
馆长凭着多年的经验,凭着他与凯蒂母亲多年的深厚友情,毅然认为这幅画是出自凯蒂的笔下,并打算登门亲自拜访。
消息像龙卷风一般,一夜间席卷了整个约克镇。当这股龙卷风袭向小皮特家的时候,小皮特安静得像是个摇摆的钟,滴滴答答的只剩下了心跳声。小皮特站在家门口,望着馆长缓缓驶来的车子路过自己的家,最后停在了凯蒂的门前。
整个过程都仿佛变成了种无形的谋杀,小皮特的右手在不觉地颤抖。
凯蒂的妈妈带着盛装打扮的凯蒂骄傲地出现在家门口,脸上洋溢着所有人都无法望其项背的欢喜。他们快乐地走进门的瞬间,小皮特的手颤动得越来越厉害,像是胸前那颗不断起伏的心。
小皮特又从床底下翻出了那张曾经属于别人的《日出》。他抱着它,坐在家门口的长椅上,一连几天都看着凯蒂家热闹地进进出出的人。
凯蒂因为被馆长看中,将会搬去繁华的大都市里,被培养成一位最具潜力的现代少年画家,并从此风光无限地生活下去。而从此之后的风光无限,却是原本属于小皮特的幸福。
小皮特的眼里顿时不再具有热烈的情绪。他摇晃着站起身,似是弄懂什么般狠狠将《日出》扔到地上,而后悲伤地钻进了房间。《日出》似是一瞬间变为了残阳,四周火红的光也在逐渐退去。小皮特的妈妈轻声拾起地上的画作,微微地叹了口气。
凯蒂和她的《日出》一同拿下全州绘画大赛的冠军时,整个约克镇都被布满了红色布告,电视上也二十四小时滚动播放凯蒂领奖的画面。
小皮特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凯蒂笑靥如花的脸。她开心地说着自己作画时的灵感来源,以及对于画廊馆长等人感谢的话。所有的词里却丝毫没有提到关于小皮特的任何一个字。
小皮特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最后想啊想,却什么也没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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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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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两年里。
凯蒂的消息基本上是在妈妈收回来的过期报纸上得知的。
她两年里经受了类似翻天覆地、水深火热的经历。凯蒂自从出道以后,作品质量在逐渐下降。她在画作上的天赋似是从《日出》之后就再没有迸发过,人们慢慢地开始质疑和讨厌起凯蒂。上帝为她开启的这扇似是不属于她的窗,也在她的销声匿迹中悄然地关闭了。
而两年来的小皮特,他过着类似正常人的生活。
小皮特学会了种菜和料理农场,他可以做些简单的小吃以便不使自己挨饿。他甚至可以在小河里抓到鱼。小皮特经过两年的锻炼,他的状况也好了一些。他的右手指不再那么蜷缩了,头也没有那么斜了,他甚至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照顾自己而不让妈妈担心。小皮特终于走向了母亲希望的那条路,那种未来。但遗憾的是,小皮特这两年来却再没有碰过画笔。
上帝像是为小皮特施下了咒语,自从凯蒂走的那一天开始,魔法便应验了。小皮特收起一切有关画的物品。他残破的画笔、挤干的油彩、干净的画纸和那幅属于别人的《日出》。他甚至不再去镇中心观看画展。两年来画展举办了三次,但每当这个时候,小皮特总会一个人在农场里疯狂地工作着,直至大汗淋漓,天空完全黑透。
小皮特渐渐变回了正常人,却放弃了自己的天赋。
[n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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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死的时候,小皮特已经可以将农场料理得很好了。他完全蜕变成了一个平凡而勤恳的老农。小皮特送走母亲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悲伤,因为他已经懂得了人情世故。他变得会思考了。
没有过多的举动,小皮特只是平静地打扫着母亲曾经住过的房间。在灰暗的皮箱里,小皮特意外地发现了母亲的秘密。
那是一幅莫奈的《日出》。
似乎是被人临摹的作品。依旧是稚嫩的笔法与高调的热情。
小皮特像是点燃的火药,瞬间轰声作响。他发了疯似的飞快跑回被尘封多年的阁楼上,从满布灰尘的画具物品中抽出了一幅画作。像是当年的那个小皮特一般。小皮特拿着两幅同样的画作,仔细对比。他的眼神在不断地跳跃,瞳孔在不停地收缩。两幅画唯一不同的是,被小皮特蜷缩的右手紧握的那幅上有着“Mrs Kitty”的署名。
小皮特惊讶了,目光停在左手的画上,眼角开始不断地溢出眼泪。
他不曾想过母亲是如何得到这幅《日出》的,或许是高价赎回,抑或是跪地求拜。这些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重要的人和事,都再也回不来了。
永远都回不来了。
小皮特最终将两幅画放在了自己的床头,他缓步退回到房门口,如同当年的自己一般,欲言又止,右手又开始颤动起来。
[ten]
老人再次沉默的时候,女孩也不说话了。两个人就像是被凝固的塑像,保持着某种巧妙的氛围。突然,女孩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问起来。
“那……最后呢?”
“什么最后?”老人回过神,反问道。
“故事的最后啊。”
“最后……”老人低下头想了想,似乎在试图为故事编造一个合理的结尾。他沉思了许久,直到女孩敲敲他的杯子。老人抬起头,突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就是结尾了……真正的结尾……”老人似是在对女孩说,亦像是在对自己说。他念叨着起身,一口喝完杯中的啤酒,摇晃着走出了门。
女孩猛然回过神,她叫着追了出去。
“喂,老皮特……为什么你每次讲的都不一样呢?”
回声在整个街道上回荡,女孩的声音像是被切断后发出简短的间隔。老人回过头,但是却未停下脚步。他微微扬起嘴角,突然开始飞速地奔跑。
女孩的下一句话被硬生生地切断。她踮起脚,望着不远处老人的身影逐渐汇成一个点。
阳光下的老皮特,他一瘸一拐的身影似乎是在飞翔。
远处落下的红日逐渐染红了天边,像是一抹正在跃起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