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惶恐不知所以,吴军的六十艘游击船来到近前,刹那间,密密麻麻的火箭射了过来,箭头上蘸了焦油,借助风势燃烧愈旺,片刻,楚军战船纷纷起火,楚兵狂呼乱叫,扑火的,打滚的,跳入水中的……
孙武站在湖心一艘大翼的船板上,望着西方烟火弥漫的场面。忽然,一幅奇妙的景象出现了:始终在楚军船群后方的主帅大船驶到最前方了,船头甲板上,潘子臣、小惟子被绳子捆绑着,跪在最前面,他们身后,还跪着七个将官模样的人……
“鸣金!”孙武吩咐道。
錞于当当当地敲响了。
楚营里和楚船上的火势渐渐小了,烟尘慢慢被东风吹散……
此一战,楚军鄱阳湖舟师彻底覆灭,一万余名士卒丧生,两主帅、七名大夫及数千名将士被俘。
繁扬与番地两次大战,在楚国朝廷里引起了巨大的震动,惊魂未定的楚昭王再一次陷入了惶惑不安的心境之中。他埋怨令尹子西给他出了个很坏的主意,却又不便加以指责,因为伐蔡毕竟是他首肯的;子西心中也懊恼愧疚不已,觉得大祸是自己闯出来的,有负于君主和百姓。
吴军会不会再一次大规模伐楚?这句问话在楚国君臣的头脑里萦绕着,挥之不去!一想起吴军破郢的往事,人们心里便不由自主地直打冷战!
终于,在一次朝议中,令尹子西发表了如下的见解:郢都被吴军蹂躏严重,城阙残破,不堪修复;况且吴军久居于此,熟悉地形街巷,不利于防守。为楚国安全计,应当迁都。
子西的主张得到了楚昭王和群臣的一致赞同,几经切磋,最后将国都迁到了都邑,称为新郢。从那以后,楚国君臣对“吴”字噤若寒蝉,朝廷上下,无人再敢言战。
这些年,孙武、缪不识、孙路三家一直住在栖霞居,孙路操持着家里的大小事务,吃喝穿用,从未短缺,宁宛、孙妈、喜妹养蚕、纺线、织布、做饭、照顾子女,日子过得平平稳稳,顺顺当当。
现在,番地之战结束了,孙武在富春自己的封地上,建起了几幢简易的楼房,将家人和孙路一家迁居到这里,缪不识已经做了驻守都城的将军,将喜妹接到了姑苏。
孙武的大儿子孙驰已经十三岁了;二儿子孙明六岁,是孙武跟随阖闾伐越时出生的;小儿子出生时,孙武正在楚国,如今一岁多了,尚未起名,因吴国伐楚得胜而归,就取了“胜敌”二字,“胜”与“孙”发音相近,便起名叫孙敌。
吴国暂无战事,番之战刚结束时,阖闾曾打算讨伐齐国,这个想法得到了伯嚭的支持,却遭到了伍子胥、孙武的反对,事情就拖下来了。后来,有细作报说:齐、楚两国通好,互相派遣使臣。阖闾大怒,非伐齐不足以平心头之恨,伍子胥劝道:“两国互派使臣乃是常理,并不意味着齐国与吴国为敌,今太子的元妃已殁,可遣使向齐求婚,若齐不从,再伐不迟。”阖闾从其计,遂派伯嚭求婚于齐。齐景公膝下只有幼女少姜,割舍不得,众臣劝道:“我大齐乃洋洋大国,主公怎能将千金之身远嫁蛮夷之邦?”然而,齐景公年老心衰,国无精兵,朝无良将,只得忍痛说道:“寡人听说,不能号令则莫若从命,何况吴国如同蜂虿,专门以毒蛰人,倘若拒绝这门婚事而使我国惨遭涂炭,我心何忍?”说罢,涕泪滂沱。那少姜来到吴国,日夜思念父母,不久就病倒了。太子波奏请阖闾,在姑苏城里筑了高台,日“望齐台”,供她登高眺望。谁知她登台之后一无所见,思念之心更深更重了,从此便一病不起。
但少姜的病并没有引起阖闾的关注,他从这次联姻中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那就是,他知道齐景公对吴国的惧怕心理,这就足够了。
阖闾是个不安分的人,既然吴齐联姻了,无仗可打了,就在声色享乐、铺排场面上动起了心思。于是,任行人之职的伍子胥便整日价忙于大兴土木,筑造各类亭台宫室,园林猎场……
而任大将军之职的孙武则安闲了许多,他大部分时间呆在富春,一方面修改、润色自己的兵法,一方面教导儿子读书。
伍子胥、缪不识、专毅、蒙雨常到孙武家里做客,孙武热情地设家宴招待他们,跟他们谈天说地,道古论今,戎马生涯使他们结成了生死之交,因此每次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常常废寝忘食,通宵达旦……
星移斗转,不知不觉又是一年。
初秋的一天,伍子胥为修建阖闾的行宫到富春来征集木材,顺便来访问孙武,孙武招待他在亭子下品茶。
“仁兄这一阵在都城忙些什么?”孙武问。
伍子胥说:“去年伐楚归来,大王心绪极好。造姑苏台,建华池,筑长乐宫,在胥门修九曲路,城东设美人离城,又在各地建造行宫,开辟射场,所到之处,营筑冰室,贮藏珍馐佳肴,以供游乐时享用。繁扬和番两仗,我军大捷,大王更加得意,整个夏季,都在太湖边的丛林里避暑。”
“前些年,大王建储城以存米粮,造鱼城以丰水产,立鸭城以养家禽,筑猪巷以豢牲畜,辟豆园以种菜蔬,这些劳作,与民有利,亦是富国强兵之道。然而,近两年所却建台池宫室,却是耗财败国之举!”孙武道。
“这些事务都是由愚兄主持的,我跟贤弟颇有同感,也曾多次劝过大王。”伍子胥摇摇头说,“但大王一味坚持,我也无可奈何呀!”
“长此下去,国力消耗净尽之日就为期不远了!”孙武说完,叹了一口气。
“官帑的存银已经十分拮据了。”伍子胥说,“修美人离城的时候,我就安排亲信私下里卖给了蔡、卫、鲁几个诸侯国三百多匹缴获来的战马,来填补开支的亏空,过后想想,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窃贼。”
“看来咱们的大王不是个有大志的君主,早在郢都的时候,他就为一时的胜利而得意忘形了。”孙武道,“现在,大王与初登王位时食不甘味、居不重席、任贤使能、广纳良言的那个大王已经判若两人了!”
“是这样!”伍子胥点点头。
“骄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孙武又叹了一口气。
伍子胥想了想说:“我回姑苏之后,准备再劝谏一下大王。”
“我觉得不必。”
“为什么?”
“孔丘这个人虽说现在尚未成就大名,但从他流传于世的一些言论看,他的许多见解是极其深刻的。”孙武道,“他告诫弟子说:‘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仁兄已经对大王尽力了,他不听,就应当罢休,臣对于君,如此足矣!”
“不行,我不能看着大王这样没落下去!”伍子胥语气坚决地说。
孙武看着伍子胥,良久,忽然说:“仁兄很像一个人?”
“像谁?”伍子胥惊奇地问。
“比干。”孙武道。
“贤弟休要胡说!”伍子胥愠怒道,“比干屡次劝谏商纣王,被商纣王剖心而死,你将我与他类比,是咒着我去死吗?”
“不敢不敢!”孙武欠身道,“小弟的意思是:仁兄犯颜直谏、赤心为君的秉性与比干酷似!”
“我也觉得相似。”伍子胥说,“但我不会落到比干那样的下场,我自认为有功于吴国,大王心里是清楚的。”
“比干是商纣王的叔父,难道商纣王心里不清楚吗?”孙武反问道。
“大王毕竟不是商纣王啊!”伍子胥的脸有些发紫了。
孙武见伍子胥动了气,忙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
正在这时,缪不识从姑苏赶来了,打破了两个人谈话的僵局。
寒暄了一阵之后,缪不识说:“少姜过世了!”
伍子胥叹息道:“半个月前,我离开姑苏城的时候,她就已经奄奄一息了,今天这个结果,也在人预料之中。”
孙武浑身打了个寒噤。按说,少姜之死与他毫无干系,齐君也远不是什么贤明之君,当年,正是由于他的昏聩,叔父田穰苴才糊里糊涂地被罢了官,又糊里糊涂地被害死。然而,或许是因为岁月抹去了往年的愤恨之情,也许是因为内心深处隐藏着对故土的依恋,总之,当少姜嫁到吴国的时候,孙武心头就泛起了一层莫名的隐痛,现在又听到了少姜死去的消息,便禁不住生出无限凄楚之情。
“齐国听说少姜病危,派了大夫鲍牧前来慰问,我见到了他,他……”缪不识说到这里,停住了。
不详之感顿时袭上孙武的心头,他两眼直瞪着缪不识,问道:“他,他说什么啦?”
“他……他说,孙老将军,作……作古了!”缪不识说。
“爷爷……”孙武放声大哭,“孙儿未能对你老人家尽孝……孙儿有罪呀!”
伍子胥、缪不识也跟着流泪,之后,他们帮孙武在厅堂里立起牌位,摆上菜肴瓜果贡品,一起祭奠孙书老人家。
一连十几天,孙武的脑海里,总是萦绕着亲人的面容和故国的场景,祖父、父亲、母亲、叔父、姜乙卓、田盘、梁有稷、临淄的街巷、孙家的院落、射圃、熏风台……所有这些影像都是那样明晰,却又是那样迅速地流动着,一旦想留住某个片断,它就立刻变得模糊不清了……啊,回忆与期盼是如此不同:回忆指向过去,期盼却指向未来;期盼是一种兴奋骚动的等待,而任何回忆都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失落……
缪不识知道孙武的情绪不好,便硬拉着他到姑苏来散心。
两人先来到虞山,少姜的坟墓就在山顶上。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女临终前请求太子波说:“听说虞山可以远望数千里,把我葬在山顶,则灵魂得见故土!”太子波与少姜情重爱深,满足了她的愿望。
坟墓旁边建了一座“望乡亭”,孙武站在亭子下,向北遥望,苍山郁郁,云涛茫茫,他想再次追寻曾经浮现在脑海里的故国踪影,却做不到了:哦,记忆总不如感觉那样生动真切,眼前的云山尽管隐约朦胧,却足以抹掉一切刻印在心头多年的影像……
然而孙武仍然久久地站立着,遥望着,或许,正是这种无所思考的心境使他陶醉不已:无所思考,就意味着静止;而静止,则意味着永恒。永恒,不正是人类所向往的吗?
两个人又在山林里转了好多天,所去之地,大都是孙武乍来吴国时曾经游历过的,一路上,也常经过阖闾新建的游乐之所,但孙武从不涉足。有一次,缪不识要带他去看吴山的行宫,他拒绝了,缪不识便向他询问其中的原因。
“早些年,总是弄不明白老子的话。”孙武答道:“他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听起来,简直是疯言呓语,因为眼目对美物的感应,是在观赏色彩的进程中培养起来的;耳朵对音乐的判断,是在聆听曲调的过程中熏陶出来的;口舌对味道的感知,也是在品尝佳肴的行为中训练出来的。老子呢,显然把话说反了。然而,仔细想想,他的话再深刻不过了:有夏以来,君王显贵们已经把美色、美音、美味变成炫耀地位和财富的手段了,因而也改变了美的本来价值。夏启之乐,万舞翼翼,章闻于天;夏桀有女乐三万人,晨噪于端门,乐闻于三衢;殷纣作乐以巨为美,以众为观。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在这种环境的熏染之下,人们的眼目、耳朵、口舌都会丧失原来的功能而变得麻木僵死,所以老子才说了那样一番话。如今大王所追求的,正是这类东西,我们前去观赏,只能损坏自己的眼目,你说是不是?”
“都说老子的学问博大精深,原来他的话里包含着如此曲折深邃的道理!”缪不识感叹道,“不过,能领悟其中道理的,或许只有仁兄这样的奇才!”
“我辈所悟之理,皮毛而已!”孙武笑了。
缪不识非要拉孙武到他家里做客,于是,二人来到了姑苏。
刚进城,他们就听到了一片号哭之声,哭声响便了整个姑苏城,仔细打听,便获悉了一则令人心惊胆战的消息:
阖闾的小女儿胜玉,最为父亲所钟爱。前些天,阖闾的御厨给他做了一条炙鱼,阖闾尝了一口,觉得鲜美可口,好吃极了,就没舍得吃第二口,叫人送给了胜玉。不料胜玉见那条鱼已经用筷子动过,便连哭带闹,说父亲虐待她,把吃剩下的东西给她,回到屋里,竟悬梁自杀了。阖闾闻讯,大为悲恸,后悔说自己不该先吃那一筷子,乃至害了女儿。之后又在凤凰山上修建了一座巨大的陵墓,昨天,是送葬的日子,阖闾安排了上千人的仪仗队,队列中,还有一百只仙鹤边走边舞,观看的民众足有数万人。约有三千多人一直跟随仪仗队到了凤凰山墓室,墓室高大宽敞,灯火辉煌,珍奇财宝绫罗绸缎美酒佳肴应有尽有,阖闾派人告知民众,可以进入墓室观赏,享用里面的食品,结果人们纷纷涌进墓室。然而这时,一道三尺多厚的石门从上方落下,把所有进墓的人都堵在里面了。
这则消息就像一声闷雷,震得孙武双耳失聪,两眼漆黑,好半天,他才清醒过来,明白了一件事实:这个瞬息之间坑杀三千人的暴君,正是自己效忠了多年的阖闾!
孙武记不得自己怎样被缪不识扶上了马车,也记不得怎样进了行人府,等到他神志清醒的时候,伍子胥已经坐在他的对面了。
这时他听到缪不识粗里粗气地问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伍子胥摊开两只手掌,颓然答道:“我刚从宫里回来,我问过大王,大王失魂落魄地看着我,好一阵,才喃喃地回答说:‘有三千人为寡人小女儿陪葬,她……她就不会寂寞了!’说完,便低下头,目光呆滞地看着地面,不再言语了。”
三个人再也没说话,一直坐着……
从行人府出来,孙武坚决不去缪不识家了,执意要回富春,缪不识头一次见到孙武这样固执和任性,不得已,只好亲自驾着马车,送孙武回去。
一路上,缪不识不断回头,每次都见孙武眼睛紧闭,嘴角下垂,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缪不识心想:沙场征战之际,孙武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何曾皱过眉头?可今天……噢,当然,今天的情况跟战场杀敌不一样,伍子胥和我都感到气愤,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了,身为大丈夫、大将军,总不应该沉落到这般地步啊!
想到这里,缪不识又回头看了看孙武,那张脸似乎平静了些,愤恨减少了许多,失望却丝毫没有变。这一瞬,缪不识明白了:我和伍子胥的感触仅限于事情本身,而孙武,则是将此事与终生的抱负连在一起的,从这件事上,他明白自己投错了主,而身为人臣,又不允许他随意别择他君,于是,他意识到,自己毕生的追求失去了凭依。因此,他的痛苦,要比我和伍子胥深刻得多!
缪不识进而产生了一种预感孙武今后大概不会再为阖闾出谋划策了!这个念头在头脑里闪出的时候,他吓了一跳,浑身打了个激灵,接着便回过头去……
在姑苏台揽月宫中,阖闾设宴招待群臣,伍子胥、孙武、伯嚭、华登、专毅等大臣都到席了。殿堂里酒香飘溢,君臣觥筹交错。
此台于阖闾九年吴军伐楚前就开始兴建,原是作战时用来了望敌情的,近些年没有战事了,台上就盖起了宫殿,成了阖闾的离宫。但阖闾很有些大度,不愿意独享此宫,因此高兴的时候,就在这里与臣下欢饮。
阖闾今年六十岁了,花白的胡须垂到胸口,眉毛也白了一半,五六条深深的抬头纹直达两侧发际,一双眼睛却仍然矍铄有神,他的酒量饭量也未随着年纪的增长而稍减。
“都说光阴似箭,此言果然不虚啊!”阖闾感慨万千,“转瞬之间,十年过去了。想想十年前在楚国登章华台的情形,简直恍如昨日。”
“那时候,大王写的《破楚歌》唱遍了江南大地,大王在中原各国的名声如日中天。”华登道。
“何不把《破楚歌》再让全军士卒们唱起来,以纪昔日之殊功?”伯嚭道。
阖闾的眼睛一亮,嘴鼻之间的胡须向两侧翘了起来。
“我们与楚国停战八年了,再唱此歌何益?”伍子胥反驳道。他最看不起伯嚭那副阿谀逢迎的嘴脸。
也许这句话说得太生硬,阖闾一愣,眉头皱了起来。
“伍大人之言差矣!”伯嚭有些激愤,“大王伐楚之功业彪炳千秋,别说八年,就是八十年,八百年,亦可同日月争辉!”
阖闾似乎又受到了鼓舞,便习惯地拿眼看孙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