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驩似乎十分尴尬,十分为难,在屋内踱来踱去:“让外人知道了,成何体统!……”
碧玉反驳道:“爹爹不是说,我们是自家兄妹吗?”
王驩将手一挥说:“那也使不得!”
碧玉毫不隐讳自己的观点,执拗地说:“为何使不得?我就是喜欢他!”
“死丫头,你疯了!”王驩真的恼怒了。
碧玉毫不示弱;“女儿我这是醉了。”
王驩反问:“醉了又当如何?”
碧玉理直气壮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就是要嫁给他!”
王驩斥责道:“一派胡言,你哥哥早已是有妇之夫,岂能再与你婚配!”
碧玉鄙夷不屑地一笑说:“国君有三宫六院,哥哥为何就不能有三妻四妾呢?哥哥,你说对吧?”
苟矢弗如如梦初醒:“对,对,对得很哪!”
王驩明知故问:“如此说来,贤侄也愿意?……”
苟矢弗如急忙表态:“伯父德高望重,妹妹花容月貌,弗如焉有不愿意之理!”
“也罢。”王骧仿佛最后下定了决心,“老夫也爱慕贤侄的才华,今日就招你这个东床!”
碧玉扑过去,撒娇地搂着王驩的脖子摇晃:“爹爹,你真好!”
苟矢弗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边磕响头边说;“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大礼参拜!……”
王驩本欲施美人计控制苟矢弗如,想不到弄假成真,赔上了一位千金小姐。这样也好,常言道,一个女婿半个儿,有了这半个儿效忠,就不愁控制孟子师徒了。
孟子一如既往,来盖后并不急于施行他的仁政主张,而是将弟子们分散到四乡去进行社会考察,他本人也不顾年老体迈,由万章与公孙丑等弟子陪同,整日奔波于盖邑的村村寨寨。
那还是在无盐君进宫之前,王驩得宠于宣王之时,王驩奏请宣王,欲在盖邑兴建两项浩大工程,一项是“三里桥”,一项是“五里沟”。奏章中大肆渲染兴建这两项浩大工程的必要性、重要性与深远意义,以及工程的艰巨程度,奏章的最后是两项工程的总造价。宣王读完奏章,觉得这确是造福社会,泽被子孙的大好事,同时也能宣扬、记载国君的德泽恩惠,自己的英名将与这“三里桥”、“五里沟”一起流传后世。既有这诸多好处,齐宣王自然是恩准了,于是一连五年,每年王驩都得到朝廷拨来的一笔数目惊人的巨款。巨款是用来修沟造桥的,难道王驩还敢私下腰包吗?不错,修沟造桥是用了一些,但不过是九牛之一毛,沧海之一粟,绝大部分还是为王驩和他的幕僚中饱私囊了。那么他们是用什么来修沟造桥呢?原来所谓的“五里沟”,不过是盖城东五里处有一条黄泥沟,此乃城东百姓进城的惟一通道,每当夏秋,两边山坡上的水全都淌到这黄泥沟里,滚滚滔滔,交通阻塞,民怨沸腾。王驩确也将这条黄泥沟修治好,但不过是征发民力,挖土辟崖,开几条渠道,将沟内的积水排走罢了,何需多少钱财!另外沿黄泥沟筑成了拦水短墙,使山坡上滚下来的水为矮墙所阻,循另路而去,不再泻于黄泥沟内。沟内的积水既除,整修平坦,铺上沙石,一条进城的坦途便形成了。这一切,全都是城东百姓见义勇为,勿需署衙付给报酬。王驩不过是从朝廷拨款中拿出一点点,买成农夫所需之物,一部分普降细雨,慰劳全体参战民工;一部分褒奖先进。城东百姓无不感动得热泪盈眶,齐呼“王青天”,他们哪里知道其中的奥妙。所谓的“三里桥”则更简单,在城南三里处的一条穿路小溪上,架起一座宽不过十尺,长不足两丈的石板桥。如此一座常见小桥,造价寥寥。
齐宣王自然也派文武大员来盖监督检查,但王驩将他们带进开石、烧砖、伐木的现场,见这里确有数以千计的百姓正干得热火朝天,大员们回都复命,宣王大喜。等钦差再来盖邑,王驩以美酒佳肴封其口,以厚礼丰赠裹其足,朝中大臣,有谁还肯冒风尘之苦而再到工地去看现场呢?酒足饭饱,装满了腰包之后,回都去“言好事”也就是了。那些开采的石料,烧制的砖瓦,砍伐的木材自然另有派场,一部分建署衙,一部分盖私邸,难怪盖邑公府竟会如此气派,如此豪华。
这“三里桥”和“五里沟”两大工程使王驩及其同僚们变成了齐国仅次于王族贵戚的富豪,同时也使盖邑政治一败涂地。王驩这众目睽睽之举,岂能掩人耳目?上梁不正下梁歪,于是盖邑官吏无不贪污受贿,无不欺上瞒下,无不阳奉阴违,无不贪赃枉法,无不肆意妄为。这一切,王驩件件看在眼里,桩桩记在心上,但他却不敢管,不敢问,更不敢治谁人之罪。因为他有“三里桥”、“五里沟”的把柄拽在下属手中,捅到齐王那儿,就要判他个“欺君枉法”之罪,轻则斩首,重则诛灭九族。这样一来,苦了盖邑百姓,不行贿,不送礼,不打通关节,休想在盖邑办成一件事。这行贿送礼的规格和档次愈来愈高,由土特产品到钱财,到金银珠宝,到黄花少女,百姓愤愤地说,在盖邑府衙大门口,要放一口铡刀,凡出入之骑马乘轿者,拖而铡之,决不会冤枉一个!
有一胥吏,大约相当于今之乡镇长,因官职太小,行贿送礼者有限,但他也有自己致富的门路与办法。他的官署所在,乃一数百户的大镇,有店铺商号,有茶楼酒肆,有作坊工场主,每逢五、十赶大集,人来人往,倒也颇有几分繁华景象。这位胥吏素不用早餐,睡至巳时以后,起床梳洗,穿戴整齐之后,沿街走走,每遇饭馆酒肆,必探身进去,寻找张三李四,这样找不到三五家,准会逢上排酒宴会宾客者。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既为胥吏,谁不恭而敬之,仰而慕之?于是纷纷相邀。胥吏自不会立即应邀,总推说有公务在身,正忙得不可开交。邀者哪里肯依,说实在的,有胥吏同席共饮,也算是莫大的荣耀。推推让让之后,胥吏爱民若子,还是赏脸入席了。胥吏饮酒,不醉则不停杯投箸,日久天长,该方百姓无不知晓。一醉之后,今晚和明朝又不必进餐,明日巳时起床再来。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确也能节省不少的饭钱。在这大灾之年,能够天天酒肉穿肠,吃得脑满肠肥,也算是得天独厚了。
孟子师徒继续进行社会考察,一日忽遇人流如潮,奔向滨河庄。人流中固然也有衣冠楚楚之辈,驾车乘马之流,但大灾之后,多为衣衫褴褛者、面黄肌瘦者、形容憔悴者、精神不振者、体力不支者。他们或挎破篮,或提水桶,或拎陶罐,或端葫瓢,犹如一条奔腾着的长河,河中翻滚的是浊流,是秽浪,是罪恶的波涛。
经询问,孟子得知滨河庄住着一位在朝为官的贵族,名唤马驰骋,其长子马骏今日满二十岁,欲举行加冠盛典,骑马乘车、衣冠楚楚者,是前往庆贺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者,是前往行乞,求施舍的,故而大路上才这般人流如潮。
滨河庄头高搭松柏彩门,彩门之上是一溜宫灯,宫灯之间,彩旗在寒风中招展,呼啦啦响,仿佛在高声欢呼,彩门以里红毡铺地,直至张府。红毡两旁是人组成的长廊,宾客踏毡,沿廊而前,步入宴会大厅。行乞者有专人接待,延引至一处空宅,宅内有大盆和笸箩,内中分别盛有吃食肉菜,来者不拒,每人各领取等量的饭菜。那人组成的长廊,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官或民,一律头戴丝冠,身着绸缎。他们或挥舞彩带,或舞动花环,或手持仪仗,或鸣奏鼓乐,或载歌载舞,欢迎来自四方的佳宾,一派节日的欢乐喜庆气氛。滨河庄二百多户人家,每户一男一女入席,其余的则帮忙干活,招待宾客,晚间会餐。宴席丰盛的程度自不必说,醉得不省人事者大有人在。
冠礼仪式在酒宴之前举行。按古礼规定,一般的贵族子弟年满二十岁行加冠礼,冠礼在祖庙内举行,由父兄主持。冠礼之前要选定吉日,于吉日前三天筮(shì)宾,宾是负责加冠的人,一般是父兄的僚友。冠礼进行时,宾给冠者加冠三次,先加缁布冠(即用黑麻布做成的冠),表示从此有治人的特权;次加皮弁(biàn)(用白鹿皮制作,由几块拼接而成,形如后代的瓜皮帽),表示从此要服兵役;最后加雀(què)弁(赤中带黑色的平顶帽,因其颜色与雀头相似而得名。用极细的葛布或丝帛制成),表示从此有权参加祭祀。三次加冠之后,设酒馔招待宾赞(赞是宾的助手),谓之“礼宾”。马驰骋只是一般的贵族,并无任何爵位,依礼只能行这样的冠礼。然而他却行的是下边的冠礼:
马骏肃立于东阶主位,醮酒于户西客位,表示敬父老。加冠四次,首次绕缁布,二次戴皮弁,三次加雀弁,四次加玄冕,着祭服。奠酒享神,燔柴行礼,并撞钟击鼓以奏乐,然后从主位东阶走下。冠礼既成,酒馔之外尚以币酬报宾客。
这行的是公爵的加冠礼。先祖吕尚始封于齐时,也只是个公爵,如今马骏竟行此冠礼,可见其僭越到何等地步!
不仅如此,他们还僭用诸侯之礼,七佾舞于庭,既越礼,又不伦不类,令人可叹而又可笑。
盖邑的每一个村长,每一个庄主,都是一个土皇帝,他操纵着本村庄百姓的命运,有生杀予夺之权。有一个桃庄,庄主桃玉磷,因与朝中某一达官贵人有点串门亲,便有恃无恐,横行乡里。多年来他在桃庄一直享有初夜权,谁家娶了新娘,只要有几分姿色,为其色眼所看中者,必须先跟他同床共枕三宿,有的甚至为其霸占终身。为此,庄里不知有多少妙龄美女悬梁投河自尽,将喜事办成了丧事;有多少人哭瞎了眼睛,痛苦终生;有多少人精神失常,疯癫而不知人事;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流落他乡;有多少……
一天,桃玉磷正于后堂玩刚抢来不足三天的新娘,忽听街上吹吹打打,鼓乐喧天。从这鼓乐声中,他知道庄里正有人在办喜事,但事先并未向他报告和登记。“真他娘的狗胆包天!”桃玉磷边愤愤地骂着,边派家丁去查询。
转瞬之间,家丁归来,禀报非是有谁在娶新娘,而是赵家在嫁闺女。闻听此言,桃玉磷叹了口粗气,自言自语地说道:“谅桃庄无具此狗胆者,竟敢背着三爷我娶亲!”桃玉磷说完本欲亲吻怀中的新娘,但转念一想,信口问家丁道:“那姑娘长得可漂亮?”
家丁答道:“花容月貌,水葱一般。”
桃玉磷追问:“比三爷怀中这位如何?”
家丁答道:“一只凤凰,一只鸡,无法匹比。”
桃玉磷唰的一下,口水流到了前胸,怒斥家丁:“既如此,还不赶快带人去将花轿拦下!……”
家丁为难地解释说:“是嫁到外村去的闺女,非是进桃庄的新娘……”
“放屁!”桃玉磷怒发冲冠,“管她闺女媳妇,凡年轻美貌者统统归我淫乐!……”
家丁带人去了。
步入花轿的赵家姑娘被抬进了桃宅。
从此桃玉磷又开了一个新例。
这位被抬进桃宅的赵家闺女不是别人,正是十九年前桃玉磷与赵家新娘初夜时怀的孩子!
盖邑的社会秩序一片混乱,道德风尚一派昏暗。杀人者,有之;放火者,有之;投毒者,有之;拦路者,有之;抢劫者,有之;偷盗者,有之;诈骗者,有之;拐卖妇女儿童者,有之;卖淫者,有之;嫖娼者,有之;乱伦者,有之……
经过近两个月的风风雨雨的实地考察,孟子完全掌握了盖邑的社会现实,不知他将怎样行仁政,挽回这里的局面,改变这里的现状,使盖邑面貌焕然一新……
通过近两个月的社会考察,孟子清楚地认识到,施仁政必须自上而下地进行一一国君决心大,态度明朗;冢宰坚决支持,热情操办;群臣意见一致,密切配合。在此基础上,调整国家的制度、方针和政策,凡不符和仁政思想者,坚决改革之!施行仁政势必触犯一些官僚贵族的特权和利益,遭到他们的激烈反对,这时候国家则采取行政的或法律的措施,或说服规劝,或撤换调整,或镇压绳之以法,以保证施仁政的顺利进行。欲自下而上或在某一地区试行仁政,纯系痴心妄想,因为一个国家的官僚系统,自上而下盘根错节,许多问题表现在地方,根子却在朝廷之上,拽着耳朵腮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有法试点呢?
通过近两个月的社会考察,孟子对王驩有了进一步的深刻认识。他哪里是什么热衷于仁政思想,欲在盖行仁政,完全是为了卸掉这个包袱,推出这个乱摊子,嫁祸于自己,嫁祸于仁政思想,倘自己在盖行仁政有所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便可以居功自傲,获取在朝中争宠的政治资本。倘自己在盖行仁政失败,他势必将罪过一股脑推到自己身上,并进而否定仁政思想,否定儒家学说,他仍可以胜利者自居,在朝中争权横行。
王驩使的是金钩钓鱼之计,孟子竟欣然上钩。
孟子在作深刻的反思!……
任何人都难免要犯错误,愚蠢者或执迷不悟,或顾及情面而因小失大,在错误的道路上愈走愈远;睿智者则幡然悔悟,悬崖收缰,勒马回头,奔向光明的康庄大道。孟子自然是后者,而不会是前者。
孟子既然曾经批评宋之戴盈之:“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自己决不会久待于盖。他急令弟子们收拾行装,立即返回临淄,任世人评说,嗤之以鼻。自己本就做了一件无颜见世人的蠢事,还有何脸面可顾!至于此时王驩不在盖邑,自己这样说走就走,未向王驩辞行,孟子并不认为这是失礼,因为对这种人讲礼,纯系是对牛弹琴——牛固然愚蠢,不解琴音,然而弹琴者本身,也并不比牛更聪明些。
苟矢弗如和碧玉的事,王驩本欲遮掩保密,但结果却欲盖弥彰,很快便弄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了。孟子闻讯后,并不谴责苟矢弗如,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公孙丑等弟子忍无可忍,纷纷要求驱逐这个败类,因为他丢尽了孟门的脸面!孟子泰然自若地说:“为师者只能给弟子们指出应行的路,但却不能保证他们人人循此路而行。”这大约便是后世“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来源。
来盖邑不久,苟矢弗如便病倒了。本来嘛,整日与碧玉黏在一起,如胶似漆,云雨无度,哪怕是铁打的金刚,也会化为一滩烂泥。不过他并非病到如此地步,欲行,他的体力完全有条件随夫子和同学们一起离开盖邑,共赴临淄。但他却故意夸大病情,辗转着,痉挛着,呻吟着,不想离去。一则他离不开凝脂丽质、如花似玉、飘然若仙的碧玉妹妹,二则他惧怕恩重如山的老岳父王驩,未见他的面,自己不辞而别,贸然离去,待他归来,势必怪罪,怀中的美娇娘则有奔月升天的危险。常言道,官不催病人,孟子自然不会催逼一位患病的弟子,是走是留,任其所为,只是希望他精心调养,好自为之……
孟子师徒前脚刚走,王驩便后脚自鲁归来,得知消息,雷霆震怒,破口大骂。他骂孟子无信无义,他骂孟子出尔反尔,他骂孟子不讲交情,不够朋友。骂过之后他惊恐万状,心惊肉跳,不寒而栗,浑身的鸡皮疙瘩暴得老高,脸呈酱紫色,手脚冰凉。孟子师徒居盖近两月,深入四乡八镇考察,走村串户访问,完全了解了盖邑的一切,包括每一个细微末节,回临淄后必将方方面面、点点滴滴言与宣王。即使他不主动上报,宣王与田婴也必然要询问他赴盖行仁政,为何中途而返,半途而废,他能够不如实地回答吗?回答之后,宣王与田婴则必治他个渎职之罪,贪赃枉法之罪,欺君之罪,如此一来,轻则罢官削职,重则人头落地,诛灭九族,这怎么能让他不惊恐,不惧怕呢?王驩不能不认为,孟子师徒来盖行仁政,是阴谋诡计,是为了控制盖邑情况,是为了总结他宰盖邑的罪恶。这一切自然是老奸巨滑的田婴所策划,所派遣,所授意,所指使,孟子师徒充当了田婴整治他的爪牙。想到此,王驩拍案而起,蹦着高骂道:“什么仁义,什么儒家,什么圣人,统统是王八蛋!……”他气疯了,像盲人骑瞎马似的在厅内乱闯,乱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