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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亲和酒4

九月初八,世廷大伯在他生日那天准时回到富湾。比上次回来,背已显弓形,但仍算硬朗,一路上由他的长孙陈庆平长孙媳南芹护送。

世春叔和世勋叔在陈庙河大桥等着他们,老人相见,话语竟不多,紧紧交握的手轻轻抖动着,此时彼此的心念无须明说,松了手,各自平镇心绪,缓步往家去。

世廷大伯一行来到湾口,丹桂婶和湾里人闻风迎了出来,她高门亮嗓地叫:“世廷大哥,你们回来啦!”

世廷大伯不住地点头,对叫唤他们的人反复说:“我,又回来了,回来了。”

湾中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人迎上去,反复说着一句话:“回来就要得,回来就要得。”

老人们相互搀扶着往湾里走。丹桂婶这边和陈庆平与南芹拉开了话儿,知晓小夫妇这次随祖父回家也是溯祖寻宗的,犹如一束亮光让她豁朗开来。她的儿孙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眼下里不懂得根的劲,等有一天明白过来,也会象这对小夫妇安心乐意地回来。这么一想,心下更添欢喜,忙说:“好伢们,回老家了,到处走走转转,开开心心地玩。有什么事儿理不清,问你家世春爹,再不知的问你的世勋爹,再不知的找湾里人去,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

小俩口笑盈盈地应承,道了谢。

这次世廷大伯一行归来,因世春婶不在家,吃住便由丹桂婶来张罗。丹桂婶在世春叔家安排好了他们的住宿铺盖。吃喝便来她家,她早洗涮好了大锅大灶,柴码垛子贴了半墙,餐具茶具全套的搬出来,洗净备用。厨房的忙碌让丹桂婶找到了日子的敦实,紧称称,绵巴巴,她不嫌劳累,只有乐意。

晚上,大家聚在世春叔家话家常,开始大家还有说有笑。忽听得世廷大伯说:“要说我八十一岁的生日过得最踏实安心,既吃了弟媳妇儿丹桂的手擀长寿面,又喝了家乡泉水泡开的绿茶。可是我这心里在着急呀,今儿一见陈庙河,心里就发紧,这哪是我的那条河,分明是暗沟是阴渠,畈野上荒草落落,庄稼倒是种了,可毛毛糙糙的。一进湾,除了你们这些老兄弟们,后辈们没见着一个,你们的光景跟我差不多,我是离了老根,你们是儿孙离了老根,一样挂人的心。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些田地谁来种,这些房子谁来住,全挤进城。老祖宗的‘义’也好,‘和’也好,抛了,抛了……”说着说着,世廷大伯低垂了头,只这一低头,老态便袭来。

世勋叔没料想到忽然有这样的情形,赶紧安慰他:“大哥,你就莫操这心,人的路儿随走随到,城里撑满了,自然就有人往农村来,全在城里,城里又长不出养命的东西来,没人给米给油的时候就晓得田地的精贵。现在呀,要的是我们在家和和乐乐,让小子们回来看得羡慕,还怕他们不想家。”世勋叔说着,自个儿显得没底气,多少有些无奈的意味。

庆平在一旁说道:“几位爷爷,这种情形是当下社会必须经历的,他们在家收入低,年青力壮哪能不出去搏一搏。等到农村的收入可以与在外打工的持平,自然就会回来,人家的地盘哪有自家住得踏实。”

“就是啊,大哥,还有我们这帮老兄弟在,小子们翻不了岗。你还没回来,我和世勋哥他们议定了个事儿,你听了,保管喜欢。其实啊,不光是你受不了乡村的变化,我们也受不了,这事儿又不能全指靠上头的政策。我们已商定好,年年清明节重阳节办一场‘亲和酒’,每户轮着办,各家在外的儿孙们每家至少要回来一人,一是祭祖,二是父子们兄弟们敞开心说话,乡间邻里无隔,长辈的要晓得晚辈在外的甘甜辛苦,晚辈要晓得长辈的想念牵挂,这样就断不了轴,总有理顺的一天。明天你就能见到这些侄子们,这会正在往家赶的路上呢。这人呀,要晓得安当自己的日子就不难了。大哥,二天还要去陈庙祭祖,又要去祖坟山地登高,是不是早点歇息呢。”

世春叔的一席话说得世廷大伯多少宽了心,他笑喃喃地说:“这‘亲和酒’好!好!有些陈氏家风的意思。只是累了我家的后辈们,连夜赶路。等明天后辈们回家了,我们再叙,大家回吧。”一时大家便散了,各自归家,歇息了。

重阳节的天高远空阔,云儿如同薄纱,丝丝缕缕,被风儿递送得四下飘游,也不知要去到哪里,偏偏风儿又悄然送来了幽凉,一辔天成的悲意潜袭过来,人徒增感伤。

世勋叔怀着这样的感伤同世春叔一起,陪世廷大伯一行来到湾前二里外的陈家庙。陈家庙里,世廷大伯跪在香案前,长久地凝视案桌上方的“义门陈氏先祖之灵位,也不知他对先祖默念了些什么”。离开时,他向庙里的主事借问到陈氏宗谱总谱序本,又购买了一套陈仕富老祖以下的分谱一套,命孙子陈庆平双手托好,又用黄色锦缎好生包裹起来,准备回程时带上,让他这一支流落在外的子孙后代们晓得自己的根由。

世廷大伯一行自陈家庙回来,该回来的后辈也回来了,正聚在湾口等着他们一起去湾后岗的祖坟山。

世廷大伯见到这些后辈们,欢喜不尽,远远地笑扬着手。后辈们迎上去,大伯大爹地叫喊,又向陈庆平夫妇问好。世廷大伯一个个地认人,后辈们忙介绍自己是哪家的后人,家中兄弟姊妹多少,自己排行老几。一时之间,热闹地喧哗声起起落落,面对儿孙辈带来的欢乐让世廷大伯长长地叹喟:“有什么比人还能给人带来幸福足意的呢!”说得世勋叔和世春叔眼圈跟着红了,不由向人群中才刚归来的儿子们寻目。

亲亲热热长长队伍的一行人,来到了祖坟山上。他们先祭拜了这座山上最早的先祖,然后由世勋叔和世春叔领着众人走过一座座坟地。他们告诉世廷大伯,泉下是哪位故人,世廷大伯每过一座坟包,都会忆起那个故人曾经的某语某事,坟地上的秋草弯弯点头,仿若地下人有知,回应着世廷大伯。大家分明觉得人心原来是如此的同一,都需要着一份人的牵念,这份牵念最庸常最容易被忽略,却又是最永久的需要。

遍走坟地时,已是正午,世廷大伯明显地累了,大家提议回家。这第一餐“亲和酒”由世勋叔家操办,他和丹桂婶早已安排妥当。一进家院,只见屋里屋外共摆了六桌,且酒菜已上席。丹桂婶带着几个妯娌正笑漾漾候在门口,女人们一一和世廷大伯和庆平夫妇招呼一声,又忙着寻目与自己匆匆交面便去祖坟山的儿子,目寻到儿子,满脸喜色,忍不住又叫一声儿的名字,听到儿欢快的应声,这才又进了厨房。

欢声笑语中,世勋叔和世春叔按照长幼顺序请他们一一入席。

世廷大伯坐在首席对往来进出递酒送水的几妯娌说:“各位弟妹,劳累你们了,陈氏家族的兴盛你们的功劳最大。”

一位大方的婶子笑说道:“大哥,我也是陈家人嘛,你说这话可就见外呢,哪能分彼此。”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世廷大伯连说:“对,对,弟妹的话对极了。”在厨屋的丹桂婶听得清楚,端着托盘出来,托盘上是两碗骨头熬的清汤,她说:“世廷大哥,家人吃饭,我们做饭,最顺当的事理儿,哪里还要客气,就怕饭菜烧得不合你们的口味,特别是侄孙孙媳,这第一次回老家,饭菜吃不好,可一定要吃饱。来,这是我特意给你俩熬的骨头汤,大炒大烧的家乡菜怕你们不习惯,这汤既清淡又长精神。”

一席话,说得陈庆平小夫妇赶紧起身双手接捧过来。世勋叔看在眼里,不由暗暗感怀,这大约便是义门陈氏家人的风尚,礼周人便正。小的时候祖父念叨这个如同信佛的人念“阿弥陀佛”。也不知为什么,到了他这一代及他的下一代,许多东西就活丢了,丢掉东西的人也不是不想寻回来,只是打不起精神来,再说这个东西是大家的,他一个人找不回来,不想今天却自个儿回来了,怎不值得庆幸快慰。

他这里思绪飘忽,世春叔已开始引领众人饮第一巡酒了,他忙举起杯,同众人一道祝福世廷大哥及孙儿孙媳,反之他们又一一恭祝大家。

在外归来的后辈们依次给长辈进酒,然后兄弟们互敬,长辈们在家办的这个“亲和酒”让他们觉得别样的亲近,彼此是那样的贴近,没有一丝儿隔阂,也不用防备什么,什么话儿都可以说个透,说个响,一个“好”便蕴入心底,也许明天后天离家了,往后的年年月月他们便有了盼念,盼着回家和众乡亲一起喝这暖暖的“亲和酒”!

老人们饮酒少,话儿多,全是东家的情西家的景,热热闹闹地说笑。

吃罢午饭,众乡亲纷纷退席,老妯娌们又忙上前收拾杯盘碗筷,将堂屋粗略快速地打扫一遍。

世廷大伯重新坐到八仙桌边,戴上老花镜,打开义门陈氏宗谱谱序,随着他翻开谱面,大家都围桌坐过来,听世廷大伯轻缓沉稳地讲来。

“生在陈氏家族,是我们大有幸,义门陈家,不管你走高走远,她总在后面托着你,走低走落,她牵引你回来。你看不到她,她却时时跟着你,这就是老祖宗们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义’与‘和’。早在唐时,我们的老祖宗陈旺就定下了为人传家的要义,他倡导忠孝节义、耕读传家为每个陈氏子孙们的本任。又兴建书院,明立家法,与人为善,一一代传承下来,陈氏不仅人丁兴旺,且人才辈出。到宋时,近四百年的陈氏家族人口达三千多众,仍聚居同炊,内外并无争伤,多次受当朝皇帝旌表,宋时皇帝御笔亲赐“义门陈氏”,向天下人极举陈氏家族的文明风尚,又将义门陈氏家族分析为二百九十一庄子,分散到全国各地,领合世风。”

世勋叔见世廷大伯说了半天,忙上前续水。才刚世廷大伯所言,在座的儿孙辈有知道的,也有初次听说的,无不为陈氏家史而叹幸骄傲,相互之间,提起旧事纷纷。庆平夫妇更是东询西问,世勋叔过来给他们续水,笑问道:“庆平,听过‘百犬同巢’的故事没?

庆平夫妇疑惑地摇着头,要求世勋叔讲来听听。

“这‘百犬同巢’讲的是宋朝皇帝听说江州‘义门陈’好生了得,几千人聚居同炊十几代,大家大口却无有怨憎,人人做到义和当先。他不信,御驾亲临,为了试探义门陈氏的和爱家风是真是假,皇帝令人将一百只馒头放进一只长石条狗槽中,唤来陈氏家养的一百只狗,想知道狗是如何分食馒头的。被唤来进食的狗们,听主人吩咐过,各自叼一个馒头离开。皇帝心里暗暗称奇,忽见一只狗嘴里含了两个馒头,便笑指着这只狗向陈氏族长说:‘你看罢,族长有什么话说?’族长说:‘不急,你跟着看便知了。’他们跟随那只狗来到狗窝前,只见它将其中一个馒头正向一只瞎眼狗的嘴里送。皇帝见了,感慨不已,当即御笔亲提:‘真良家’。你看看,这家伙,我们的义门陈何等了得……”

世勋伯讲得有津有味,庆平小夫妇却相对宛尔一笑,嘴角含着一丝轻嘲。

这些全落到世廷大伯眼里,他神情庄重地看了他们一眼,视小夫妇的轻屑为无礼。小夫妇忽然意识到因自己的无知而显轻狂,很快正了神色,听他们的爷爷世廷大伯缓缓地讲来。

“翻家谱,看家谱,看得心里暖暖和和,我们这些人象谱页上的小藤瓜,藤下吊瓜,瓜下结藤,人世代代相传,多悠长的况味啊!”

这么说着,后辈们挤过来寻自家的那根藤,属于自己的那个瓜。

后辈们正议着,老辈们又言开了当下的农家日子。最后还是世廷大伯道了真言:“你看,我们陈家,自古以家风尚世,我们也得那样活着,晚辈们也要这样往下传带。在现时,老百姓最重要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安好自己的心窝,守好自己的家门。也会有许多事情阻挠我们的生活,只能多想办法,尽量多承担,这里是我们自己的家园,自己若不爱护,还会有谁来爱护,又能指望谁呢?老百姓是土地,政策是风云,自己有了定性,晴晴雨雨自然就能淌过去。”

听了这话,众人都言开来,话题广阔开远,从富湾而四乡八邻,而中国的大农村,一时之间,虑重忧长。

丹桂婶带着几个妯娌端出了清汤丸子,她乐呵呵地说:“世廷大哥,你真该早些回了,带着他们想天下大事儿,这一个个端起神来着急的样子,添人的精神长人的志气,也象县长主席了。”说着忍不住笑起来,大家跟着一齐哄笑。

世春叔住了笑说:“勋哥,我们男人只管张口吃,太劳累嫂子们。”

丹桂婶从厨房一脚跨出来,大声说:“春儿,说心里话,这几天我们是有点忙,也有些累,心却活泛了呀,大锅大灶的烧起来,烟汽腾腾,这才是我要的日子。累点,心里欢喜。这晚上呀,我们几妯娌还要陪兄弟们和后辈们喝一盅呢。”

丹桂婶说罢,进人群找寻儿子去了。

世廷大伯兴致更高了,叫兄弟世春找来笔墨纸砚。一时之间,众人分头寻来。世廷大伯扶正老花镜,饱蘸香墨,在撒金红纸上写下:耕读传家远,家风继世长。众兄弟乡邻们都赞世廷大伯的好字儿。世廷大伯呵呵一笑,继续引领着家天下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