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莲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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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遥远的纺车2

家里,只有我和祖母是穿满襟衣服,祖母喜欢在左腋上方盘扣处夹一块深色手帕,小姑也替我买了一方漂亮的花细布手帕挂在那里。在祖母怀里,将她的那块手帕抽出,也抽出自己的,从她怀里滑下来,嘴里嚷着唱戏给他们看,直奔堂屋,祖母应声跟在后面。我一手一块手帕学着旧戏里扭捏的戏子依依呀呀唱戏,自己都不知唱了些什么,祖母满脸笑着说我伢唱得多好啊!其时妈妈眼里溢满了笑意,小姑说我唱得不好,含笑装作挑衅的样子,要我重新唱,祖父总是不出声眯眼笑,低头做一会,又看一会。偶尔被爸爸看到,就他哈哈大笑,不知是说唱得好还是不好。我有些愣怔,祖母笑着抱起我:我伢不唱了,该吃中饭。

小姑和妈妈放下手中的活计,进厨房端菜。祖父一般待到菜端齐,才端然上座,父亲拿过两只小酒盅,给祖父和他倒上酒。我站在小木凳上,妈妈在一侧坐下,踩着小木凳的脚档,以防我乱动翻下来。厨房里的事弄完,祖母就出来先给我喂饭,多数我要求自己吃,但祖母总在一旁看着,不时替我擦拭掉下来的饭粒菜汤,还有小嘴周围的油腻。祖母擦着擦着,我就想起祖母小时候没有祖母没有妈妈爸爸陪着,也没听说过她有小姑,她和谁在一起吃饭呢?可我不敢问,吃饭时父亲不许我说话,我小时最怕他的规矩。

到了下午,祖母有些空闲时间,她会打开大橱柜,在众多的铜款抽屉中的某只里取出一只有十六开纸般大小的皮革夹,是祖母专用来夹鞋样靴样和花样的,里面厚厚的一大叠,很好看。

渐渐入老的祖母在寒冷的夜里不怎么纺线,多半偎在床上做鞋,每天祖母做完家事,待我睡熟后,一针一线更深夜静的连纳。小姑和我妈很少做鞋,妈妈喜欢绣花,偶尔做做鞋,是因为村里出嫁的姑娘请她帮忙赶做一双两双嫁鞋,我们这里有样风俗,待嫁的姑娘必须给男方的每个家人及男方的长辈亲友一人一双鞋,有较好的平辈亲友也会做上一双,所以待嫁前的姑娘有的得做十几甚至几十双鞋子。那时候正值农业大生产,这些活计只靠熬夜做出来,实在赶不出来,只好请相近的小姑小嫂或婶子们帮忙,称之为“赶嫁”。我妈做鞋多是因推不掉的情谊才做做,自家的的鞋子却是很少做的。小姑喜欢织毛衣,偶尔纳双鞋垫,也得半年功夫才完工,一家人的鞋基本上是祖母在那些冬夜里做出来。我能看到的时间里,祖母只给我做贴花帽虎头枕虎头靴,我一直叫那是猫头枕猫头靴,家里有只麻花猫,脸面中间的灰黄麻纹,象极了那个“王”字。

祖母一拿出那只皮夹,我就翻弄开来,里面花花绿绿的都是做好的贴花,可以定缀在衣服上,也可以粘在帽子或布袋上。我将它们取出,一一在身上比划过。祖母从不象妈妈或小姑那样叫喝我,任我左比右贴,她还赞说:我伢真好看!

玩着玩着,我会想起祖母说过她来我家时是想学绣花做鞋的,就盯着她问:婆,绣花做鞋的本事是老太教你的吗?

祖母脸庞圆润明净,尚乌的头发一丝不留地挽到后脑勺上梳成髻,用一个黑色的象龟壳般的夹扣住,看着祖母我心里就暖融融。

祖母一笑,伸手抚了抚我的头:我伢还记得这事呢。我来陈家湾享了三年福,这三年你老太嫁了你姑婆,待我就象自己的女儿。手把手地教我纺线,怎样纺得粗细匀净,绣花行针走线的松紧合度,鞋底鞋帮的花样款式她一样一样地细说。

在你老爹过世三年后,也是我来你爹家第三个年头,你老太想老爹想郁了,冬月倒床后再也没起来,腊月初七陪伴老爹去了。死前,老太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你爹,叮嘱我们为人行事不要怕上当,上当了记住教训,莫重犯,让人如让己,一生平安少凶波。

那年你爹才十三岁,我才十岁,老太在世时,我们住自己的家院,老太一过世,这么大的一重屋,你叔爹不放心我们,让我和你爹俩个搬他家住下。

婆学了两年的女红,就搁下,而今做的鞋绣的花都不及你老太一半的精致。我和你爹抬着纺车,带上换洗衣裳,去了你叔爹家。他家孩子多,叔太多病,家务事一天到晚都没有个头,我哪有空绣花啊。

听祖母说来,感觉她这辈子总在给人做饭,一生为了更多人的吃没完没了。我有点来气地说:婆,你别做啊。

祖母一笑:我的傻伢啊,有饭做就好啊,怎么不做呢。

我也不明白这话,只说你多累啊。

祖母说,有饭做婆就不累。

那时的不懂其中的深意,只要眼前祖母是好好的就好。坐了那么久,我还是要出去玩了。

上数五代,我曾祖父的父亲有两个儿子六个姑娘,而我曾祖父只有一儿一女,他刚过而立之年就病故,我祖父又只有我父亲一个儿子,我五岁时妈妈还只是生养我一个女儿,被家里人宝贝得什么似的,祖母时常念叨我家几代单传,大房缺人。若逢庙会,祖母头天就不沾浑腥,前夜必用艾叶泡水沐浴,次日凌晨就去庙里,向神灵们祷告祈求,能给她送来更多的子孙,祭祀先祖时,亦低跪禀说,乞望先祖们保佑家道昌旺。

小的时候,隔壁左右住着的全是亲房叔伯,一大群的孩子哗啦啦地跑来跑去,经常地打架什么的。别人要么有哥哥姐姐,或者是比较亲近的堂哥堂姐,而我没有,多是孤军奋战。与别的孩子作战,我只能想些小法拉拢小伙伴帮忙,否则就会遭败。在外打架,父亲看见了总会斥责我。祖母则不然,对父亲说,哪有小孩子不打架的,也是经事儿,不经事的伢长大没什么用。祖母告诉我,不要先动口骂人也不要先动手打人,如果别人打了你骂了你,你莫跟他拼骂拼打,沉住气,给人评道理。祖母这样说,我嘴里应承着,但我还是会和别人干仗。

一次,有两兄弟一起打我,推搡之中把鼻子弄出血来,小孩子炸窝般跑开,分别有人去他们家和我家。祖母去了菜园子,家里没人,而那家人的祖母在家,小孩子对她讲了这事,她听说被撞破鼻子的不是她的孙子,走到门口就折身回去。

等祖母回来,我已弄得满脸血乎乎的,祖母丢下菜篮子,赶紧着把我抱回家,后面跟来的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又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祖母边听着,边用凉水在我颈脖处不停地拍着,渐渐地止住了血,祖母把我的脸慢慢洗净,给我泡了一杯红糖水要我喝下去,让我平躺在小竹床上休息一会,她去洗菜,我坚决要跟了去。祖母从装棉条的小竹篮里撕了一小团半棉花塞在我的那只流过血的鼻孔上,我特地去镜前照一下,感觉鼻子处象长了颗大牙,我乐乐地傻笑,祖母牵着我出家门,笑我小狗肉,家里那只小麻猫居然象狗样跟着我们去门前塘。

在塘前的石漂上,蹲着那两个小男孩的祖母,正捶着一件衣服。见我祖母来了,那婆婆脸上佯着僵笑说:夏婶,看你疼孙女疼的,走哪带哪。祖母不动声色:你还不知你的两个孙子打破我孙女的鼻子吧,看我伢鼻头肿的。前年,我在路上捡回只猫,看到我伢流那么多血也跟在她后头照看着。五九年,你饿昏在田畈埂上一夜,谁搭救了你?细伢的事我不计较,大人不知世事人情算么事人?

祖母说完,不再出声,洗罢菜牵着我回来,小麻猫窜在我的脚边。河塘里的婆婆将衣服用棒槌捶得特响,象捶打一个仇家。

夜里我捂着被子在床里玩,祖母给我煮了红糖水鸡蛋正喂着,我边吃边馋小姑,小姑盯着我鼻子看,说这鼻子今天是怎么啦,红肿肿的,我连忙告诉她怎么回事儿。小姑听了,一下子恼了:孙婆婆他家两个拖鼻涕打的?明儿不找他们家人理论个是非,以后还打顺了手呢。焕儿,过来让小姑看看。说着她一把抱起我,凑到灯下仔细看我的鼻子。祖母说,小孩子打架有之,孙婆婆面前我今天说话已有些过了,焕儿往后莫跟别的孩子打架,打架的人是野蛮人,野蛮人比的是力气,这世上总个比你力气大的人。再等一年你就上学,上学后识文断字,做个知书达理的人。祖母的话我听不进去,心里一直盘算着怎么个复仇。

祖父和祖母从叔父搬到自家来后,将老祖屋几经修葺整理,老祖屋变得更加阔大明亮。我家大门是一对厚重挂有铜环的木门,如果家里人外出,就用一把老旧的抽式铜锁将门环死死咬住。大门后是大大的两道木栓,其中一个还有个小机关,要顶起它才能打开。大门两旁有梯门,梯门下围是整幅的木板做成,上半部分却是几枝栏杆的组合,栏杆上可以稍做些样款,显得更为精致。我想梯门大概是用来阻拦畜禽,不让它们出或入的。这样猜测也不知对否,当时它却是我作马骑最好的道具。我可以顺着梯门上的小木档,一级级的爬上去,坐在梯门上,好似多么的高大,村里许多小孩子羡慕着,其中会有人来讨好我,容我让他坐一坐,我呢,就大方的让某个令我开心的人骑上它。孙婆婆家的两个小挂涕也会在这里面,我开始笼络我家快出五福的小叔子和堂兄们,如果他们愿意帮我打那两小挂涕,我就让他们骑梯门,还可以分吃父亲在外上工时别人家给的一兜熟花生或一捧果子。最数八爷有趣,他故意着做成瞎子,窜到他们身边,找叉与他俩闹起来,旁边几个响应得很,一哄而上,将他们兄弟俩放倒在地。也没怎么打他们,就听他们大哭就来,祖母听见哭声,急匆匆从厨房赶出来,把他兄弟俩从地上拉起来,把我和八爷都训了几句。那刻我极气祖母的做法,硬着脖子顶撞祖母:好象你是他们的婆!说完,我掏出小布袋,当着祖母的面,给刚才动手打人的小伙伴每人几颗花生。两个小挂涕不再大声哭,抽抽噎噎地扭着身,又馋着我手中的花生。祖母蹲下身,欲抱我,我挣出来,祖母不依,拉着我说:我的焕儿乖,给他兄弟俩几粒,坛儿有张嘴罐儿也有张嘴,是细伢都馋嘴。说过祖母还是从我手中拿了几颗花生分给他们兄弟俩,我一甩手不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