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概夺路奔逃,一连窜出近百里,回头看看,只剩下十几辆兵车了,步卒已无一人。打从入楚以来,夫概第一次经历失败,而且是如此惨重、如此彻底的失败,他怎么也无法承认眼前的事实,然而,这又是无法回避的事实!怎么办?回郢都吧,别说孙武要动用军法来整治他,就是阖闾也饶不了他;搜罗旧部反攻秦军立功赎罪吧,谈何容易?夫概一时拿不定主意,于是便在荒蛮的山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当遇到岔路,他总是选择东去的方向……
夫概军的逃亡士卒成群地回到了郢都,阖闾、孙武、伍子胥听说秦军入楚,大为惊骇。吴军入郢后,孙武曾担心秦国有所举动而向西方派出五批斥候,结果都是有去无回。不料现在,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孙武道:“骄兵必败,这句老而又老的兵家格言不幸应验了!吴军因骄横而失去约束,乱杀无辜而丧失人心,失人心而得天下者,亘古未之有也。因此,先锋之败,仅仅是我军受挫的开始。”
“大将军的话,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伯嚭说道。
伯嚭的话说到阖闾心里去了,阖闾不得不承认吴军的骄傲和纪律涣散,但他认为夫概的失败只不过是偶然的失误,说成是吴军失败的开始,就更是无稽之谈。然而,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听到属下争吵,便说:“夫概此败,必定导致军心动摇,应当予以严惩,才能在全军煞住骄惰之气。大将军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臣料想,先锋不会回郢都复命了。”孙武答道。
阖闾诧异地问:“爱卿何出此言?”
孙武向伍子胥递了个眼色,伍子胥说道:“按军法,先锋之罪,当斩。先锋畏罪,自然不敢回郢。”
“先锋部下将士,包括步卒,战败后奔走回郢者不下千人,唯独先锋乘战车而行,却至今没有音讯,臣窃以为,此中趣味,大王已经料定。”孙武道。
阖闾完全糊涂了,嚷道:“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什么趣味?什么料定?”
伯嚭愤然道:“大将军,你先是危言耸听,自堕士气,后是离间大王与先锋的骨肉之情,是何居心?”
伍子胥“扑通”一声跪下,说道:“请大王饶恕子胥的欺君之罪!”
“孙武与伍行人同罪!”孙武也跪下了。
阖闾更糊涂了,惊问道:“这……这是从何说起?”
孙武道:“吴军入郢的当天,先锋与公子争夺囊瓦府,正好被臣碰上,先锋认为他最有资格住在囊瓦府,并借题发挥说:‘先君早就定下了兄终弟及的规矩,阖闾却立了太子,我夫概已经委屈多年了。’这段话臣对行人说过,却始终没向大王禀奏,为的是避免引起萧墙之祸,所以一直隐瞒至今。”
阖闾怦然心动:太险恶了!我一向信赖的夫概,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时,驻守军祥的公子山派信使前来告急:秦楚联军已经灭了唐国,正在向军祥进逼,问该守还是该撤,如该守,则请火速支援。
阖闾目视孙武,孙武道:“自从我军入郢以来,半年里骄惰成性,军纪涣散,不宜出阵交锋,何况先锋新败,军心浮动,臣以为公子山应当暂时撤出军祥,退至雍澨,待稍作整顿,军纪严明之后,再谋良图。”
伯嚭反驳道:“大将军之言差矣!我军入楚以来,所向披靡,奈何一遇秦军,便畏之如虎耶?倘如此,将士必定更加心怯,徒惹秦人嗤笑!”
阖闾听了伯嚭的话,觉得也有道理,就拿眼看伍子胥,伍子胥说:“大将军所言极是,我军兵力布局原是合理的,如今秦军插进来,敌手强大了,我军的布局就显得分散了,应做些调整,从军祥南撤,有利于我方集中兵力。”
伯嚭道:“军祥乃兵战之要地,岂能轻易?臣愿引兵五千,前往迎敌。”
阖闾欣然同意,说道:“就依爱卿!”伯嚭领命而去。
孙武痛苦地闭上了双眼,默然呼出一口长气,肩膀矮了三寸。
忽然,太子波差密使来报:夫概在沂地兵败后,失踪多日,后召集败兵残将两千余人返回姑苏,声言阖闾入楚后死于乱军,自立为吴王,太子波关闭姑苏城门,拒绝接纳夫概,要求阖闾火速返国。
阖闾大惊失色,慨叹道:“不料篡位之举果然成真!”
三人当下议定:阖闾率兵三千,回国收拾夫概叛军;孙武、伍子胥留守郢都,全面主持吴军事务。
这时候,吴军在历次战斗中折损近四五千人,沂地之战又伤亡流散了两千多,夫概带走了两千人,阖闾又带走了三千人,留在楚国的不到两万人了。
孙武对伍子胥说:“兵贵胜,不贵久。我军攻克郢都,赶走了楚王,仁兄也掘了平王之坟,鞭了平王之尸,报了父兄之仇。大功已成,就应当适可而止,见好就收,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现在应该是罢手的时候了!”
伍子胥道:“我军浴血奋战得来的一片天下,贤弟难道舍得就此放手?”
“不是小弟舍得放手,而是眼下的情势逼迫我们放手。”孙武感慨地说,“当初我主张接公子胜登上君位,以取代楚王,大王不听,如今机会已失;我军嗜杀之风引起了楚人的普遍仇恨,因而难于立足;长期的骄惰,又使我军丧失了原有的战斗力;
且楚国地域广大,我军人数薄寡,无法维持长期的稳定。从方方面面思虑,我军应当及时撤回本国,否则,我们就可能蒙受更大的损失。”
“嗜杀骄惰的由头在夫概身上,只要下一步严明军纪,何愁不能治楚?”伍子胥说。
孙武劝道:“嗜杀在楚人心中所造成的仇恨是绝难消除的,骄惰之心在夫概失败之后最容易转化为颓丧厌战之情,且我军远离故土已久,士卒思乡心切,日后稍有挫折,就会溃不成军。我们已经丧失了许多机会,万不可一误再误。”
“贤弟说得有道理,下一步该当如何动作?”伍子胥问。
孙武摇摇头说:“伯嚭邀功心切,又无韬略,此去必败无疑,仁兄可带一支人马前去接应,军祥解围后,上北路向东撤退。我暂时留守郢都,筹集粮秣军需,招揽零散士卒,也迅速由南路东撤。”
却说伯嚭先吩咐信使火速回报公子山,命他固守军祥,等待援军,然后整顿兵马,筹备粮秣,率军一路北上。入楚以来,伯嚭率军独自行动,这还是头一回。在以往的战斗中,孙武、伍子胥甚至夫概都出尽了风头,唯有他伯嚭得不到显示才能的机会。此番出兵,增援的是大王的骨肉,非同小可,倘有幸胜得敌军,则功莫大焉!此行能够如愿吗?能!公子山固守军祥,秦、楚联军围之,我从外面打入,公子山必定出城接应,里应外合,联军前后受敌,如何不败?
这样想着,伯嚭心里很有些恣洋洋的。
路过雍澨时,忽然侧面黑压压地杀过一支人众,足有两三千人,没有旗幡,没有战车,却又许多人身穿盔甲,手持戈矛,而另一些人则粗布短褐,手握木棒竹竿,这些人没有统一指挥,不讲任何阵法,扑上来就乱打一气。伯嚭知道,这是临时聚合起来的楚军和当地青壮百姓,心里并不着急。无奈对方人数众多,且来势凶猛,伯嚭不得不认真对付,虽然鏖战了一个时辰后,击溃了这股敌众,吴军却也折损了三四百人,这一场节外生枝的战斗,弄得伯嚭好不懊恼。
又走了七日,来到军祥地界。事情大出伯嚭的意料:离军祥城池二十里处,子蒲所部秦军戈矛林立,严阵以待。原来秦、楚联军早已断定吴军必来增援,于是定下了“围城打援”之策:由子期率领楚军继续包围城池,而以子蒲所部秦军对付增援敌军。
伯嚭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猛然觉醒到自己的失误:忘了派出斥候!眼前这支秦军简直就像从地里冒出来的。此地离城池太远,城头上看不到这里的事,书信也送不进城去,怎么能里应外合?唉,只怪当初立功心切,揽了这份苦差!
正想着,忽听秦军阵中鼓声大作,上百辆战车引着数不清的步卒直扑过来。伯嚭慌忙指挥迎敌,双方混战在一起……
秦军是有所准备的,其队列为方阵形;吴军在行军中,队伍是长蛇形。因此,一接战,吴军的长蛇之首便遭到秦军的痛击,被打得七零八落。秦军的阵势就像一只巨大的虎口,吴军的蛇身进一段,秦军就吃一段……
但慢慢地,吴军越聚越多,渐渐稳住了阵脚。
烈日如火,垂直地射向大地,战场上,搏斗扬起的干燥尘土如同滚动的浓烟,弥漫在半空中……
秦军毕竟是以逸待劳,吴军毕竟是长途跋涉,因不到半个时辰,吴军便支撑不住了,阵势凌乱地向后败退……
这时公子山在城头上,听得远方有隐隐的鼓声,便登上望楼,望见西南方向天空混浊,惊呼道:“必定是援兵遭到了截击,赶快出城接应。”
须臾,西城门忽然大开,全城吴军将士冲杀而出。
围城的楚军分散于四面,每一城门外布置的兵力都不多,因此阻挡不住吴军,吴军全部突围……
这边伯嚭军与子薄军战斗正酣,忽然公子山率军从东北杀入,秦军大乱。吴军见城里弟兄出来接应,斗志大增。于是,两支吴军将秦军夹在中间,秦军死伤惨重……
正在这时,东北方向又杀来一支楚军,原来子期见吴军突围而去,便集合围城之军,向这边追杀而来……
四支人马纠缠厮杀,搅成一团……
却说子虎按计划走西线南下,要去攻打麦城,半路上听说吴军援兵往军祥进发,便改道向东而来,正好碰上秦、楚联军与吴军交战,便挥军杀上前去……
于是,五支人马交错于战场,伯嚭和公子山都是两面受敌,左冲右突不得脱身……
厮杀在激烈地进行,阳光无情地吸吮着双方将士身上的汗水,他们都在忍受着极度干渴的折磨,……
吴军的将士不断被斩杀,旌旗接连被砍倒,战车相继被斫毁……
公子山几次向南冲杀,想与伯嚭军会合,都失败了……
正在吴军岌岌乎殆哉的关头,伍子胥率领三千兵马赶到了。伍子胥先从中间突破子虎军,与伯嚭军会合,然后继续深入,在子蒲军中打开缺口,将公子山一军接住,于是,三支吴军汇集到一处了。
与此同时,秦楚联军将吴军包围起来。
伯嚭说:“敌军围我,如之奈何?”
伍子胥说:“不足惧也!兵法云:十则围之。我们三军合一,敌军没有十倍于我的兵力,就休想住围我们,但现在敌兵三四倍于我,不可恋战,必须赶紧突围。”
于是,伍子胥在前,伯嚭居中,公子山断后,向东突围。伍子胥以战车和多力之土先行,奋力杀出一条血路,伯嚭、公子山紧跟其后。伍子胥突围后,立即返身回来,从后面打击联军,联军大乱,这时伯嚭、公子山已经走远,伍子胥变成了断后,向东飞奔而去,联军不敢穷追。
再说阖闾带了三千兵马日夜兼程,赶回吴国,来到淮水,见一支兵马拦住去路。原来夫概担心阖闾回国,就派儿子扶臧领一千人在这里驻守,阻遏阖闾。扶臧见吴王真的来到,先自怯了阵,手下的吴兵见吴王还活着,知道受了欺骗,遂纷纷倒戈。扶臧见守不住,便带几十个随从奔回。
这时姑苏城已是两面受敌,西边是夫概叛军进攻阊门,南边是越军进犯,攻打蛇门甚急。原来夫概回国称王之前,料想自己的兵力不足,就派人去越国联络,约定共同攻打姑苏,事成之后,夫概以五城相赠,作为酬谢。
夫概正在指挥叛军攻城,忽见扶臧逃回,知道阖闾返国,只得停止攻城,调集人马,来战阖闾。
这时阖闾军已经渡过淮水,继续向东急进,来到谷阳,正遇夫概。阖闾喝问道:“寡人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何反叛于我?”
夫概道:“吴王僚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何行刺他父子二人?”
阖闾大怒,挥军杀去,两下里混战起来。
太子波在城上见夫概领军退去,又听说阖闾已经返国,便命部下好生把守蛇门,自己率一千人从阊门冲出,来到谷阳,正遇阖闾与夫概厮杀,便挥军猛扑上前。夫概本来就心怯三分,见太子波杀到,更加慌张,战不到几个回合,便与扶臧夺路而逃。
这边越兵正在加紧攻打蛇门,听得阖闾返国、夫概逃遁的消息,士气顿消,只好罢兵,无功而返。
再说子蒲、子虎、子期的秦、楚联军在军祥大败吴军之后,立即整顿军马南下,准备攻打郢都。子蒲、子期先行,疾奔数日,达于汉水北岸。时间恰是正午,子蒲道:“事不宜迟,应速渡汉水,一鼓作气,趁吴军不防,天黑时赶到郢都。”
忽然斥候来报:纪南城和麦城旌旗林立,城内炊烟袅袅,似有重兵把守;两城以北的树林里,也有旗幡出没。
子期说:“此地离郢都只有五十里,孙武精通兵法,自会严加防范。那树林里必有埋伏,孙武善用‘半济而击之’的战法,此时渡河,必中其计。我们连日行军,士卒疲惫,不如暂时歇息半日,明日再作商议。”
次日斥候又报:林子里的旗幡增加了一倍,纪南、麦城仍有炊烟。
子期说:“今日仍然不能过河,必须多多砍伐木竹,编扎筏子,明日全军一齐渡河,方能预防孙武的半济而击之计。”
子蒲以为然,于是动员全军伐木编筏,忙碌了一整天。
第三日,秦、楚联军八千人乘着数百只木筏竹筏,同时抢渡汉水,水面上布满旌旗,声势浩大,锐不可当。
联军到达南岸时,并无任何动静。子期、子蒲一时不知所措。
斥候来报:林子里只有旗幡,却无一兵一卒。
子期、子蒲大为惊讶,子蒲道:“倘若周围有吴军的伏兵,我们就要背水一战了!”
子期寻思了片刻,说道:“不可能,除了这片树林,附近没有能隐蔽众多兵马的去处,吴军要想设伏,只能在纪南和麦城两地。”
于是两人放心地率军南进。来到麦城,城门紧闭,城头旌旗整肃,迎风飞舞……
子期说:“究竟是空城还是设有埋伏,殊难预料。贵军是客军,请后退三里,我自率军攻城,倘若中了埋伏,贵军或接应,或撤离,将军可自行定夺。”
子蒲依从其计,引军后撤。这边子期一声令下,楚军一齐扑到城下,顺着云梯、钩绳攀援而上,不多时,城上就有人高喊:“大人,是座空城!”
原来孙武在伍子胥走后,就命士卒编扎大批竹筏,停泊在郢都以南的长江岸边,正当子蒲、子期的秦、楚联军在汉水以北忙于砍伐木竹之时,孙武已经率领部众四千余人乘着竹筏顺江而下,直奔吴国……
缪不识带领一百人留了下来,在郢都、纪南、麦城、树林等处布置疑阵,秦、楚联军渡过汉水以后,他们也乘着竹筏追孙武大军去了。
孙武回到吴国的时候,伍子胥、伯嚭、公子山也顺准水东下,到达了姑苏。
阖闾为西征军的归来举行了隆重的庆典,带领全军高唱《破楚歌》,表彰孙武、伍子胥、伯嚭和全体将士的赫赫战功,设炙鱼之盛宴款待他们,改阊门为“破楚门”,将这次破楚的业绩诉诸文字镌刻于铜板之上,悬于破楚门外……
庆祝活动持续了半个多月,吴国君臣兵民无不陶醉于胜利的喜悦之中……
为了报答孙武的丰功伟绩,阖闾将浙水以西的富春封赐给孙武,作为世袭采邑。
楚国郢都,昭王在群臣的簇拥下,登上了宫殿的御座。像阖闾一样,他也大赏为复国而奔忙的有功之臣,诸臣中,唯有申包胥不接受封赏,昭王问其故,申包胥答道:“吴军入楚,实乃臣之罪也。”。
“吴人无礼,侵我疆土,与爱卿何干?”昭王问。
申包胥说道:“伍子胥逃亡之时,臣出使晋国归来,途中相遇,伍子胥对臣诉说自己的遭遇,并起誓要去他国借兵灭楚。臣与伍子胥交谊极深,当时说道:我如劝你复仇,则为不忠;若劝你不复仇,则陷你于不孝。不过我要送你一句话:你若能灭楚,我必能复楚!臣为了朋友之信义,此事从未向他人透露,亦未向大王禀奏,臣带此欺君之罪,至今已十九年矣,此刻岂能以罪冒功?且臣赴秦乞师,为国也,非为己也,今国已无恙,臣更有何求?故不敢受大王之封赏。”
昭王道:“伍子胥复仇,原是意料中的事,料定而不能防范,寡人之罪也。爱卿复国之功,楚人尽知,勿再推辞。”
申包胥说了句“容臣再作思量”,便退出宫去。夜里,他收拾行李,出了郢都,逃入深山,从此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