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的预料一点没错。他回到世国家连气都还没喘匀,一个叫兴才的汉子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对端阳大声道:“不好了,不好了,佳桂婶娘屋的人骑着摩托车打人命来了!”端阳听了忙问:“来了多少人?”兴才说:“没有看清多少人,我只看见摩托车一长溜,车屁股后面突突地冒着白烟,不晓得有多少辆!”众人听了,不知是轻蔑还是有些害怕,说:“哟,阵仗还不小呢!”说着,都一齐把目光投到端阳身上。端阳停了一下才说:“来就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是要过这一关的!”说着一眼看见世国还站在佳桂的尸体旁边,便提高了声音说:“世国叔你站在那里等着挨打是不是?兴成、中华、兴安你们把他拉到一边去!”
兴成、中华听了,果然过去将世国往外拉。刚拉到院子里,却听得屋子旁边的土路上传来摩托车突突的响声和嘈杂的人声,众人一边朝传来响声的方向看去,一边有些不安地说:“来了,来了!”话音未完,十多辆摩托车已经冲到院子前面,一字儿在路上停下,把进出的路都封锁了。兴成看见每辆摩托车上坐了三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提了一根棍棒,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兴成急忙把世国塞到院子里的人群中间,自己和中华等人站在他前面,将世国保护了起来。端阳见前面摩托车上坐的是佳桂的弟弟佳成和他的母亲,就急忙拉着贺宏、贺伟,笑着走过去招呼道:“他舅、外婆……”喊声还未完,佳成已经黑着脸跳下了摩托车,过来怒气冲冲地将端阳和两个外甥往旁边一推,说:“走一边去,让贺世国出来说话!”
佳成的喊声刚完,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跳下了车,一个个手提棍棒,朝院子里拥来了。男人们一边朝院子里走,一边高喊:“贺世国这狗杂种在哪里,给我出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女人则持着木棒,像是经过训练似的直接往世国的屋子里冲。佳桂八十多岁的老妈则由两个女人扶着,往佳桂的灵堂走去。老太太身材瘦小,驼着背,嘴唇深深地陷了进去,一头白发,这样热的天气,还穿着一件棕色绒线衫。但她的眼睛却非常亮,每走一步,都不断朝左右的人看着,没齿的嘴里喃喃自语地说:“我女在哪里?我女在哪里?”扶她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佳成的女人。这女人中等身材,面孔铁青,眼睑发黑,嘴唇有些向外突起,像是刚哭过的样子。这时她的两只眼睛也不看众人,只看着地下,咬着嘴唇小心地搀扶着自己的婆母。另一个女人中等身材,皮肤黑糙,相貌平庸,几颗很大的雀斑嵌在她冷淡的面孔上。和佳成的女人一样,虽然她此时也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佳桂的老母亲,脸上也挂着悲伤的表情,可她的悲伤却给人一种装出来的感觉。两个女人扶着佳成的老娘还没走上台阶,那几个手持木棒冲进屋子里准备砸东西的女人已经又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一出来便对院子里佳桂的弟弟佳成等虎视眈眈的男人们喊道:“贺世国这狗日的把东西都藏起来了,屋子里除了四面墙壁外什么都没有!”话刚说完,两个女人扶着佳成白发苍苍的老母进了灵堂。老太太一见门板上女儿的尸体,先是像打嗝似的从胸腔里舒出一团气,接着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叫喊:“我的女呀——”便伏在尸体上痛哭起来。两个搀扶的女人也跟着抱住尸体,一个叫着:“我的苦命的妹呀——”一个叫着:“我的苦命的姐呀——”随后,号啕大哭起来。
这儿院子里佳成听见灵堂里老母亲和妻子的哭声,从脖子往上突地窜上了几根蚯蚓似的青筋,一直窜到耳后。只见他咬了半天牙齿,才突然对来打人命的男人喊道:“狗日的早晓得我们要来,就把东西藏了,人躲了!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东西藏了房子他总藏不下,给我把这房子一把火烧了!”手持棍棒的男人听了佳成这话,互相看了看,却没有敢动。佳成见了,瞪着一双火红的眼睛又继续叫道,“你们不敢点?你们不敢点我来点!”说着就要去旁边的柴草垛上扯柴火。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他迈开步,从人群中忽然冲出贺宏、贺伟两兄弟,扑通一声便跪在了佳成面前,接着一人抱住他的一条腿,哭着说:“舅舅,不能烧我们的房呀,把我们房子烧了我们到哪儿去住?你想让我们去当流浪儿呀?”两个孩子这么一说,围观的贺家湾村民也就纷纷说:“是呀,他舅,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两个外甥的面上,怎么说这样的话呢?”佳成被两个孩子抱着大腿动不了步,气得扭歪了面孔,两只脚使劲踢了一下,但仍然没甩开两个孩子,便把气朝两个孩子撒下来了,说:“你两个忤逆不孝的,你妈这样死了,你们还不晓得怄气,你妈白养你们了!”围观的贺家湾人听见这话,又对佳成说:“他舅,你这话就不对了!孩子没了妈,怎么会不怄气?可你叫孩子怎么办?难道叫他们提把刀去把他爸杀了不成?”
一听这话,佳成忽然又醒悟过来,便又对来打人命的男人女人叫:“给我找贺世国!他就是躲到天边,我们也要把他找出来,今天必须一报还一报!”手持棍棒的男人女人听见这话,也终于明白过来,便一边在人群中寻找一边叫喊:“对!贺世国你躲就躲得脱吗?你有种就给我们滚出来!”
却说世国先前被兴成、中华等人推到了围观的贺家湾人群中,但兴成还是不放心,就使劲地把他的肩膀往下按,让他蹲到地下去。然后贺家湾人密密匝匝地站在他的周围,所以佳成等人先前一直没发现他。现在来打人命的男人女人听见佳成一声喊,几十双眼睛在人群一寻找,有人眼尖,便发现了秘密,于是就喊了起来:“狗日的躲在人群里的!”佳成等人明白过来,便举起棍棒一齐朝贺家湾的人群扑过来。一边往前扑,男人们则一边高叫:“一报还一报,贺世国你滚出来!”女人们则喊:“打进去呀!他是怎样打佳桂的,我们今天就怎样打回来!”
可是当他们冲到贺家湾人群边时,却被十多个贺家湾的汉子挡住了。佳桂娘家人此时像被复仇的怒火烧红了眼睛似的,冲到贺家湾汉子面前也仍然没有停下,而是挥舞着棍棒高叫:“让开,让开,不然我们不客气了!”兴成、中华等贺家湾的汉子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世国被佳桂娘家人毒打,这传出去不单是世国一个人的事,而是贺家湾全湾面子的事,他们怎么会轻易让开?一见佳成等打人命的男人女人不要命的样子,兴成、中华等人也拿起了早已准备好的扁担锄头,同样瞪着血红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瞪着佳桂娘家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端阳手持一根扁担,咚地跳到水泥板上,将手里的扁担重重一顿,大声地对佳成等人吼道:“都给我听好了,我是贺家湾村的村支书、村主任,今儿个这里的事情我说了算!人已经死了,有啥事情我们可以坐下来说!如果你们讲理,我们贺家湾人还认你们是亲戚,把你们当客,我们自会好酒好肉招待!如果你们今天要胡来,敢动贺家湾人一根手指头,一分钱的财产,我要让你们一个也别想走出贺家湾!”说完这话,又回头对兴成等人叫道,“你们也把手里的家伙放下,我看他们谁有胆子对你们动手!”
兴成、中华等人听了,果然放下了手里的扁担锄头。佳桂娘屋人虽然没有放下手里的木棒,但听了端阳的话,也不敢往贺家湾人面前拥了,却说:“那佳桂就白死了!”端阳说:“佳桂不单是你们的佳桂,也是贺家湾人的佳桂,她死了我们一样伤心!你们不信看看,贺家湾人今天没一个下地的,都来办她的丧事了,还要怎么办?”佳桂娘屋人中一个汉子却又叫喊起来:“只是帮点忙办丧事就抵得到一条人命?”端阳盯住他问:“那你打算怎么办?”那人继续脸红脖子粗地叫道:“一命抵一命,叫贺世国出来抵命!”汉子的话一完,那些手持棍棒的佳桂娘屋人又一下激动起来了,也便纷纷举起了手里的棍棒喊道:“对,叫贺世国这个狗娘养的抵命!冲进去!”一边叫着,一边果然又向贺家湾的人群冲去。
端阳一见,又立即从水泥板上跳了下来,站在贺家湾人群外面,并大声对贺家湾的村民喊了起来:“贺家湾的几百老少爷们儿,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有家伙的也给我把家伙操起来!先给我把那些摩托车推到村委会锁起来,免得等会儿有人跑了!”喊声一落,果然贺家湾人就都操起了扁担、锄头,手里实在没东西的,便跑到刚才劈出的木柴堆前,捡一根柴块片子在手里。另外一些听见端阳叫推摩托车,也真的跑了过去,将摩托车往村办公室推着走了。
佳桂娘家人这才慌了,一下停了下来,也不叫喊了,只互相看着。过了一会儿,女人们才回过神,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丢了手里的木棒,都拥到灵堂里挤在佳桂的尸体两边,“女”呀“妹子”地号啕起来。男人们脸上虽然还挂着愤怒不已的表情,却只能像霜打蔫了一样,无可奈何地待在院子里。
端阳见镇住了佳桂娘家人,朝湾里善怀的女人董秀莲、贺毅的女人池玉玲、长军的女人程素静,还有世财的女人谢双蓉、世福的女人肖琴等努了一下嘴,这些女人们早得了端阳的嘱托,这时便也走进佳桂的灵堂里,一个个跟在佳桂娘屋人后面,用手掩了脸,一口一句“大妹子”“小妹子”地哭起来。善怀的女人董秀莲一边哭一边诉,说:“我的个大妹子,两口子怎么不吵个架嘛,你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去喝了农药了嘛!你就想到吵架那一会儿去了,怎么没去想想平时世国对你的好呀?你这是啥命呀……”这女人还没诉完,那边世财的女人谢双蓉又开了口,也是又哭又说道:“就是呀!虽说你两口子也打打闹闹的,可是贺世国还是疼你的呀!看他每回回来给你买的那些衣服,湾里哪个女人也没有你的命好呀,你怎么舍得丢下那些衣服不穿呀?”谢双蓉的哭诉声刚落,贺毅的女人池玉玲又马上把话接了过去,说:“我的那个姐,你真是不晓得享受哟!世国说你一个人在屋里累,专门给你买了洗衣机,你还没有洗到几回就死了哟……”几个贺家湾的女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方面哭哭啼啼,声音悲切,一方面又说又诉,全是佳桂生前两口子恩恩爱爱的事。哭着说着,佳桂娘屋里来的几个女人的哭声便低了下去。几个贺家湾的女人便悄悄透过指缝去看佳桂娘屋那些人,发现那些女人脸上有的确实挂着泪水,有的却什么也没有,只是在那儿扯长声音偶尔干号几声,便知这些被佳成请来的女人只是在表面做做悲伤和气愤的样子,心里一下有了底,于是也不哭也不诉了,过去假意劝她们几句,把她们拉到一边坐下了。最后,灵堂里便只剩下了佳桂八十岁的老娘和佳成的女人等两三个妇女,还在抚着佳桂的尸体恸哭不已。
端阳把佳桂娘家人镇住后,这才在人群中寻找世普和佳兰。端阳在刚才佳桂娘屋人来的时候,看见世普和佳兰也到了世国的院子里,佳兰还进灵堂陪着老母亲和弟媳哭了一会儿佳桂,但现在却没有了他们的人影。端阳问众人见着老叔和兰婶没有。有人回答他说老叔跟兰婶刚才回去了。端阳一听,便明白世普和佳兰知道娘屋人来是要寻找贺世国出气的,他和佳兰待在这里,不支持佳兰的娘屋人不好,公开支持也不恰当,因此便三十六计走为上,离开这里为妙。端阳理解他们的心情,觉得他们选择回避是非常恰当的,于是一边听着佳桂灵堂里的哭声,一边又朝世普的屋子走来。到了上面屋子里一看,果然世普和佳兰都在家里。世普坐在椅子上黑着脸没吭声,佳兰却在不断擦脸上的眼泪。端阳见了,便对他们说:“老叔,兰婶,我本来不想管闲事了,可这事我实在不得不说几句!”
端阳说完,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世普,可世普却只顾沉着脸,一句话不说。佳兰见了,才抹了一把眼泪,抽抽搭搭地说了:“有啥事你就说吧!”端阳说:“兰婶,我晓得,哪个当娘的都会心疼女儿!可外婆那么大的年龄了,天气又是这么热,要照这样哭下去,要是中暑什么的,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退一万说,即使外婆她老人家眼下不出啥事,可她身体那样差,像根金线藤藤,要不是有两个人把她扶着,恐怕一阵风就把她吹倒了。这样的身体,怎经得住这样怄?要是回去生起病来,贺宏、贺伟他舅和舅妈反倒还要责怪你们没去劝她!要是老叔和兰婶你们不在家里,看老人哭出了啥问题他们都不会怪你们,可眼下你们就在老人面前,要是老人因为伤心过度出了啥意外,他们不怪你们还怪谁?”说完,端阳停了一会儿才又看着佳兰说:“我这话不知对不对,不对沙坝里写字抹了就是,如果兰婶觉得对,你就想一想!”
佳兰听了这话,果然想了一会儿才停止了抽泣,抬头对端阳问:“你的话倒是对的,那你说我现在怎么办?”端阳说:“我的意思是请婶下去,我再安排两个人一起把姥姥劝到你们这儿来,一方面好好安慰安慰她,另一方面让她不要再见到佳桂婶的尸体,她的情绪就可能好些了!”佳兰又想了一会儿,说:“我去喊她,她怎么会上来?”端阳说:“你当女儿的都叫不上来,谁还能叫得上来?叫不叫得上来,兰婶下去试试吧!”佳兰觉得端阳说得在理,再则,哪有女儿又不关心娘的呢,于是就说:“那好吧,我擦一下脸就去!”说完进灶屋扯下绳子上的毛巾,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痕,便和端阳一起往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