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怕被认出,他连农家也不敢住,只好栖身山林。一路上形单影只,只要一停下,就会不断想念她,真感谢上天赐给他一个如此奇特的女子!将头靠在追风脖子上,他抓了抓它的背,把它当作倾诉对象:“追风,要是胭脂能追上来就好了。我们走慢一点,等等她好吗?”
通身漆黑的追风转悠着身体,吠了起来。
“今晚我们就能赶到绿玉湖。等我们到了那里,再等胭脂一晚好吗?”信赖地拍着它的头部,他牵着它缓缓走下山坡。要去寒山,必经绿玉湖,胭脂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他相信她的承诺,因为他还等着她为自己梳发挽髻,他还等着唱歌给她听,还等着一生一世牵她手共同指点江山。想起这些,他再次轻轻地哼唱:
“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寒山闪耀着银光,人在路上。
彩云之南,归去的地方;往事芬芳,随风飘扬。
琉璃泉边,歌声在流淌;绿玉湖畔,心仍荡漾。
阳光竭力透过树叶间隙,亲吻着他的脸庞,送给他春寒后的微暖,抚慰他独自前行的心灵。其实,他一直都不孤单。
别过奚桓,胭脂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在风雪里不分昼夜地连赶好几天,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招架不住寒冷的侵袭,突然之间轻盈不少,整个人像要飘起来似的。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改变自己要追上燕陌的信念。她对他许下了承诺,就一定要做到。她也相信他一定在前路的某一处等她。那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信任。
好在雪终于停了,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整个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蓝色丝绸一样,光滑无比。或许因为天气的原因,胭脂的心情有些许好转,除对燕陌以及整个雾烈国的担忧外,还总想着一张骄傲与阴厉并存的绝世容颜。
为什么他是苍隐国的帝王?为什么?不可否认,她的思维在认出奚桓的那一刻起变得有些紊乱。她有预感,这个看起来温柔实际上狂暴无比的男子将再次出现在她与燕陌的归途上。她无比确定,他与燕陌之间的争斗将再次拉开帷幕,而苍隐与雾烈的交战才刚刚开始。
她以为他挨了那么重的一刀,早就不在人世。没想到十年后的现在,她将与他成为敌人,并且将用他曾经教给他的信念作为反抗他的理由。这真是一场戏剧化的相遇。
她还主动吻他了,虽然那是为了脱逃,可是她的确感觉到他真挚的情感。那是一份与燕陌给的情感完全不同的情感,如果燕陌能给她的是一场有如涓涓溪水般细水流长的缱绻眷恋;那么奚桓能给她的则是一场浩瀚大海般波涛汹涌的倾世绝恋。
她只是一个武士,不是绝世的美人,这一生她所期望的并不多。不过,上天总在捉弄她,她越是将一切看得平淡,她越是对人冷漠,她得到的就越多:奚桓的救赎,侍卫长的关爱,燕康的情,修越的暗恋……已经足够多了,老天却还要给她燕陌的相伴、奚桓的霸道……
十年前,战争让你成为了孤儿,十年后,战争却带给你这么多的爱。胭脂,你是怎样的女子呢?你不是一直平淡的吗?你不是一向镇静睿智的吗?你不是一贯冷漠的吗?
她翻来覆去地想,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一直昏昏乎乎地坐在马背上颠簸着摇晃前行,看着风景四下倒退,感觉离廊、沧越来越近。两月之期,还有十天。这十天,谁知道还将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呢?
抬眼四顾,断壁残垣、破败的村庄、凄惨营生的雾烈百姓形成一幅多么多怕的战后印象。苍隐士兵隔三差五地四处搜索、镇压、征粮缴税……去水金城时,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现在她得再次面临这些残酷的现实,再次痛心疾首。
她小心地躲避苍隐军团的耳目,尽可能快地往前赶,按照目前的速度,今天入夜就可以到达绿玉湖。过了绿玉湖,就能到达寒山境内。
寒山是雾烈的一个郡,因其拥有全雾烈最高的山脉而闻名。整个山脉高耸入云,终年积雪,又称寒山山脉,是一道天然的屏障,也是雾烈国国土中部与东部的一个分水岭。山脉的东北部地势相对较低,较为平坦,原先密集地分布着一些村镇,后来因为军事需要,雾烈皇帝于四国132年在此设立了一座卫城,取名珠城,隶属于寒山郡,并依傍山脉修建了一座关口,取名宁襄关。
不论廊城还是沧城的百姓,只要是想到雾都的,都要经过宁襄关。换句话说,宁襄关就是通向廊、沧的必经之路。如果不走宁襄关,那就需要翻越寒山山脉,才能到达雾烈最后的两座临海城池。可是,胭脂听人说过,寒山又高又冷还积着常年不化的雪,就连鸟儿也飞不过,更别说人了。去水金城时,她是乔装为村妇才蒙混过关。回程路上,宁襄关会是个很大的麻烦,因为那里驻扎着苍隐国最精良的前锋兵团,再加上刺杀团已经非常熟悉她与燕陌,不论是硬闯还是乔装打扮,都不可能过得去。
燕陌根本不了解寒山的具体情形,所以她必须在他赶到寒山前找到他,告诉他真实的情况,再作图谋,否则一旦他贸然行动,极可能遭到苍隐军团围攻。到那时,前功尽弃不说,整个雾烈将无力回天。
即使是奚桓,也不能打倒她送燕陌回城的决心,所以她咬着牙死死地坚持着,前进,再前进……
太阳一点一点地升起,从正前方一直爬上了她的头顶,再从头顶慢慢地退至她身后。这是雾烈的阳光,这是雾烈的蓝天与白云,这是雾烈的土地。她热爱雾烈,满腔热血都因为雾烈而沸腾着。
翻过那片挡住绿玉湖的小小山峦,她与逐月都醉在斜阳的万丈光芒中。不远的前方,那一片巨大的美丽湖泊正静静等候她的到来。远远望去,它像一把巨大的银碧妆镜,带着光滑而透明的质感,在夕阳光照下显得极其妩媚。湖畔,星星点点的民居点缀在弯弯绕绕的树林里。她知道,那些树是柳树,现在应该还才刚抽芽。
旧年的秋天,败阵的雾烈大军曾辙驻这里。那时,燕康还没有登基为帝,那些柳树上还挂着刚刚发黄的叶子,湖水是清澈的绿色,像由无数滴眼泪聚集而成,轻轻投块石子下去,就能听到清脆悦耳的声音。
那时,燕康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大胆,常跑去侍卫营,将她叫出去,然后沿着湖边雾湿的小路一直走呀,走呀……有时,他高兴起来,会将跟在身后的侍卫视如无物,牵住她的手不放。每一次,执拗的她总是小心地抖开他的手,因为她是武士,而他是即将登位的皇子殿下。燕康从不生她气,给她的永远是温情脉脉的微笑。有时,他也望着湖面发呆,想一些她那个时候并不懂得的东西。
现在,她骑在马上,远远地望着绿玉湖,像一个旁观者般远远地望着从前的日子,终于明白那时的燕康都在想什么。他在想,他也许是雾烈最后一个皇帝,如果他娶她为后,她便可能是雾烈最后一个皇后,他无法像初见她时那样确信他可以给她幸福。然而,那时的她只懂得放开他的手,从未真正地握住他的手,从来没有。
燕康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差一点就成为了他的皇后,只差一点而已。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不会像从前那么固执,那么傻,她一定会选择像他爱她那样爱上他,她一定会这么做的。
她眺望反射着夕阳金光的湖面,满是血丝的双眼渐渐模糊。那张她在过去十年中见过无数次却并不熟悉的脸突然之间极其清晰而完整地出现在她眼前,带着微笑,深情地凝视着她,还张口对她说着话:“胭脂,你很勇敢!不要流眼泪,不要停下来,快往前走,我没有离开你,一直没有……”
“燕康,我听到了,我都听到了……”她低低地回答,眼泪却流得更加肆无忌惮。
“胭脂,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很疲惫,可是你不能倒在这里,你必须往前走,必须……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雾烈,皇兄需要你……”他满脸心疼地对她说着鼓励的话。
她纤瘦的身体伫立在强势的寒风中,像就快飘摇落下的树叶,仅凭着身体里越来越弱的力量顽强地支撑着。她盯着他黑水晶一样的眼睛,盯着他飞扬的眉毛,奋力举起颤巍巍的手,想要触摸他玉一样润泽的脸。可是,她触空了。他消失了。或者说她所见的只是幻觉。他没有来过,从来没有。四周只有冰冷的空气,如此而已。
她没有任何血色的手尚狰狞地停在半空,停留在可以触摸着他额角的位置……燕康,告诉我,你真的有来过了,对吗?眼泪哗啦啦地落在马背上,像一场声势浩大的雨,一直往下,往下……原来,坚强到了极点就会变得脆弱。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像现在这样哭得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