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对母亲自然是十二万分的孝顺,这不仅因为他是曾子的嫡传,血管里流淌着孝的血液,毛发里聚集着孝的细胞,也因他三岁丧父,幼承母教,深感母亲的养育教诲之恩。且不论衣食怎样,奉养如何,孟子一生不曾悖逆过母意。孔子说“色难”,无论怎样烦恼痛苦,无论怎样焦虑忧心,在母亲面前,孟子总是和颜悦色,说话从来都是轻声慢语。
常言道,有了孝顺儿不如有个孝顺媳妇,因为男子汉大丈夫,需干一番事业,要闯荡天下,在父母身边的时候极少,倒是儿媳妇与公婆朝夕相处,伴公婆生活。孟妻田氏,是世上难得的贤惠孝顺的媳妇,对婆婆的侍奉,丈夫想到的,她全都做到了,丈夫想不到的,她也想到了,做到了,世人难以置信的事,她却身体力行之。例如,有一次婆婆患病,大约是肺脓肿之类,咳嗽不止,尽吐些稠黏的黄痰,有时痰噎于喉间上不来,随时都有窒息的危险。每当这个时候,她便以口对着婆婆的嘴,用力地往外吸,将粘痰吸入自己口中,然后吐掉。有一段时间,婆婆便秘,屎粪常常结于肛内便不出来,她只好用右手的食指往外抠。有时勉强可以便出,但肛门被撑破,鲜血淋漓,夏季则常化脓溃疡,腥臭难当,她却一天数次用药水给婆婆洗那溃烂的地方,擦拭裂痕创面。她之所以能够这样做,不仅理性上认为应该如此,而且感情上不能不如此,只有如此,才能够报答婆婆的重恩懿德。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婚后不久发生的那件事:
孟子是赴鲁游学归国后结婚的,其妻田氏,相貌较为丑陋,孟子不甚中意,夫妻生活不够美满和谐,然而母命难违,也便无可奈何。一天中午,田氏更换内衣,正当袒胸露乳之时,丈夫一步闯入室内,欲回避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孟子以“妻子无礼”为由,向母亲提出欲休其妻。孟母问道;“入室之前,我儿可曾发出过信号,让室内之人有所准备?”孟子答道:“不曾发过信号。”孟母评论说:“既如此,无礼者非贤媳,乃吾儿也!”孟子莫名其妙地问:“孩儿为何无礼?”孟母解释说:“礼云:‘将入门,问孰存;将上堂,声必扬;将入户,视必下。’吾儿既不问‘孰存’,又无声扬,贸然入室,岂不有违礼教,何能怪妻子无礼!”“这个……”孟子目瞪口呆了。孟母自然深知儿的心思,便不断地进行选择妻子标准的教育。一天,孟母批评儿子:你每每自称为孔子嫡传,但立身行事却有违先贤教诲。子夏日“贤贤易色”,对妻子要重品德,不重容貌,你却以貌取人。接着孟母给儿子讲了嫫母的故事——嫫母其丑无比,连鬼蜮邪祟都畏而避之,因其有德,黄帝纳之为妻,使主后宫。经母亲循循善诱的谆谆训导,孟子终于改变了观点,转变了态度,对妻子其爱若火,其情似海,夫妻恩爱如蜜……
孟子回到家中,见过母亲,不露半点声色,进了自己房间,却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有似热锅上的蚂蚁。五十九岁了,犹如薄山之日,还能有多少残光余热呢?奋斗了四十多个春秋,不曾有半点建树造福于苍生黎民,回想起来不禁伤情。幸喜尚有几个可寄厚望的弟子,算作他的一笔宝贵财富,可以慰藉他那颗创伤的心,不然的话,他真会放声恸哭一场。妻子回到了房间,发现丈夫的神情不似以往,不免忧心忡忡,试探着询问原因。孟子让田氏坐于自己对面,端详着她那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衰老,不觉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两眼噙着晶莹的泪水。他只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很对不住妻子,四十多年的漫长岁月,自己给妻子的究竟是什么呢?是痛苦,是分离,是孤独,是凄清,是寂寞,是忧虑,是辛劳,妻子丧失了一个女人应该获得的一切——关怀、体贴、爱抚、温存、尊荣、享受,这一切他并非全不具备,而且自信感情较常人更为丰富,但为了自己执着追求的理想,这一切全都被自我抛弃和淹没了。他以泪汪汪的双眼愣怔怔地盯着妻子,盯得她莫名其妙,很不好意思,满是皱纹的脸上,腾地飞起了漫天云霞。他眼含热泪,站起身来,踱步向前,傍妻子而坐。突然,他将妻子拉于怀中,像年轻时候那样搂抱得紧紧,忍不住老泪横流,滴到了妻子的脸腮上,滚烫滚烫。这是忏悔的热泪,孟子以这滚烫的热泪来冲洗妻子心灵上蒙受的尘垢,赎自己这一生的过失。
从此孟子很少出门,每每在室内长吁短叹,母亲问过几次,他总推说身体不爽,将实情瞒过。一日,他误认为母亲外出,家中无人,思前想后,竟抚楹而长叹。母亲闻声,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追问原因,他再也无法掩饰了,只好吐露了真情,说道:“轲闻之,君子称心而就位,不受苟得之赏,不贪虚荣之禄,诸侯不听则不进谏,听而不用则不践其朝;今轲之遭不能用于齐,欲离齐往他邦而母老,故而忧愁叹息。”
孟母说:“妇人之道在于料理家务,精于厨事,酿造酒浆,养老抚幼,缝补衣裳,故有闺内之修,而无境外之志。《易》日,在家做饭,无所通达和成就。《诗》云,不论世之是非,惟酒食是议。以言妇人无擅制之义,而有三从之道。三从者,在家从父母,出从丈夫,有夫从夫,无夫从子,此乃妇道之礼也。今吾儿已年过半百,我已土埋半截,汝行汝义,吾行吾礼,切勿以年迈之人为念!”……
话虽这么说,可是孟母已是八十高龄的人了,风烛残年,怎能再随儿子颠沛流离,所以孟子慎而又慎,未能轻易离齐。
滔滔河水顺流而下,碰到阻挠撞击,便会形成旋涡,漩而不前,乃至倒行逆施。然而水性毕竟就下,几经回旋之后,便又奔腾向前了。孟子经过短时期的苦恼、彷徨之后,又雄赳赳地踏上了征程一一教学、干预朝政、宣传仁政、议论是非。
公元前327年,孟子六十三岁,孟母仙逝归天,高寿八十有六岁。她结束了艰难的人生旅途,给人类造就了一位文化巨人,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她是那样的坦然,那样的心安理得……
孟子哭泣尽哀之后,亲自为母亲料理丧事。父亲去世的时候,自己尚在幼年,家境又清贫如水,只好草草敛葬,给自己留下了终生的遗恨。如今的情形不同了,自己不仅食大夫之禄,而且被拜为客卿,可以卿大夫之礼安葬慈母。虽说仁政之道尚不能施行于世,但自己毕竟已成为儒家学说的代表人物,在诸侯各国均有些影响。而这一切,全是母亲给的,母亲不仅给了自己七尺之躯,还给了自己知识、学问、美德,给自己指出了前进的方向和路径,她自己却在这一过程中衰老,心血耗干。孟子决定,倾其所有,厚葬慈母恩亲,否则便无法报答母亲比大海还深的恩情。他派人到楚地去购置精帛锦绣,为母亲缝制衣衾;购置紫楠红檀,由弟子充虞监理,为母亲制作棺椁。行卿大夫之丧礼,棺厚七寸,椁厚与之相称;祭祀用五鼎——羊一,豕二,肤(切肉)三,鱼四,腊五。以灵车载棺椁行于前,以驷乘载送葬者从于后,浩浩荡荡,凄凄惨惨,归葬于鲁归葬于鲁——邹为鲁之属国,故历史上常将邹称为鲁;再者孟子的出生地凫村及其母亲的葬地在邹、鲁边界上,有时属鲁,有时归邹,故史书上说“归葬于鲁”。
孟子在鲁为母守丧三年,于公元前324年返齐,一日,宿于赢(故城在今山东省莱芜市境内),弟子充虞请问道:“虞不才,蒙夫子错爱,使监理棺椁制造之事。当时众人皆忙,虞不敢请教。今日有暇,敢问夫子,棺木似乎是太好了些……”
孟子答道:“上古之时,棺椁尺寸无定规;中古以后,棺厚七寸,椁与之相称。上白天子,下至庶民,之所以讲究棺椁,非为其美,而为尽孝。为法制所限,不能用上等木料者,固不称心;依礼与法能用上等木料,但因财力不足者,亦不如意。既可用上等木料,财力又能达到,古人皆为之,我何以不能为呢?死者之尸不与泥土相亲,为人子者,难道就称心如意了吗?吾闻之,任何情况,君子都不在父母身上俭省钱财。”
三年的时间是短暂的,但在这短暂的三年里,齐国的政局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邹忌与田忌终于矛盾冲突起来,发生了战乱,稷下学宫衰落,稷下先生纷纷离去,孟子离齐,已是水到渠成了。
三家分晋之初,魏国的强大曾令世人注目,但魏惠王执政时,对外用兵屡屡受挫,国势日衰,强邻乘势侵地掠土——公元前353年,魏以庞涓为将伐赵,围邯郸,齐以田忌为将救赵,用孙膑之谋大败魏军于桂陵;公元前343年,魏使太子申为上将军,庞涓为大将伐韩,齐复用田忌为大将,孙膑为军师,大败魏军于马陵,万箭射庞涓,庞涓自杀,太子申被俘;次年商鞍伐魏,用计俘公子卯,大破魏军,惠王为避秦患,将国都由安邑迁至大梁(今之河南省开封市),故魏惠王亦称梁惠王;公元前331年,秦复攻魏,俘其将龙贾,斩首八万,魏献西河之地七百里于秦;公元前323年,楚使柱国昭阳将兵攻魏,破之于襄陵,得八邑。虽然如此,但已到垂暮之年的梁惠王,不甘心沉沦,不甘忍受强国侵凌之辱,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齐之稷下先生邹衍、淳于髡等先后从临淄到了大梁。
公元前323年,六十七岁的孟子告别了年迈的齐威王,谢绝了威王百镒上等黄金之馈,心情复杂地离开了临淄城,开始了新的飘零。他本欲直奔大梁,途中听说宋王偃欲行“王政”,临时动意,决定先到宋国去看看情形怎样,有无实行仁政的可能。好在从临淄到大梁,宋都彭城(今之徐州市)为必经之地,暂作逗留,亦无不可。这一决策遭到了不少弟子的非议,在他们看来,一粒葫椒再辣,也难置人于死地,因其太小;宋国纵然真能实行王政,恐怕也无碍天下大局,因为它毕竟只有指头顶大小。孟子不这样认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太阳只有火球大小,却能照亮整个宇宙。一天,万章又提出了这个问题:“宋,小国也,欲行王政,齐楚因此而攻之,将如之何?”孟子没有就事论事地正面回答万章的问题,而是给他讲了一段商汤和周武王的故事:
商汤居于亳都,与葛国为邻。葛伯放纵无道,不守礼法,不祭祀鬼神。汤着人去问:“为何不祭祀?”葛伯答道:“无牛羊做祭品。”汤便派人给他送去牛羊。葛伯将牛羊宰而食之,却不用来做祭品。汤又着人去问:“为何不祭祀?”答道:“无五谷做祭物。”汤又派遣亳地百姓去替他们耕种,老弱者去给耕种者送饭。葛伯不仅不感激,反而带领其民拦截掠夺送饭者的酒肉饭菜,凡不肯交出者便统统杀掉。有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去送饭,葛伯宽将他杀死,抢去了他篮子里的佳肴美食。汤就为着这个孩子被杀的缘故兴兵伐葛,天下皆曰:“汤非为图天下财富,而是为百姓报仇。”汤之征伐,自葛开始,出征十一次,天下无敌。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百姓纷纷说道:“汤为何后征我方?”百姓望之,犹久旱之盼甘霖也。汤师所至,商贾不惊,农耕不避,诛暴君,慰百姓,如及时雨从天而降,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书》云:“等待我们的王,王来了我们不再受罪!”这讲的是人民盼望周武王的情形。又说:“攸国不服,周王便东行讨伐,以安定那里的男男女女,他们将漂亮的丝织品束之成捆,盛于箩筐,请求与周王相见,作大周的臣民。”这说的是周初东征攸国的情形,攸之官吏以锦帛迎接周之军官,攸之百姓则箪食壶浆迎接周之士卒,可见周王出师,旨在诛暴君,拯万民。《泰誓》曰:“我们的威武要发扬,杀掉那些残暴的君王,还有一些该死的都砍光,这样的功绩比汤还辉煌。”
孟子讲完了历史,最后总结似的说:“不行仁政则已,倘行仁政,四海之民皆举首而望之,齐、楚虽大,有何畏哉!”
宋都彭城,破烂不堪,城墙低矮,残缺不全。街道狭窄,曲曲弯弯,坑坑洼洼。建筑不整,到处残垣断壁。店铺或关或闭,开门者亦死气沉沉。市面萧条冷落,行人稀少。街上行人,精神委靡,衣衫褴褛……见此情形,公孙丑等孟门弟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这样的国家,纵使行仁政,又能如何呢?
宋王偃在位十五年,外有强邻侵扰,饱尝丧权辱国之苦;内有权臣挟持,深味政权旁落之难。他不甘屈辱,上愧对于列祖列宗,下无颜见万民百姓,欲崛然奋起,不奢望称霸于诸侯,只求得国泰民安。纵观天下时势,欲强国不外乎两条路线,一条是儒家的仁政,一条是法家的强权,经过权衡与比较,他选择了前者。正当他欲行王政的时候,孟子师徒远道而来,这简直是神灵的佑助,是雪中送炭。他安排贵宾于最好的馆舍下榻,设盛宴款待,与之促膝倾肠三天三夜,宾主对在宋行仁政均信心百倍。然而,他们全都错了,因为操纵宋国政权者不是宋王偃,而是大夫戴盈之。
戴盈之身高不过五尺,但却长得肥头大耳,腰宽体阔,颈粗项短,脸胖得不分眉眼,远远望去,简直就是一堆肉;倘若他在前边走,你在后边观,则又变成了一个滚动着的肉球。他素来对上毕恭毕敬,对下笑容可掬,且常慷慨解囊,济人危困,故表面上,满朝文武,无不拥戴。明地里他从不跟人斗,似乎很宽宏,很大度,只是背后里心狠手辣,许多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还在为其歌功颂德;有的人被他卖掉,还在积极为其数钱。凡他积极提倡、热情拥护的一切,无不是其坚决反对、处心积虑地加以扼杀的一切。他的心腹最能领会他的意图,例如他说某某人很好,要设法保护和营教,心腹们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或答应一声“是”,不久这个人便要遭暗算。宋王偃自然完全掌握他的这一特点,但畏于他的权势,无可奈何。朝中老臣,吃其亏者不少,吃一堑长一智,连国王都畏而惧之,臣僚们则更退避三舍,倍加谨慎。这一切,戴盈之全然不知,误认为得宠于国君,获誉于群臣,于是更加得意洋洋,有恃无恐。国君提出欲行王政,戴盈之积极响应,奔走呼号,国君因此更加忧虑。忧虑藏于内心,不能现于表面,表面上要赞扬他的才干与热情,一切委托他来操办。
既然国君视孟子若神明,待孟子为上宾,戴盈之也就百般殷勤,万般谄媚,溢美颂扬之辞不绝于耳。孟子不仅精明强干,而且经历坎坷,见多识广,接触不到三次,便识破了这是一个笑里藏刀,口蜜腹剑,阴险奸佞的小人,思想上倍加警惕。一次,戴盈之受宋王偃的委托,与孟子一起探讨行王政的具体内容和措施。尽管孟子对戴盈之的印像不佳,但基于性善论的观点,希望他能够将失去的善性再寻回来,便开诚布公地谈出了自己的一系列主张,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取于民有制,薄税敛,减轻人民的负担,取得人民的拥护。当谈到具体税率时,孟子主张十分抽一,免除关卡和行商税。戴盈之听了,很是赞赏这种薄税敛的主张,给予很高的评价,但接着双手一摊,很难为情地说道:“税率十分抽一,免除关卡商品之征,眼下宋国确难办到,吾欲先略作减轻,待到明年,则遵夫子教言而行之,何如?”
多么委婉的外交辞令呀!什么先略作减轻,待明年后完全实行,托辞而已,孟子识破了戴盈之的缓兵之计,面带不悦之色,轻轻地摇头叹息说:“今有一人,日偷邻人一只鸡。有人告之曰:‘此非君子之道。’偷鸡者答曰:‘尔言极是,只是不偷鸡吾则无美味矣。且减少之,先月偷一只,待到明年,完全洗手不偷了。’既知此非君子之道,不义之举,理应悬崖收缰,何待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