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是在陈与义逝世前十四年出生的。
陈与义在世时,韩世忠、岳飞还在和金人作战。可是他死后四年,岳飞被杀了,韩世忠被罢官了。又隔了二十余年,金宋就成为叔侄之国了。这些或许出于陈与义意外而为陆游所得知的。即是说,南宋蒙受的苦难与耻辱更深重了。其次,陈与义虽身经靖康之变,备尝流离之苦,毕竟只是被动地过着逃难生活,行踪亦只在中南东南一带。陆游却以书生从军西北,要实现他上马杀贼的志愿。剑门道的细雨,大散关的秋风,归州城的滩声,他都消受了。这里只举一个例子: 他在成都山南打猎时,居然射杀了一只猛虎。当他把死虎拖回来时,就有千百人夹道而观,并把这一举动看做是为孤儿寡妇报仇。像这样不平常的生活,又岂是一般文弱书生所能经历的!对他的创作自必起了强大的力和美的作用。加上南宋政局的激荡飘摇,更使他的作品纵横起伏,与时代密切结合,成为南渡后诗坛的一座长城。
选录在本书中的陆诗数量,仅次于苏轼,同样感到遗珠过多。例如他怀念唐琬的诗,每一首都是用最真挚的感情写的,但本书只能选两首《沈园》。
范成大的好诗,自然不仅仅是那些田园诗,这里且就他的田园诗略说几句。
从陶渊明以来的不少描写农村生活的诗中,首先使我们感叹的,在千百年历史长河中,中国农村面貌改变得竟是这样缓慢,总是靠几条牛,几把锄头在过日子,逢到旱灾水灾总是要请龙王爷开恩显灵。“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陶渊明这两句诗,在千百年后仍然是至理名言。在范成大的田园诗里,那种自然经济下的农村面貌,固然大同小异,但有一个显著特点,即比起其他诗人来,他和农民之间的距离要缩短些。他的那些诗,都是在石湖时观察体验的成果,但亦因为对农村有兴趣、有感情的缘故。他的一部分诗歌,常有用典多与拗口的缺点,但六十首《四时田园杂兴》,读时却用不着翻辞典,就凭他的清新和亲切,写出土膏露气之美,仿佛生活在到处挑动他,有的就像和村中的童叟在对话。“身外水天银一色,城中有此月明无?”是的,即使是一湾水,一轮月,城市中又哪里有可与两蛩相语的秋之乡村相比?
杨万里的诗,比起陆游、范成大的来,思想性要差些,在语言的创新上,却比较大胆。《沧浪诗话·诗体》只列诚斋体而未列放翁体、石湖体,就因为他“别出机杼”之故。在南宋诗人中,从语言的出奇制胜看,他是最突出的一个。在写作的手法上,他又以灵活敏捷著称,如《冻蝇》的“日影欲移先会得,忽然飞落别窗声”,《寒雀》的“特地作团喧杀我,忽然惊散寂无声”,两处都以“忽然”两字,来表现这些小动物的动作对诗人视觉器官一刹那间的刺激作用。
杨万里是一个经师,《宋史》入《儒林传》,他在《庸言》中自称“杨子”,作起诗来,却有“生擒活捉”那种气魄。但他过于追求“活法”了,因而亦带来滑和滥的缺点,好多地方,“活法”成为一种卖弄。
尤袤被称为“中兴四大诗人”之一,但他比起陆、范、杨来,质量和数量都差得远,我把他的《梁溪遗稿》翻阅了三遍,只能选上两首。相反,前人说“恨曾子固不能诗”的曾巩,本书中选了五首,觉得还可选一二首。
“永嘉四灵”是继中兴四大诗人之后的一个流派。“四灵”的创作活动时期为南宋后期,他们在铸句炼字上,亦有其自己的特色。但这一时期的政局,文官爱财、武官怕死的现象更突出了,对外则以屈辱苟安为能事。我们只消举一个具体例子就可以说明: 南宋政府为了满足金人的予取予求,竟将主张北伐的已故韩侂胄首级开棺斩下,送给金人。韩氏为人如何,北伐动机如何,这里暂不详论,但这一事件却说明了南宋政府已沦落到什么地步!当时王介(一说是倪思)就说“韩首固不足惜,而国体为可惜”。政局败坏如此,民间苦痛更可以想见。四灵派的诗歌里,却绝少有对这种残酷现实的揭露讽喻之作。这并不是说,在国难深重时节,就不应该写流连光景的作品。历代诗人中好些描写山水田园的优秀作品,就有不少是成于山河破碎之日,例如陆游。但他们还有哀念民生、痛心时事的另一面。即使身在山林,所见所闻,亦有许多可以激发义愤和敌忾的社会现象。可是我们在“四灵”作品中,见到的只是他们大同小异的艺术面貌,而看不到万方多难的时代面貌。
稍后于“四灵”的江湖派,亦是反对江西派的。据《沧浪诗话·诗辨》说,江湖派多效法四灵派。他们人数众多,有的作品和“四灵”无甚区别,但像戴复古、刘克庄,却是此派中的健者,常以其质直的文笔,或讽世态,或抨莠政,使人们看到,在南渡的江湖边,并非全是清澈和平静,却还有浪涛与尘沙。
在刘克庄的《北来人》、《戊辰即事》诸作中,侵扰南宋的胡骑还是金人,但到他逝世七年后(1276),另一个更强悍的敌人蒙古,便攻陷了临安。南宋已不可能再像向金国那样以称侄而苟安,而是由一个六十多岁的太皇太后谢道清具降表向新朝自称臣妾。
这时,在宋末诗坛上,能够反映悲壮刚烈、辛酸屈辱的复杂的历史真实的,就是文天祥、谢翱、谢枋得、汪元量等人。钱谦益在《胡致果诗序》中说:“唐之诗入宋而衰,宋之亡也,其诗称盛。”即指谢翱、汪元量等。但唐之亡与宋之亡是不同的,亦即顾炎武《日知录》中所谓亡国与亡天下之分。
岳飞在大理寺狱中有没有写过诗,今天已无法知道,但文天祥从兵败被执直至就义前,却留下不少好诗。古人诗歌中,能够表现人的坚强意志的,文氏有些诗是最有代表性的。临安沦陷前,他和汪元量本不在一起,后天祥被囚于大都狱中,元量曾去看望他。天祥殉国,元量又作诗挽之。元量最精彩的作品,自然要推《醉歌》和《湖州歌》。自元兵南下至帝后被迫北迁这一段凄凉史事,他都详晰地以歌行写了下来。又如《宋宫人分嫁北匠》的五古,写国亡后宫女的命运亦极为沉痛。国母已自称臣妾,宫女自亦只好任人发配。如果不是篇幅的限制,像汪氏这样的诗,选上十余首亦不嫌多。谢翱等人,在当时冷落的诗坛中,就像子规啼月那样,以其凄清的啼声,为荒凉的暗夜山林一破寂寥,行人到此,就要回过头来听听。还有一个萧立之,他在宋亡后作的《送人之常德》中,就劝友人赶快去做避秦的桃源中人,再亦不要回到污浊的尘世来了。
前面这些话,严格说,实在谈不上“前言”,只是选注之余的一些札记,下面再说一说编选的意图。
宋诗的数量比唐诗多出两倍,仅陆游一人就近一万首。这一选本号称三百首,实际选录的为三百三十七首,已与书名不很符合,可是割爱的不知有多少。每当选完一位作家的作品后,号称大家的不必说,就是稍次的亦觉得顾此失彼,怎么也摆不平,心里总对他们感到不周到。
朱自清先生在《什么是宋诗精华——评石遗老人(陈衍)〈评点宋诗精华录〉》一文末段,有两句很风趣的话:“读此书如在大街上走,常常看见熟人。”我选本书,大体上亦是让大家多在大街上看见熟人,不过,又保留一点余地,让读者进入小街僻巷,和陌生人见见面。即既有重点地保证了“主”,又有控制地吸收了“次”。
另外还有一个似乎不成其为理由、又好像可以成为理由的理由,就是想照顾到各个方面。例如:
一、包拯,本非诗人,诗亦仅此一首,就因为他是包拯的缘故,使大家知道包公还写过这样一首诗,姑且以人存诗。但他在宋代诗坛中,只能算是陌生人。亦有以事存诗,如宋祁的《九日食糕》。
二、近人论宋诗的著述中,亦有将理学家诗专列一项,《沧浪诗话·诗体》中即列“邵康节体”。唐顺之在《与王遵岩参政》信中甚至说:“三代以下之文未有如南丰,三代以下之诗未有如康节者。”这话当然有点偏,却说明邵诗很有影响。《水浒传》一开头,就引用了他的一首七律。本书中的刘子翚,亦是一个理学家,但选录时只是从诗人角度考虑,朱熹亦是这样。纯粹的理学家如周敦颐、“二程”等,实在选不出好诗,故选邵雍为代表,并特选他的《插花吟》。
三、《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引《诗说隽永》云:“今代妇人能诗者,前有曾夫人魏,后有易安李。”曾(布)夫人诗已佚失,宋代女诗人诗可选的只有李清照与朱淑真。李诗流传的很少,朱诗数量较多,却流于浅率。但在宋诗中,表现妇女恋爱生活的本来不多,朱诗却以妇女自己来表现其欢乐和感伤,而且在礼教势力下还算有勇气的。
四、宋初有惠崇等“九僧”,本书中未选,选的是惠洪和如璧(饶节),他们其实是穿袈裟的诗人,惠洪尤其有才气。
五、西昆之弊,学者评之已多,从另一角度看,这种文体的形成,还多少反映宋朝开国初期的上升气象。不管怎么说,它总是代表当时诗坛上很有影响的一种流派,而且少数几首亦可以读读,例如杨亿的名篇《汉武》。还有少量的香奁体和宫体诗,亦是为了聊备一格。
六、如果拿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的选目来对照,本书中未选的就是皇帝的诗,这倒并非故意不选,而是宋代皇帝作诗本领差。汪元量集中曾录有宋幼主赵(瀛国公)于宋亡后送元量南还诗云:“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诗还是写得好的,但真伪难知。
加工方式,大致与《唐诗三百首新注》相同,所收前人评语略有增加。这些评语的作者,同时又是很有欣赏能力的读者。一首精心写成的诗,能够得到这些评论者的关心,只要不带偏见,即使评论得尖锐些,总是令人高兴的事。他们的高超的欣赏能力,同样为我们所欣赏。
但不管是怎样杰出的诗人,他们毕竟是一千年前的人了,思想感情方面,很难完全摆脱历史老人的束缚,对他们过高过低的褒贬都不能安长眠的古人于地下。话虽如此,要非常稳当地掌握这一分寸,却又行之维艰。无论是对作品的取舍或对作者的评论,在很大程度上总含有见仁见智的个人主观因素。
宋诗是承上启下的。“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在选注过程中,常常想起石延年(曼卿)《题金乡张氏园亭》这两句名句,并深信这一诗歌传统将会永远沿流下去。
本书的加工开始于1984年4月,至今恰值一年。从农历说,亦正是杨柳依依的“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时候。江南的两个仲春之夜,都在我笔下脉脉流过了。老归故纸,人间一乐,属稿既竟,星斗满天。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友人杨廷福已无法见到此书了,他当初是殷勤鼓励过我的。“故人坟树立秋风”,谨志于此,亦聊申挂剑空垄之忱。
金性尧
1985年4月15日
元日·王安石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泊船瓜洲·王安石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和子由渑池怀旧·苏轼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赠刘景文·苏轼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绝句·僧志南
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