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端阳也睡得很死,到底是年轻人,瞌睡多,加上老天爷正在酝酿下一场暴雨,空气又潮又闷,更容易让人犯困。端阳吃过夜饭,往床上一倒,便打起了呼噜来。无论是村子里的狗哭鸦嚎,还是鸡悲鸭鸣,他都一概没有听见,甚至连老天爷的霹雳都没有震醒他。他是被一阵如雷鸣般的擂门声惊醒的。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只穿着一条裤衩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床前的电风扇还在呼呼转着。再竖起耳朵一听,才听见外面雨声哗哗,雷声阵阵,不时伴着一道道闪闪的电光。端阳这才知道下雨了,怪不得身上已经有了一丝凉意。他急忙伸手关了电风扇。这时,在风雨雷鸣的声音中,拍门声再次响起,端阳先以为是风吹门扇发出的声音,没怎么在意,可仔细一听又不像,因为拍打门的声音一阵比一阵急,同时他听见了叫喊声。但因为风声和雨声太大,他没听清楚。于是他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冲外面大声问:“哪个?”声音刚出来,便被一阵风吹得细细的。端阳等风过了以后,又重新问了一句,这时他听到了外面的回答,说:“快起来!快起来!出大事了!”声音显得十分慌张。
端阳听出了是兴成的声音,便一下溜下床,趿上拖鞋,大步走出卧室,过去拉开了大门。门外果然是兴成,已经淋得像是落汤鸡一般,脚下汪着一摊雨水。端阳一见,便诧异地问:“啥事?”兴成急急地说:“佳桂婶喝农药死了!”端阳一听,犹如头顶又响了一个霹雳,瞪圆了眼睛问:“你说啥?”兴成又大声说了一遍。端阳等兴成说完,像是被雷击中一般,直直地站在屋子里,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外面的雨密得像是一道帷幕,借着从屋子里溢出去的灯光,可以看见豆大的雨点如箭一般,斜射到院子里的水泥地上,迸溅的水花又形成了一道迷蒙的烟雾。端阳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回过了神,急忙转身取过一把挂在墙上的雨伞,就要往雨水里冲去。兴成一看,急忙抓住他说:“裤子!你就这样打个光董董、穿条短裤儿去呀?”端阳这才明白过来,又放下雨伞,进屋去穿了衣服和水靴,然后和兴成一起赶到世国家去了。
到了世国家一看,佳桂的尸体果然停在一张临时卸下来的门板上,门板下是两条大板凳。佳桂还穿着下午干活时穿的衣服,身上没遮盖任何东西,两排牙齿紧紧咬着,并向外凸着,嘴角上挂着血迹,全身的皮肤紫乌,呈现出一种十分恐怖的样子。她的身子本来就瘦弱,此时更是缩得像是一个小孩。佳兰伏在佳桂的尸体上,哭得像是要昏死过去的样子,一边哭一边诉:“死婆娘儿,你怎么就想不开,要去喝农药哟……下午你还说,阎王爷死到哪个是哪个,没想到就死到你脑壳上来了哟……飞起飞跳的人,就一下没了哟,让姐姐怎么放心得下哟……都怪我,不该把你说给这个不得好死的东西哟……”哭着诉着,突然就从佳桂的尸体上直起身,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猛地朝旁边呆若木鸡的世国扑了过去,抓住世国,就在他的脸上、身上乱抓乱撕。世国如木桩一般动也不动,任佳兰在脸上身上抓着撕着。不一会儿,世国的脸上被抓出了几道血痕。屋子里的人见了,这才过去拉住佳兰。端阳看见世普也站在旁边,脸阴得比刚才没下雨时的天空还黑,胸脯一起一伏,因为牙齿紧咬两边腮帮鼓得像含了两只鸡蛋,不断翕动着鼻翼,看见佳兰去抓世国,自己也没动。看得出,他的愤怒也到了极点。
端阳一看见佳桂的尸体,就突然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来了。这是他担任村支书和村主任以来,村庄里出现的第一件死人的事,而且是非正常死亡。人命关天,不管死亡的原因是什么,对村庄而言都是一件特别重大的事,他即使想推也没法推掉。他虽然年轻,却一直土生土长在这里,虽然不能说能处理得十全十美,但大致还是有个头绪的。从农村处理这类事的经验看,他现在要做的事非常多。首先,他应该要控制住事态,不让事态继续发展。一般来讲,出了这样的事,佳桂的娘家,包括佳兰在内都是不会依的,会率领人来打闹,轻则毁坏财物,重则又惹出新的人命。无论是作为村里的当家人,还是作为村落里同一个姓的人,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第二,是要迅速安葬死者,只有安埋了死者,事态才算基本控制,为接下来的大事化小创造条件。所以端阳现在什么都来不及想,也忘了黄葛树事件给他带来的影响,甚至连世普,他现在也顾不上去征求他啥意见了。他必须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否则事情越拖将会越麻烦。当他看见佳兰抓住世国又抓又撕的时候,首先的一个想法就是必须将世普和贾佳兰劝走。如果他们不走开,他就没办法放开手脚来处理后事,甚至还可能和世普闹僵。想到这里,他便过去对佳兰说:“兰婶,人已经死了,你节哀吧!”又对世普说,“老叔,你和兰婶年纪大了,回去休息吧!”世普似乎很不放心地盯了端阳一眼,然后才瓮声瓮气地说:“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回去就睡得着?”端阳说:“即使睡不着,也总不能和我们年轻人一样熬夜吧,你是晓得农村风俗的,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熬夜的日子还在后头!再说,你也要替兰婶想想,像她那样哭,把身子哭坏了怎么办?你放心,这儿交给我,有啥子拿不准的地方,我来请示你就是……”
正说到这里,门外又走进毕玉玲和李春英等一群女人。端阳朝外一看,原来雷雨已经停了。人死众人伤,这也是乡下的风俗。毕玉玲和李春英年纪虽然比佳桂大许多,可平常像是姐妹一般,如今见佳桂冷冰冰地躺在门板上,面目狰狞难看,不禁悲从中来。毕玉玲过去在佳桂的手上摸了一把,便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埋怨:“大妹子,你怎么这样傻呀?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喝啥农药嘛?”李春英看见弟媳哭,也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就是,有啥想不开的嘛?两口子哪能不打打闹闹的?两个儿子都快长成大人了,孙子还没抱到,你去寻啥短见……”佳兰听见两个堂嫂子这样说,又扑过来抱住佳桂的尸体捶胸顿足地哭起来。端阳一见,急忙对毕玉玲、李春英喝了一声:“这里才劝住,你们又来说些啥?两个婶婶来得正好,你们陪兰婶回去休息,好好劝劝她!”说完又对兴成和中华说,“你们把老叔和兰婶劝走,其余的人全部留下来,听我安排后事!”说完直对兴成和中华等人眨眼。兴成、中华自然明白端阳的用意,果然过来连架带拉地把世普和佳兰劝走了。
世普和佳兰一走,端阳松了一口气,转身对世国问:“丧事怎么办?”世国却是神情呆滞,木头木脑地看着门板上的佳桂,像是没有听见。端阳过去推了他一下,又问了一遍,世国却是喃喃自语地说:“我不该砸她那一板凳,不该踢她那一脚!”挤在屋子里的人听见这话,都惊讶地说:“啥,你用的板凳砸她?”世国又说:“我不该睡着,我不睡着她就不会死了!”端阳看见世国失魂落魄的样子,忙喝了他一句:“哪个在问你打她了?她身上也没伤痕!”世国却又喃喃地说:“有伤痕,我砸到她脑门儿上的,你们看她脑门儿鼓起来的!”说完又对着佳桂说,“我不该砸你!我不该睡着!”端阳一听世国这些疯疯癫癫的话,汗毛都立起来了,立即对身边的长安说:“他伤心过度大脑有些乱了,你把他接到你家里去,好好看住他,不要让他过来了!”长安果然过来拉世国,世国却非常凶暴地甩开了长安,接着紧挨在佳桂尸体旁边,一屁股也在门板上坐了下来。众人见了又对端阳说:“他不走就算了!”又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个时候他怎么舍得走?”端阳听了,对长安说:“那你们就要看住他,别让他出啥意外,这个事就交给你了!”长安说:“行,我就守着他!”
端阳吩咐完长安,目光在众人身上掠过了一遍,这才严肃了面孔,说:“刚才世国说他用板凳砸佳桂的事,那是他气糊涂了说的,当不得真!这是非大非小的事,弄不好还要死人,可一定不能乱说!”众人听了这话,一下明白了端阳的意思,于是一齐回答说:“我们晓得,哪个烂嘴巴说出去了,出了事他负责!”听了众人这话,端阳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接着说:“人死众人伤,这是贺家湾的规矩!你们也看到世国现在这副样子,已经气糊涂了。但家里这摊事,总要了了才算完!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到死人的面上,大家该跑路的跑下路,该出力的出点力!如果有不愿帮忙的,就回去睡瞌睡,我也不勉强……”话还没完,众人就说:“遇到这样的事都不愿帮忙,他家里今后人死了哪个去帮忙?”端阳说:“愿意帮忙就好,现在就听安排!”
端阳说着,眼睛一边巡视着众人,一边思考。过了一会儿,便看着兴安说:“兴安哥你在天亮前,骑上你的摩托车赶到县城,天一亮就到县中和二中把贺宏、贺伟接回来!”兴安听了犹豫着说:“刚下了雨,不晓得我们这条机耕路能不能骑摩托?”端阳说:“下的是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路不会太烂。即使路泥泞骑不得车,你推也要推着摩托走,反正天亮后必须把贺宏、贺伟接回来!”兴安说:“那好吧,现在住了雨,月亮也出来了,我等会儿就走!”端阳说:“你先不要跟两弟兄说他们妈死了,只说家里出了事要他们回来。回来后,直接把两弟兄拉到村委会办公室……”兴安没等端阳继续说,便打断了他的话问:“拉到村委会办公室做什么?”端阳说:“你别管那么多,按我说的做就是了!”兴安答应了一声,没说什么了。
这儿端阳又对兴春说:“兴春哥吃过早饭后,到佳兰婶的娘家报信……”话没说完,兴春说:“我现在就去!”端阳立即瞪着兴春说:“你这样早去干啥,啊?现在你回去睡瞌睡,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吃了早饭再慢条斯理地去,佳桂娘家人来得越晚越好!”说完又像不放心地看着兴春叮嘱说,“你报了信就走,他们不管问你啥,你都一概说不晓得!”兴春说:“我知道了!”
刚说到这儿,兴成和中华两个人下来了,端阳立即问:“老叔睡了?”兴成说:“没睡,在房顶平台的凉椅上坐着。”端阳说:“你们下来干啥?”中华说:“老叔叫我们下来的,他说他想清静一会儿。”端阳说:“那好,你们来了就好!”说完就对兴成问,“你幺爸老屋的钥匙在哪个手里?”兴成说:“在我爸爸手里!”端阳说:“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中华、善怀叔、贺建几个人了,人手如果还不够,你们就再找几个人,把世国家里的电器和值钱的东西,全部搬到世海叔的屋子里去……”听到这儿,兴成有些不明白地问:“怎么要搬?”端阳听了还没答话,善怀一旁对兴成说:“这你还不明白?端阳老弟是怕佳兰娘屋人来打来闹,把东西毁坏了!”兴成一听明白了,说:“那倒是,那些东西好不容易才置起来,砸坏了实在可惜!”但说完又对端阳问,“佳兰婶娘屋人来看见女儿原来屋子里的东西没了,还不怀疑是世国叔藏起来了?”端阳说:“他们就是怀疑又能怎么样,难道敢挨家挨户地去搜?再说,即使有人走漏了风声,他们晓得东西都藏在世海叔的老屋里,我谅他们也没胆量去砸了世海叔的门。”兴成、中华等人都说:“那倒是,给他们胆子也不敢!”说毕,正要到屋子里去搬东西时,中华又想起了什么地对端阳问:“仓里的粮食搬不搬?”端阳想了想说:“都搬,有备无患!”众人说:“那好吧!”说着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