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孟子慷慨人生(传世名家经典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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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倡导井田斥责白圭(2)

许行深知孟子的雄辩才干,不敢轻易登门讨战,便唆使陈相前往与孟子辩论,以探水之深浅,然后定夺。陈相是个头脑简单,无一定主见的懦弱之辈,不知许行的用意,竟呆头呆脑地来见孟子,欲讨便宜。只要陈相能与孟子辩个齐平,许行便有取胜的把握了。原来这“百家争鸣”亦并非心平气和,如随便的谈天说地拉家常,而是带有血腥。陈相哪里知道这些,傻乎乎地转述了许行的话,说道:“人言滕文公乃贤明之君,其实未必尽然,因其未真懂道理。贤者与民并耕而食,自己炊爨(cuàn),为民办事。如今滕有仓廪府库,此乃害民而自养也,何谓贤明之君呢?”

孟子对陈相学道不忠,见异思迁,本就鄙夷不屑,又见其貌不扬,虽个头不矮,但却前曲后躬;加以语言含混,口若含冰,则更视为愚陋。他回避了陈相评论“滕文公非为贤君”的话题,反唇相讥,放鞭炮似地向陈相提出了一系列反问:“许行必自己种粟而后食吗?”这是孟子所熟知的,明知故问,对方张嘴先给他塞进一个甜枣,诱其顺着自己竖起的竿子往上爬。

陈相回答道:“正是自己种粟而食。”

“许行必自织而后衣吗?”

“不,许子衣褐。”

“许行戴冠吗?”

“戴”。

“何冠?”

“素冠。”

“自己织的吗?”

“不,以粟易之。”

“许行为何不自织其冠呢?”

“妨碍耕种。”

“许行以锅甑(zèng)炊爨,以铁器耕种吗?”

“正是。”

“自制的锅甑铁器吗?”

“不,以粟易之。”

孟子顺势反问道:“农夫以粟易器械,不为损害陶冶,陶冶者以器械易粟米,难道便是损害农夫吗?且许行何不亲为陶冶,一切皆储于其家而随时取用,反而要频频与百工交易,难道他就不嫌麻烦吗?”

陈相答道:“百工之人,本就不是边耕种边从事专业生产。”

孟子见时机已到,顺势一枪,直中其要害,他说:“既然如此,难道为国者就能够边耕种边治理天下吗?社会必有分工,官吏与百姓各司其职。百工之劳动成果,对每人均不可缺,倘每物必自为而后用之,则是率天下之民而疲于奔命呀!所以我说,社会上必有分工,有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分工,有人劳心,有人劳力;劳心者管理人,劳力者被人管理;被管理者养活他人,管理人者靠人养活,此乃天下通行的准则。

“当尧之时,天下尚未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残害人类,兽蹄鸟迹,比比皆是。尧独忧之,选拔舜总领治理工作。舜使伯益掌火政,伯益焚烧山泽,禽兽逃匿。禹疏九河,治济、漯二水,引流入海;掘汝、汉,疏准、泗,注之入江,中国方可耕种。禹治水在外八年,三过家门而不入,纵然欲耕,难道可能吗?

“后稷教民种庄稼,栽五谷,谷物熟而民得养。人之所以为人,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也。圣人又忧之,使契为司徒之官,教以人伦一一父子有骨肉之亲,君臣有礼义之道,夫妻挚爱而有内外之别,老少有尊卑之序,朋友有诚信之德。尧说道:‘对民督促之,匡正之,辅助之,使之各得其所,又从而提携与教诲之。’圣人之忧民若此,难道还有暇耕种吗?

“尧以不得舜而忧,舜以不得禹和皋陶为忧,农夫则以不能耕种好田地为忧。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英才谓之仁。依我之见,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英才难。孔子说:‘尧之为君,真伟大呀!只有天最伟大,惟有尧能效法之。尧之圣德广阔无边呀,百姓竟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赞颂他。舜亦系伟大的天子!那么令人敬畏地坐了天下,但却不占有它,不享用它。’尧舜之治天下,难道不用心吗?只是未用于耕种罢了。

“吾闻以先进之中国改造落后之四夷,未闻以落后之四夷改造先进之中国。陈良本楚之土着,悦周公、孔子之道,由南而北来中国学习。北方之学者未有出其右者,此所谓豪杰之士也。汝之兄弟二人拜其为师数十年,如今师死而叛之。昔者孔子仙逝,弟子守孝三年,三年后各收拾行装欲去,与子贡揖别,相对而哭,泣不成声,方才离去。子贡返回,筑室于孔子墓旁,独居三年,然后归去。数日之后,子夏、子张、子游因有若颇似圣人,欲以尊师之礼而敬之,勉强曾子同意。曾子说:‘不可,譬如曾以江汉之水洗濯过,曾于夏日骄阳之下曝晒过,真乃洁白而无以复加了,谁能与孔子相比呢?’许行乃南蛮小子,如今鹅(jué)鸟学舌似的怪声怪调,非我先王之道,汝背师而学之,与曾子相比,立场、态度是何其相反呀!譬之如鸟,吾闻其飞出幽谷迁于乔木,未闻其离开乔木而飞进幽谷者。《鲁颂》云:‘攻击戎狄,痛惩荆舒。’荆楚,周公尚且攻之,汝却以之为师,此乃愈变愈坏矣。”

孟子的这一席辩论与批判,犹若万马奔腾,巨石下山,江河澎湃,瀑布倾泻,雷霆万钧,弄得那陈相焦头烂额,呆若木鸡,半天才回过神来,如大梦初醒。陈相亦非等闲之辈,一旦复苏,竟也神气活现,但先前的论题早已体无完肤了,他狡猾地偷换主题说:“如从许子之道,便可市无二价,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亦无人欺骗。布帛长短同,则价相似;麻缕丝絮轻重同,则价相似;五谷多寡同,则价相似;鞋履大小同,则价相似。”

这是连三岁孩子也辨得清的谬论,根本不值一驳。女娲既能炼石补天,自然能够锔盆补缸;羿既然能援弓射九日,自然能够射猎飞禽走兽。不过,杀鸡焉用牛刀,孟子不再引经据典,单刀直入地说:“物之品种质量不一,系自然现象。其价或相差一倍五倍,或相差十倍百倍,或相差千倍万倍。欲不分粗精优劣,使其价格完全一致,岂不是在扰乱天下!倘如许行所言,真伪同价,优劣同价,美羞同价,世间岂不就要一律为恶,哪里还会再有真善美!从许行之遭,相率而为伪者,岂能治国!”……

陈相再次目瞪口呆,几乎瘫坐于地。

这场辩论看来是孟子在驳斥陈相,实际是在驳斥许行,陈相不过是鴂鸟学舌而已。

陈相丢盔弃甲而回,许行能够善罢甘休吗?

许行倒是颇有些自知之明,听取了陈相的汇报之后,虽说心中不悦,但却偃旗息鼓,不再主动出击。

滕文公终究是个竖不起来的灌肠,加以官僚贵族们的嫉恨反对,孟子师徒便不得不离开滕国到大梁去了。

虽说孟子的仁政主张再次失败,但滕文公待孟子毕竟不同于其他国君,所以当三年后离滕时,孟子师徒的声势、气派和阵容已经大为改观,正所谓“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浩浩荡荡,耀眼生辉,令人目眩。

俗话说,人过三十天过午,可是如今的孟子已经整整七十岁了。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更何况孟子这七十年的人生历程,是在泥泞的沼泽中跋涉,是在布满荆棘的崎岖山路上攀登,是在艰难与困苦中挣扎,每前进一步,身后都留下了斑斑汗滴,殷殷血迹。然而他却依然年轻,大约关注民生,为理想和事业执着追求者,青春永驻,永不衰老。不过,坎坷与磨难,挫折与失败,心皱多于面皱的古稀年龄,使他变得更冷静更实际了,虽然对理想的追求依然矢志不渝,孜孜不倦,丝毫也未降低标准,但已经不再孩子似的天真烂漫,把理想当现实了。一路之上,他无心凭轩眺望,欣赏春回大地的美景,脑海里一直跳荡着魏国的现实,梁惠王的为人,特别是梁惠王对商鞅的态度,欲从中推导出赴魏后的前景与命运。

魏、赵、韩三国祖先魏桓子、赵襄子、韩康子原为晋国重臣,三人联合叛晋,分其地而据以称强。魏文侯为战国名君,系孔子名弟子子夏的学生,接受孔子仁学的熏陶。魏文侯还受教于田子方与当时有名的高士段干木结为挚友。在政治上,他起用了名臣西门豹,主管河内(今河北及陕西、山西部分地区),成为内政修明的典范之治,成为战国初期的一个文明强国。

魏文侯死后,其子魏武侯继位,在文化成就上比不上他的父亲,武功却远在其父之上。他起用名将吴起,与韩、赵共灭其宗主国晋,三分其地。

梁惠王远不如他的父辈与祖辈,所处的时代也更复杂更困难了,但在用庞涓之前,也曾有过赫赫战功,打败过韩、赵、宋,威胁鲁、卫、宋、郑等国来朝,与之建交,并曾一度和秦孝公在外交上建立短暂的和平。自从用庞涓为亲信大将后,对外用兵屡屡败北,丧权失地,长子被俘,故而卑礼厚币以招贤者,旨在振兴魏国,称霸诸侯。

商鞅,卫国人,复姓公孙,所以又叫公孙鞅或卫鞅。因其为庶子,在家族中无地位,不被尊敬和重视。

商鞅从小就爱法家刑名之学,因在其本国不得志,便来到魏国,做了魏国的辅相公叔痤(cuó)之门下士。公叔痤知道他有才具,还未来得及向梁惠王推荐,自己便病人膏盲。梁惠王去看公叔痤的病,问道:假若你的病好不了,对我们国家的前途,有些什么话要吩咐呢?公叔痤说,我的客,有一个卫国流亡青年公孙鞅,虽然年纪还轻,却是一个奇才,希望你能重用他,绝对信任他,接受他的意见。梁惠王听了,闷声不响,不表示意见。待梁惠王欲离去,公叔痤屏退众人,说道:“倘陛下不能纳臣之谏,便结果其性命,千万莫让其出魏境。”

梁惠王走后,公叔痤唤公孙鞅来至病榻前,告诉他说;“方才惠王来探病,要我荐举死后辅国人才,我荐举了先生,他不肯接受。吾之立场先公而后私,先贡献于国,乃事君之道;再言于先生,系尽人臣之道后讲你我间的交友之道。”公叔痤喘息了一会儿,接着告诉公孙鞅,他的心对公对私都要尽到最大的努力,所以后来对惠王说,如果不能重用,便要杀掉。他似乎同意了这个意见。公叔痤要公孙鞅赶紧设法逃走,迟了就要丧命。公孙鞅并不以为然,梁惠王既然不把他当成一个奇才,不肯重用他,自然也不会杀害他,所以暂且留在魏国不走。

梁惠王从公叔痤家出来,对左右近臣说:“公叔痤真乃病昏了头脑,竟让我将国家大事交与那个卫国来的流亡小子公孙鞅,岂不荒唐之至!”

后来公孙鞅投奔秦国,三次游说秦孝公,秦孝公接受了他的计划,变法强国,富国强兵。过了两三年以后,公孙鞅又说服了秦孝公,出兵攻打魏国,用诈术欺骗了魏国的前线指挥官公子卯,打了胜仗,魏国割让河西之地求和,才迫使魏惠王迁都大梁。这时候,梁惠王才深深悔恨自己未听信公叔痤的话。公孙鞅也因此而受秦国尊封为商君,所以后来通称之为商鞅。

再过十年以后,秦孝公死了,其子秦惠王继位,商鞅失去了依靠,在秦国的政坛上失败得很惨。因有造反叛变的嫌疑,商鞅曾逃亡魏国,但魏拒而不纳,走投无路,被秦追捕回去,五牛分尸于成阳。

当年梁惠王是这样的对待公孙鞅,如今会怎样对待孟子的到来及孟子的仁政学说呢?或者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江山易改,秉性难易,生姜断不了辣气,或者因受到公孙鞅这件事的刺激,目前的局势又迫使他很想找到一个振作图强的能臣,来恢复其父祖的光辉业绩,甚至进而窥图霸业,统一天下。

尽管孟子的思想、政见、学说与公孙鞅几乎是水火不相容,但考察梁惠王如何对待人才,却有共通之处。

事实证明,孟子并非多虑,梁惠王对孟子的态度冷漠,若即若离,不郊迎,不宴请,不主动请教,孟子是通过关系才见到了梁惠王,而且第一次会见便不十分愉快。

孟子是在魏国的朝廷之上拜见梁惠王的,当时梁惠王正在与几个近臣议事,看那场面、气氛及各自的神态,并非在商讨什么举足轻重的国家大事,不过在闲聊罢了。梁惠王见了孟子,上身微欠,算做以礼相待,既不问好,也不让座,像集市交易似的,张口便问:“孟老夫子不远千里而来,想必是给我魏国送来了富国强兵之道,称雄天下之策,将助我谋利于天下吧?”说完环顾左右的臣僚,嘻嘻地笑着,很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对孟子的伟大倒没有什么损伤,但却暴露了梁惠王始终不成器的风格,一副吊儿郎当,不庄重的浮躁相。

孟子并不计较,他理解梁惠王的处境,根据当时所处的客观情势,梁惠王希望自己的邦国强大起来,甚至于最好是成就霸业,因而劈头提出“亦将有利吾国乎?”似乎是无可厚非的。

孟子并非迂腐不懂现实,更不是学不会纵横捭阖的作风。他对那些只图个人进身之阶的做法,和博取个人本身功名利禄的办法完全懂得,但他不肯那样做,因为他抱着古圣先贤淑世之道,尤其拳拳服膺孔子的仁义道德,在很大程度上从济世救民的宗旨出发。他希望从这个只讲霸术,争权夺利的时代中,找出一个真正实行王道仁政,以济世为目的的国君,促使他齐家、治国而平天下。那么,梁惠王是他选择的理想君主吗?不,他深知梁惠王不一定能接受他的哲学思想和仁政主张,不过是对他抱着某些希望和幻想罢了,正所谓“知其不可而为之”。正因为如此,孟子循循善诱地说道:“安邦治国之道,仁义而已,大王何必张口言利谋霸呢?”

梁惠王虽然是第一次见孟子,但对孟子的政治主张和游说列国的情况却并不陌生,因而兴致不浓。然而孟子毕竟是个颇享盛名的学者、大儒,为了博得一个“尊贤”的美名,不得不故作热情,勉强倾听孟子讲那仁政的道理。孟子的眼光素来是入骨三分,梁惠王的这些矫揉造作之举哪里会瞒得了他。尽管如此,孟子也还是以诚相待,说道:“当今之世,上起诸侯国君,下至黎民百姓,无不苍蝇逐臭似的谋取一己之利,王日,‘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日,‘何以利吾身?’这样上下交相追逐私利,国必危若累卵。试看天下,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那些拥有百乘、千乘的大夫们不为不富,然而却尽干这些悖逆的勾当,原因何在?就在于他们先利而后义。先利而后义,必成窃国之大盗,因其欲壑难填也!为人子者,不仁必遗其父母;为人臣者,不义必慢其君上,大王如此重利轻义,岂不是自趋其祸吗?”

孟子在告诉梁惠王,纵使欲富国强兵,也还是在图小利,只有着手于仁义,才是真正的大喜大利,只是人们都急功近利,而不顾长远的巨利。

从孟子跟梁惠王这番谈话看,孟子并非是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只讲义,不言利。本来嘛,孟子读书多,阅历广,洞察社会深刻,他怎么会闭眼不看现实和历史,而迂腐地否定利的价值呢?他清楚地看到,古往今来的文化体系,无不言利。人类的文化思想包含了政治、经济、军事、教育、艺术……可是有哪一种能离开利呢?如不求利,又何必去学,去做呢?做学问也是为了求利,读书识字,不外乎为了获得生活上的方便或者自求适意。即使出家学道,也还是在求利。仁义也是利,道德也是利,这是广义的、长远的利,不是狭隘的金钱财富之利,也不是权力之利。然而孟子更清楚地看到,所有的混乱、争执、罪恶和痛苦,其实都是源于人类毫无止境的好利之心,人们纠结于利益的漩涡之中。惟有把好利之心转化掉,恢复人类本性中原有的仁义之心,使人们再度有了澄澈清明的心灵,这个世界才能恢复和谐的秩序。在孟子的思想里,真正值得关心的是生存权力的保障,是安居乐业的追求,是道德水平的提高,是义利之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