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莲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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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遥远的纺车4

在弟弟妹妹还小的时候,祖父病倒了。祖母除了照看四个小弟妹,还得照料祖父,精力扯不过来,家里没有再养猪与豚,以前的猪圈空空的扔在那里,猪圈那块地是个向阳的好地方,到了冬季只有猪圈独自晒着太阳,已没有睡在地上享受阳光而哼哼的猪,无意之中站在圈栏边,我心里一片怅然。好在三三两两有几只鸡,它们会越过栅栏,去猪巢那边寻食,也会就着暖暖的地面伏着晒晒太阳,不时东张张西望望。

一天,两个弟弟带着刚刚学话的两个小妹在院子里玩。小弟们玩抽陀螺,谁一鞭抽得陀螺转的时间长谁就有本领,两人都不服输,五盘二三输赢,愈比愈有劲。两个小妹共玩着祖母小时的玩具纺车,它已经经历过许多孩子的手,时有损坏,祖父钉钉绑绑将它勉强维持原样。不过时间已久,原本的树黄早变成显包浆的油亮灰黑玩具。纺车在两小妹手中,不是这里坏了就是那里坏了,两人都逞能要自己来弄好,不一会就吵起来,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两小弟不时过来劝劝架,哄也哄不好,吵得他们心烦。大弟一手将纺车摔在地上,本来就左拼右绑地将就,这下子全散开了,两小妹见纺车散成那样大声哭起来。

正在屋里给祖父煎药的祖母赶出来,小妹妹们一边哭一边诉说大哥把纺车摔了。大弟头一偏,说两个小丫头,烦得很,总在为纺车吵来吵去的,干脆摔了,都不玩。祖母轻轻叹息道:你这伢,留着总是个玩意儿。回头又安慰小妹,金朵银朵不哭,等你爹好了,让他再给你们修好。祖母正欲弯腰拣拾,大弟那刻也感觉到自己错了,赶紧着替祖母捡起来,递到祖母手中。

吃过午饭,喝过中药的祖父挣扎着让祖母拿来他的木匠工具,他试图给两个小妹把那架玩具纺车修好。可左弄右弄,榫眼有断裂,一时难得弄好。他正琢磨着,家里来了客人。一个近三十岁的男子提着半筐鸡蛋来看望祖父,进屋就叫祖父:大叔,病好些了吗?我大婶呢?

祖父说在厨房洗碗呢,祖父又喊了一声祖母说善成来了。

祖母笑眯眯地走出来,嗔怪来人带鸡蛋,又关切地问了他家妻儿家小,听说均好时,祖母递给来人一杯茶水,让祖父陪他说话,又进得厨房给来客做汤面。

祖父不时放下手中的活计,与来客聊些外面的家常生活,一会儿又把小纺车仔细看看,左比右看。

来人见状说:大叔,你放着吧,这个太小,不大好摆弄。是给伢们做的吧,回去我给他们做个安弹珠的小木车送过来,他们会更喜欢的。

两个小弟听得高兴得什么似的,急急地说:要得要得,你什么时候可以送来啊。

祖父责怪两个弟弟没大没小,应该叫他善成叔叔。说过,将零碎的小纺车一一摆放在一只小竹篮里,又找来一油纸将篮口盖上,挂在堂屋一侧的挂勾上。

这人果真没有食言,快过年的时候,托人带来了一辆安三弹珠的小木车,这年春节我们玩得挺别愉快。五姐弟轮流着坐上去,把人在后面推着坐车人的背,就可以滑一阵,待车快要停下来,又推一把,着实有趣得很。

祖母的小纺车暂时被我们遗忘了,也不知什么时候祖母悄悄地将它收拣起来。

那几年,偶尔在夜半醒来,会听到纺线声在堂屋平平缓缓地流响,便有一种久远的苍凉涌上来,犹如祖母在思念什么。

又过了几年,祖父已渐渐康复,祖母也变得精神了些,而我已是一名高中生,弟弟们也上了小学,妹妹们象小时的我可以四处掐些野花回来,插在小瓶里,摆在床头柜子或窗台上,目所及处,便有一种新奇与美好。两小妹与妈妈住一屋,花花草草多半摆在那间屋内。从田畈里回来的妈妈看了,伸长鼻子闻了闻,说:是金朵银朵掐回来的吧!两个小妹赶紧着说是的是的,妈妈笑着抚了抚她们的头:乖,玩去吧,妈要洗澡了。不知为什么,这时我象是外来的孩子,极没趣地走开。

我家一共五个孩子,只有我的名字焕新是爸爸给取的,两个弟弟的大名是祖父取的叫金贵银贵,两个小妹的名字是祖母取的叫金朵银朵。从这名字上看,他们四个极象是一家子,我是另处抱养来的,但我总有种优越感,只有我的名字象是正儿八经的名字,他们那叫的是什么啊,象电影里地主人家的傻瓜儿。

正是我家缺粮正凶的时候,农村实行了田地承包责任制,我们那里水田肥沃,人平净有一亩二分田及二分旱地,我家就分得了足十亩的水田和近两亩的旱地。祖父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在自己的田地里精耕细作地种粮食菜蔬。田地分到家那天,祖父打开大橱柜,用一把小铜钥匙开了其中一直关闭着的抽屉,拿出几张写有字的黄裱纸,是早年祖父租给别人田地的契约,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裱纸慢慢展开说:焕儿,念给我听听。

我每念完一份,祖父就告诉我这块田是现在靠近什么地方叫什么名称,尽管它们早已归公,我仍能感觉到祖父的自豪,对祖父我充满了深深地敬意。祖父儿时生长在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中,作为长房长孙,他的祖父祖母无比珍爱。可是祖父的父亲却是喜赌的人,将他名份上的祖业只留下一座空架屋来不及输就病故,是年祖父才九岁。祖父祖母从口里身上一点点节省,慢慢地添置家业田亩,希望能光复如同儿时昌盛的家道,没想到解放后所有的田地充公,还给祖父挣回一人地主的“美誉”,尽管后来我的父辈们在人生路上因此受到排挤,父亲和两个姑姑未曾有丝毫地怨言,心中依然敬畏他们的父亲。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将老屋拆除一大半,留下三间给祖父祖母居住,因为祖父祖母坚持要住他们的老房子。为此,新盖的房屋结构不好,父亲时常地抱怨祖父祖母,他们宁可听抱怨,也要住在他们生来就住着的房屋里。新房子盖好后,三间正房,一间厨房一间大堂屋。我和两个小妹住一间,两个弟弟住一间,父母住一间。我住了一段时间,挺留恋老屋,想着法子说服父亲,重新回到祖父祖母那边住。在我心深处,祖母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我可一直惦着,我怎能等了又等呢。

十五六岁,我已是大姑娘。农家三四月稍闲,村落之间轮流着唱旧戏。大凡晴朗的星期天,下午我就会跟着祖母去看戏。村里许多老婆婆们相邀一起,走在头夜下过雨的田埂上,扭扭歪歪,我搀扶着祖母,众婆婆们羡慕得很。有个婆婆骂自己的孙女是白眼狼,养大了连话都不愿意跟她说,躲得远远的。其实不然,婆婆的孙女每日里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替她倒马桶,小孩子做事难免有恍惚的时候,刷得不干净了,她就骂孙女,发伢瘟的,倒个马桶,也慌吧着急的,赶着投胎呀。我的祖母从不象她这样骂晚辈,既便后来她瘫痪在床,倒马桶的事儿她绝不让我们五姐弟做,如若我们这些小辈要做,她在床上叫嚷起来,极难为她的样子。直到她离开人世,我是没做过的,母亲和姑姑们大约是替她倒过的。

在初晴的四月天里,满畈漾着春水,春阳洒在上面,随风金光浪浪。我重见祖母的脸变得圆润起来,头发依旧梳理成光滑的婆婆髻,还是用了那只老旧的黑龟夹扣住发髻,只是鬓边添了白发,愈发地显得祖母的慈善来。

人整个儿浸在花香的天地里,心里满是长长好日月的感念,想必几位老人也是。一位比祖母还年长些,说话有些轻微晃摆脑袋的婆婆说:夏妹儿,想起我们年轻时的事儿好象还是昨日,人老象拉一块幕布那样快,眨眼的功夫。记得你来陈家湾,穿件蓝满襟袄,土红棉裤,簇新新的,梳一根瘦黄的小辫,好多天不和人说一句话。那时我们做童养媳的有六个,就你最倔强,什么事都好强,宁可自己吃苦,也不输人。那时的你我哪会想到我们也有儿孙满堂的这一天,也能享这一份福哦!

婆婆们众说纷纭,祖母除了浅短的应答,很少说话,一脸舒朗的笑意,仿佛已完全沉浸在福中。

自祖母断断续续讲述的旧事中,我知道了祖母和祖父去祖父的叔叔家的生活情形。

叔祖家人多田地多,人多除了老叔爹和叔婆外,其余的都是需要照看的孩子。十五岁的祖父农田耕种样样会,每日里带着长工短工劳作在地头田间,祖母则在家伺弄一家人的浆洗吃住。日月时光,一寸一寸地随他们长大,所有的幸与不幸都容进田畈的昼影与老屋幽深的灯影中,他们从不诉说其中辛苦,只言受到的叔祖的关爱与叔伯兄弟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