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球吧是小王初二时经常去的,初三之后却再也没来过。老板已经换了人,但店里的装潢还是老样子。颇有金属质感的吧台似乎依旧很嚣张的样子,但是其上面也依旧不伦不类地挂着两盏着皮灯罩的装饰灯。小王看了,仍觉无语,可对于那柔和光线的喜欢,也和从前一样。这两天打球,小王总觉得提不起精神,手感也大不如从前,大多数时候,他更愿意一个人呆在一边,看同学们说笑走动的身影。
小王坐在吧椅上,手里拿着一罐雪碧。他看到那个正在用架杆的胖子,想到他打篮球时极能卡人;一个小个子,正在擦巧克粉,他是我们的文艺委员,经常和小王一起出板报。而远处那个说笑着的短发女孩,就是小王的前女友,现在却比不上一般朋友的关系。而今和她故地重游,小王的心中些许黯然。没有悲伤,只有感叹。
这时,他看到一个人,戴着副黑框眼镜,几乎趴在了球台上,正全神贯注地瞄准。然后一道白光,母球进洞。那人抬起头一脸无奈。小王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小张啊,想不到你职业生涯的第一个进球竟然是母球,来,我教教你吧。小张笑笑,也没说什么,小王就拿过杆来自顾自地把红球一个一个打进袋中。记得当年和小王一桌时,小张经常听小王把自己的球技说得神乎其神。现在眼见得台上只剩下黑八,小张觉得,小王还真没吹牛。不过,小张这种书呆子自有其自己的思维方式。他想,台球无非也是熟能生巧的东西。小王初二一年天天往这里跑,球当然打得好了——只不过代价似乎大了一些。初二时,小王的成绩变得一塌糊涂。本来是班长兼学习委员,结果被削职成了全职班长。而接替学委位置的,正是小张。
小王推了推小张说:别愣着,摆球啊。
在很多人眼中,小王的经历颇为传奇。比较典型的事例是,小王向老师提议把每周的班会改成了“生日班会”,为本周过生日的人庆祝,再凑点儿钱买个小礼物什么的。有一次,一个哥们儿过生日。大家觉得十六岁生日意义重大,就打算送他一份“特殊的礼物”。但大家又觉得路边投币的质量不好,想去保健品店弄盒高级的。这个艰巨的任务当然得交给班长。结果小王大大方方地去了,买完东西,还不忘问那个女售货员要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那周的班会上大家看到班长把一个黑袋交给了那个男生,说:这是大家拟意,不过,鉴于有女同学在场,我就不解释是什么了。
这无疑确立了小王的领袖地位。
而对于小王来说:他觉得这几年最大的收获就是交了这些朋友。初中生涯,几度沉浮,小王往往成为老师家长们千夫所指的对象。想来只有这些朋友一直挺他。现在他所看到的这些晃动的人影,散落着他的黄金时代。小王感到,这几天来,他一直被某种记忆缠绕着。似乎并无伤感,只是时时想起,想起那些遥远琐碎的细节。可能也是自己情感太丰富吧——眼前的胖子,往篮下一站,就是一堵墙;那个小个子,粉笔字写得十分俊美。而小王的前女友,在去年的这个时候,还和小王一起出入这间球吧……小王又坐回了吧椅上,看小张不小心把黑八砸入袋中。这个呆子也是一如既往的呆。小王将雪碧一饮而尽,冰冷的刺激在喉咙炸开,可是,他分明感到周身燥热。
同学们已经开始嚷着要去吃饭。小王抬起头,天色渐沉,一个下午又过去了。小王说:你们先去找地方吧,我把账结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哪能天天让班长掏钱。于是大家纷纷解囊,也由不得小王推辞,三下两下就把他手里塞满了五颜六色的人民币。小王笑笑,心有所感。
都说小张呆,那是因为他做出的事都是呆子才做出的。公布成绩之前,小张的日子几乎是浑浑噩噩到了昼夜不分的地步。除了其间被小王拖出去打了两次台球外,他成天就是看书,睡觉,醒了再看书,困了再睡。看书学习是小张的习惯,否则初一时还成绩平平的他也不会成为小王的接班人。至于睡觉,这似乎是小张唯一的爱好。
但不管生物钟如何混乱,每天下午六点,小张都会准时出现在学校旁边的小胡同里,并且穿戴整齐。然后他闪进一幢居民楼内,站在楼道的窗口边,俯视红砖铺成的地面。
这时,学校的放学铃打响。今年九月即将升初三的小朋友们结束了暑假一天的补课。十分钟后,小张看到楼下走过两个衣着发型书包一模一样的小姑娘。他深吸一口气走出楼门,那两个女孩儿刚好走出三米远。他保持着和她们相同的步调慢慢走着,看两条马尾辫轻轻摆动。
那是一对双胞胎。
脚下的路到了夏季会生出青苔,走上去有几分滑腻。小张的心里便也是跌跌跌撞撞的。半长的马尾,光结的小臂,白裙子,还有淡蓝色的荷叶边的衬衫,组成了眼前的背影,还是孩子似的,可在小张看来却是绝美的风景。细想一下,这样的背影也可以从其他女孩子身上找到。然而此时小张走在这路上,心里是如此甜蜜和紧张。他并不敢一直盯着人家的背影看,他先是低头走两步,再抬头看一眼,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样子摆给谁看。身旁经过的匆匆的学子,自不会留意这路人。而那两个单纯的女孩又怎么可能回头打量一个陌生人?这份谨慎显得无聊,却是初三以来养成的习惯。
或许他更希望的正是她们能够注意到他,谁知道呢,这又是一个矛盾。每次走在这路上他都曾下决心要和她们打个招呼。当然,他没有这个勇气。
前面似乎隐约传来谈笑声,小张想,她们总是那么开心。两人偏头交谈时他可以看到她们的侧脸,看到她们挺拔的鼻子和漂亮的眉毛。如果她们停下来与同学说话,小张就可能看到她们的正面,看到两双眼睛,看到两双蒙着一层水的黑眼睛。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小张整个人都会呆住,赞叹与爱慕塞满他的心思,就像一个甜腻暧昧的拥抱。不过,对于小张来说:能看见两个背影已是知足了。尽管我们会觉得无聊,但这就是道貌岸然的优等生——现在,小张看到二人走进了一栋楼内,他停下来在楼门口徘徊几步,带着忐忑不安、做贼心虚、以及患得患失的心情,转身回家。
这时小张发现他的衬衫已经贴在了背上。这该死的七月,他想。当他第一次走在这条路上时还是冬季。这路边的树从干枯到新绿、再到浓荫,小张不由开始佩服自己的毅力。不过不变的是回家路上轻微的自责,这种自责常常伴随着一些问题。比如,这算暗恋吗?这样一起暗恋两个人是不是很不道德啊,天天跟踪人家是不是很委琐……这些问题,小张很早就开始考虑,却一直不能参悟得透。
其实同时看上两个人未必是坏事,至少,在几千人中寻找两个人,要比寻找一个人容易得多。
小王混迹于台球厅,小张沉浸于单相思,日子则一步步走向岔路口。
发表成绩那天十分闷热。拿着电话,小张哆哆嗦嗦地输入了考号,一分钟后,终于长舒一口气坐在了沙发上。看来三年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这个成绩可以轻松上重点了。小张比不得小王聪明,这成绩既是一分一分拼出来的,胜利后也就感到格外欣喜轻松。抬头看了看表,已过了五点半,小张便欢天喜地装扮整齐,心情格外自在地去赴“约会”了。
同一时间,小王体会到的却是另一种情感。直到电话里不带丝毫感情的冰冷女声消失好久,他才想起挂断电话。其他科的成绩本来不错,可是一科语文却扣了三十多分,功亏一篑。这样的话想上重点,恐怕得掏出一大笔择校费了。此时如爆发的岩浆涌上头顶的当然是悲伤与自责。放下电话,小王想起过去日子里的种种顽劣都成了莫大的罪责,然而夹杂其中的还有些许不甘。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自己不是冲进前十了么?就算以前没怎么学习,最后半年的恶补,对于高智商的小王来说也该够了。可结果依然是跌落。他坐在沙发上,感觉像让人敲了一锤子。
两小时后,小张在电话中只听到一片嘈杂。小王用一种似乎是竭力控制的语调对小张说:正喝酒呢,语文扣了三十多分,晚上我再给你打回去。接着就是忙音了。小张一听,心想他果然是栽在语文上了。不过也是预料之中。
小张的想法并非没有道理。
时间回到二〇〇六年四月的某天。小王眼神黯淡地站在小张的班级外,教室里一片议论纷纷。据说这个转学生曾经差点把一个女生弄得跳楼,不难想象这种事对于初一的小朋友来说是多么具有刺激性。但当时,小张却在专心地做习题。只听得老师说:你看,都坐满了,你搬把椅子先和那个同学挤一张桌吧。小张一抬头,发现老师指的正是自己。
于是两人成了同桌。小张心怀朴实,对这个有故事的陌生人并无什么成见;小王尚未走出阴影,却毕竟也是开朗大方之人,二人很快就成了哥们儿。其间恰好赶上学生会改选,小王还极力怂恿小张去参加学习部的竞选,没想到,这呆子居然选上了学习部的部长。
但上初一时,小王的成绩绝对是小张望尘莫及的。小王刚转来就赶上了期中考试,结果他一下子考了第一名。那次小张是第二,却比小王低了十几分。在后来的日子里,小张愈发觉得小王实在是聪明。有时他会觉得崩溃,因为他辛辛苦苦抠上半个小时的题,坐在自己身旁的那位不到十分钟就算出来了,并且一脸无所谓。即使是初二一年没怎么学,到了初三,小王的数理化还是十分厉害。这些科目中,似乎只有语文得用时间积累,小王的聪明,对于这个就无能为力了。
小张这样想着,便觉得小王实在是可惜。他想,要是小王和他一样刻苦那该多好。小王初二时荒废了一年,为了台球,也为了一个女同学——或者说二者本来就是一回事。他不知道小王在初一时经历过什么,但总归应该是个教训。那他初二时干吗还要再招惹另一个女生?
小张的电话响了。听筒中是小王疲惫的声音。小王说:我这三年啊,真是……
班长自是个情感丰富的人。初一时他已经明白了很多事,但对于女同学缺乏一定认识。开学后的一天,小王值日,当他最后离开教室时发现外面下起了雨。他匆匆跑出校门,却发现人行道上有一位打伞的女生站在那里。那人正是小王的同桌。
现在我们会觉得发生在同桌间的故事很俗,我们也会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那年兔子毕竟还年少。正在小王考虑出于礼貌是否该打个招呼,女孩儿却先开口道:你没带伞?小王点头,她又问:那你怎么回去啊?小王说:我坐公车。女孩儿说:那你过来等吧。
走进伞下,就仿佛进入了一个小世界,淡蓝的伞面隔绝了雨滴,却留下扑打的雨声。小王心里有些怪怪的,沉默了一会儿,他看了看身旁矮自己半头的女生说:我来打伞吧。女孩抬头一笑,显得清丽温柔,眼前的她算不上很漂亮,但白净秀气,在小王的印象中,这是个文静内向的女生。那天的女孩儿也的确很沉默,好像只是在听着雨声。或许是伞太小了吧,他们两人挨在一起。小王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他不知自己脸红了没有?
匆匆回到家,心里还是不安。他在想第二天同桌相对会不会很尴尬?由于多少淋了雨,小王在第二天上学时还发着低烧。坐在座位上便感觉头有些沉,而视线渐渐模糊。当小王再次醒来,讲台上的老师已换了人。正懊恼间,小王发现自己的胳膊下压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他同桌的字迹:知道你会感冒,药在书桌膛里。小王伸手一摸,还真的有一个药瓶。在那里他也发现了另一张纸条,他打开纸条,感到有些头晕,不知是发烧还是别的原因……
而两年后的一个夏夜,小张听小王悠悠地叙说着这个故事。他说:纸条上的内容他已经忘了。小张没说什么,电话那边也就此陷入了沉默。几秒钟后,小王问:第一次牵手在哪里最浪漫?小张搜罗着自己读过的世界名著,从小树林猜到沙漠,让小王十分无语。小王说:是在课堂上。小张说你疯了?小王说:这不是我说的,是她说的。那天在她的书桌膛里,小王的手感到了另一只手的温暖、柔软,以及微微的汗水。
小张一直以为,他周围的人谈恋爱纯粹是电视剧看多了,他们自以为什么都懂,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种模仿。小张听着小王描述的种种情景,觉得那女孩儿送小王礼物,无非是因为电视里女主角会送男主角礼物;她和小王为了一丁点儿小事闹别扭,无非是学着电视里的女子撒娇。她才认识小王不久就牵起小王的手,说明她并不是很了解小王。这样的话,小王,无非就是被她拉来玩一会儿“角色扮演”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