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的话音刚落,世普便像和世国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样,咬牙切齿地叫着说:“我要把贺世国这个法盲、野蛮人送进监狱,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说完又马上接着说,“难道佳桂就这样白死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呀……”话还没说完,佳兰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喊了一声:“我的苦命的妹子呀……”接着就又放声哭了起来。李春英、谢双蓉、肖琴等几个老女人见了,又急忙劝解和安慰不停。
端阳见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放轻了语气,对世普半是劝解半是疑惑地问:“老叔,把世国送进监狱,那又何必呢?”世普听见佳兰哭,似乎也更增加了心里的痛苦,端阳的话一完,便又鼓突着腮帮说:“啥何必不何必?难道就让这样的暴徒逍遥法外不成?如果贺世国这次得不到法律的惩罚,那以后这样的家庭暴力还会不会再发生?妇女儿童的合法权利又怎么能得到保障?”端阳听了世普这番话,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默默地看着地下,一只脚的脚尖轻轻蹭着地上的土,蹭了半天才抬起头来,像忍不住似的对世普说:“老叔,我晓得你和兰婶心里很难受,不过我还是劝你好好想想:就算你把世国送到监狱里了,可究竟有啥子好处?”世普还没答,佳兰抽泣着说:“我的妹妹死得太冤了,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过个舒心的日子,就这样埋了,叫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端阳听见佳兰也这样说,心里噎了一下,想和世普争一争,但他知道世普的脾气,恐怕不会把他的意见放到心上,就不想多说什么了,于是就对世普说:“好吧,老叔,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凤山叔都在为佳桂婶开路了,兴成、中华他们也都去挖墓穴了……”说到这儿,世普急忙瞪着眼睛,看着端阳说:“谁安排的人去挖墓穴,啊?你马上去叫他们停下来!我还是那句话,没有经过法医检查,尸体不能埋!”说完后又余怒未息地补了一句,“真是瞎胡闹!”
端阳听见世普说他是“瞎胡闹”,心里也有些不高兴了,于是便说:“那好吧,老叔,既然是老人家这样说,我就去叫他们停下来!不过从现在起,下一步该做什么,你老人家就亲自去安排了!”端阳想用撂挑子的办法逼世普改变主意,但世普一听,黑着脸并没有吭声,端阳又等了一会儿,于是又说,“老叔,你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我还是劝你一句,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照常过日子,不为别的着想,也要为贺宏、贺伟两个孩子想想,不要把事情做过了!”说完这才不满地走了。
端阳回到下面世国的屋子里,屋子里的开路仪式已经接近尾声,端阳一见,急忙冲凤山叫道:“停下来,停下来!”众人一听,都急忙用诧异的眼光看着端阳,纷纷问:“怎么了,啊?”端阳的脸黑得像是雷雨前的天空,说:“有什么怎么的?叫停就停下来!”凤山说:“我还有几句话就完了,你让我把路开完。”端阳说:“还开啥路?死人又不忙埋了!”众人一听,又追着端阳问:“怎么不忙埋了?”端阳气咻咻地说:“我怎么知道,你们去问老叔吧!”说完也不等众人再说什么,转身便朝外面走去了。
端阳来到坟地里,见兴成他们已将墓坑上面的土全部挖去了,下面剩下的石骨子需要用镐头掘或用钢钎锤打。兴成以为端阳是来看他们挖得怎么样了,便对端阳说:“你放心,我们保证在下午卯时以前挖出来!”端阳阴沉着脸说:“还挖什么?都停下来!”众人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端阳问:“你说什么?停下来?”端阳见众人吃惊的样子,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众人这才听明白了,却追着端阳问:“究竟出了什么事,难道死人不埋了?”端阳这才把世普的话告诉了大家。
兴成、中华等人一听世普想把世国送到监狱里,先是像被雷击中了一般,傻了一阵,这才纷纷叫了起来。兴成说:“老叔这是怎么了?他难道不晓得这是在害他的两个姨侄儿吗?”中华也说:“他怕是也像世国一样怄昏了头!”兴安说:“死了一个人不说,还要送一个人去劳改,这一家人就算完了!也不知老叔是怎么想的,他是想帮这个家庭呢,还是想害这个家庭?”兴成听了兴安的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中华便看着端阳,接了兴安的话继续说:“可不是吗,佳桂婶一死,这一家人失去了半边天,要是世国一倒,就像一座房子没有了顶梁柱一样,这个家庭还不倒下呀?”
端阳听了大家的话,心里越发沉重起来,便没好气地说:“你们都看着我,又不是我想把世国送进监狱!”兴安说:“我们也没说你想把世国送进监狱,但你该好好劝劝老叔呀!”兴成听了这话,也说:“就是,端阳哥,事情是明摆着的,老叔是在雪上加霜!现在只有你和老叔能够说得上话,你劝他他可能也会听的!”
端阳在世普那里已经碰了一鼻子灰,心里还生着气,就说:“你们以为我的话老叔就会听?其实你们想错了!在老叔眼里,我们都是一群法盲,瞎胡闹的人,我怎么能劝得转他?现在老叔叫停下来,大家就停下来回去休息!”接着又说,“我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管他马打死牛,牛打死马,与我有啥子相干?”中华听了这话,立即说:“端阳老弟,话也不能这样说,一笔难写两个贺字,这个时候,我们不帮世国谁帮他呢!再说,现在又没有了族长,你是村里当家的,你不管谁管?”端阳听了才又转换了语气说:“好好好,我们现在不说这些了,先回去休息休息,其他的事情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兴成等人听了这话,果然拿着各自的工具回家了。
端阳等兴成他们走后,也准备回家。一晚上没睡觉,加上刚才受了世普一通批评,好心没讨到好报,心情十分沮丧,因而现在觉得十分疲倦。他想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再不去想那么多了。可刚走几步又忽然觉得不对,这事不是自己想撂挑子就能撂的,连中华都知道这一点,自己难道还不明白?这些年,村里不时出现一两个因家庭矛盾喝药、上吊等自杀的事,不管是自杀未遂还是自杀成功了的,贺世忠或贺春乾都是把矛盾解决到村上为止。佳桂的死,是他担任村支书和村主任以来出现的第一例自杀的事,他以为自己也能像过去世忠和春乾那样,把事情解决到村上。他相信凭自己的能力一定能做到这一点。可现在老叔坚持不准埋葬佳桂的尸体,口口声声要把世国绳之以法,还要请法医来验尸,这样一来,事情就明摆着不是他这个小小村官所控制得了的,势必要闹到上面去。既然要闹到上面去,作为一个守土有责的地方小官,与其让世普先往上闹,还不如先去给乡上领导汇报,争取上级指示,好掌握主动权。如果因为死者的尸体不能及时安葬,由此引起了佳桂娘屋人和世国这一方的恶性纠纷,他是提前给上级汇报过的,上面的板子也不至于完全打在他的屁股上。端阳这样前后左右一想,疲倦和睡意也就消了,当下就决定马上到乡上去给马书记等领导汇报清楚。
这样想着,端阳看了一眼还没挖成的佳桂的墓穴,转身走上了去乡上的小路。这时已将近上午十点钟,因为晚上才下过暴雨,空气中的水分虽然很饱和,但阳光却比平时厉害。空中、屋顶上、树叶上、地上、庄稼上,到处白里透着点红,就像烧熟的烙铁一样,似乎哧哧有声。端阳还没走出村子,便感觉身子热了起来。他突然想到这样去不行,得叫兴安用摩托送一送。一则摩托车快,他需要快去快回,虽说他在世普面前说过撂担子的话,可佳桂的尸体停在屋子里,这担子说撂就能撂得下吗?二则摩托车跑起风大,凉爽,不至于回来的时候让太阳把人烤焦了。这样一想,端阳又往世国家里来。可到了世国家里一看,却没有兴安。端阳问兴成、中华和兴安他们哪里去了。留在世国屋子里的人回答说他们都回去休息了。端阳一听这话,心里又不安起来。他急忙就近赶到兴成家里,对兴成说:“我让你们休息你们就真的休息呀?”兴成说:“你不是说老叔不让埋吗?人都不让埋了还有啥事?”端阳说:“人不让埋了就没事了?佳桂娘屋里的人还没到,你想太平也太平不了!你马上去叫上中华他们赶到世国家里去,等会儿佳桂娘屋里的人来了,你们把他们盯紧些,千万不能让他们像是野牛进庙堂——胡来!”兴成一听这话,便说:“你说得是,可是老叔他不是要依法办事吗?就让他依法办事去吧!”端阳听了这话,沉下了脸对兴成说道:“都啥时候了,还能去和老叔赌气?说一千道一万,出了事情还是要我来收拾摊子!”兴成听了这话,这才去了。这儿端阳便去找兴安,让兴安用摩托把他送到乡上去了。
端阳来到乡政府,马书记却不在。不但马书记不在乡上,乡上其他领导的办公室也都是铁将军把门。端阳这才想起,自从国家免除了农民的农业税后,乡上干部没多少事做了,一个个就都成了“走读”干部。今天不逢场,领导怎么会在乡上?他想在电话里给马书记汇报,又担心电话里一时难以说清楚。正为难间,忽然看见派出所王所长朝乡政府走来了。端阳一见,立即像见到救星似的叫了起来:“哎呀,王哥,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正端起麦子没面换,你就来了!”王所长今天也没穿警服,上身只着一件背心,下面穿一条宽大的短裤,一边走一边摇着一把纸扇。一见端阳,便道:“啊,原来是贺书记呀!这样大热的天到乡上来有啥贵干?”端阳道:“我就是专门来向你汇报一个重大情况,没想在这儿碰上了!”王所长听了端阳的话,站住了,看着端阳问:“啥情况要贺书记亲自来汇报?”
端阳现在一点没有和王所长开玩笑的心思,听了王所长的话,便把佳桂自杀的事和自己处理的前后经过,像从竹筒里往外倒豆子一般,哗哗地全倒了出来。王所长一听,也顿时收敛了笑容。端阳讲完,王所长深思了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句:“这个书呆子!”说完,才对端阳认真地说,“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向我们报案。也许他还在犹豫,也许他只是说说,吓唬吓唬贺世国和你们一下!”说完又接着对端阳说,“民不告,官不究,只要他不报案,我们就装不知道,你回去先按你的想法处理,给我把事情尽快搁平!一是要控制住事态,防止死者的娘家来闹事;二是要尽快掩埋尸体,不要和那个书呆子一般见识!那个书呆子还以为像他教书那样,照本宣科就能解决问题,他晓得农村的啥子具体情况?”端阳听了,又小心地对王所长问:“王哥,假如这个书呆子真的报了案该怎么办?”王所长想了想说:“他要是真报了案,事情就可能麻烦一些,不过到时我们自然晓得怎么处理!”端阳听了这话,心里一下有了底,便说:“那好,有了王哥这话,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