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能是这两个名词的命名人,但也没有亲自下过定义,说何谓此、何谓彼。粗浅之人往往这样说:渐悟是渐渐觉悟,顿悟是顿时就觉悟了。如果这么容易下定义,请你来当禅宗六祖好了。什么是渐悟?渐悟不是渐渐有所悟,而是渐渐有所不悟(可以不悟),走出思想误区。说“渐”是指修行有次第、一层层上阶梯。踏上一层,下层即空,更上层迎面而来。什么是顿悟?顿悟不是顿时就觉悟了,而是说停顿处必有所悟。这个“停顿处”,就是有常与无常的缝隙。世界的运动(永动)再忙碌,也有不动时。人处在某一“盲点”、“真空”,就能短暂脱离现实的桎梏,一脚踏进永恒虽不可能,境界飞升是实有。到目前为止一切的修行都只是境界的提升,除外就没有修行了。从“有我之境”到“无我之境”,最后见到真我自性,和谐、圆满、自足不外求,就是成佛了。我把富翁比作仙,我把媒婆比作佛。为人作嫁,方可普度众生。渐悟不是说慢,顿悟也不是说快;渐悟不是水流,顿悟也不是点火;渐悟是不悟中的强悟(可以自定义、自命名),顿悟是悟中的不悟(借悟脱逃)。就其实质而言,渐悟与顿悟是完全一词两说,你看见月亮的明,也要知道月亮另一面的暗。渐悟顿悟都不是悟,只是说:修行的人终于可以自说自话,勇敢地以自我为准了。我不悟,谁悟?我不成佛,谁成佛?因此顿悟渐悟都只是个说法,没有区别,这是六祖再三强调的。不是真有这样那样的觉悟,它的意义在于帮助求悟的人“开悟”,想悟的人“证悟”,帮人解脱。一件事,你说悟了就是悟了;一个人,你说有觉悟就是有觉悟。如果觉悟可以分成这样那样,那就不是觉悟了,而是迷,依然是执著。佛经上说,水可分,火可分,其性不可分。这样看来,生命也不可分。生命的形态可以变换,如果变换到对立面,就可以称觉悟了。觉悟往往来自逼迫,棍棒交加,拳打脚踢,往往就“觉悟”了。世上有没有不被逼迫的觉悟?没有。禅者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认识到:与其外人来觉悟我,不如我自己觉悟。自己逼自己,这是对自己最大的负责。故云:修行是逼迫,逼得深就行得真。惠能自云“无二说”,意思是他一向坚持自我。哪有什么顿悟渐悟,这是大师的障眼法,其本意是要人抛弃这些东西自己找答案。如果你在某一公案中看到某人“悟了”,正是此人抛弃了一切、包括抛弃了顿悟渐悟这些概念的必然结果。可喜可贺,你悟了,原来你一无所悟。一无是处,也一无非处。你就是你,谁能说不是?
有一童子,名神会,襄阳高氏子,年十三,自玉泉来参礼。
师曰:知识远来艰辛,还将得本来否?若有本则合识主,试说看。
会曰:以无住为本,见即是主。
师曰:这沙弥争合取次语。
会乃问曰:和尚坐禅,还见不见?
师以柱杖打三下,云:吾打汝是痛不痛?对曰:亦痛亦不痛。
师曰:吾亦见亦不见。
神会问:如何是亦见亦不见?
师云:吾之所见,常见自心过愆,不见他人是非好恶,是以亦见亦不见。汝言亦痛亦不痛如何?汝若不痛,同其木石;若痛,则同凡夫,即起恚恨。汝向前见、不见是二边;痛、不痛是生灭。汝自性且不见,敢尔弄人?
神会礼拜悔谢。
师又曰:汝若心迷不见,问善知识觅路;汝若心悟,即自见性,依法修行。汝自迷不见自心,却来问吾见与不见。吾见自知,岂代汝迷?汝若自见,亦不代吾迷。何不自知自见,乃问吾见与不见?
神会再礼百余拜,求谢过愆。服勤给侍,不离左右。
一日,师告众曰:吾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否?
神会出曰:是诸佛之本源,神会之佛性。
师曰:向汝道无名无字,汝便唤作本源佛性。汝向去有把茆盖头,也只成个知解宗徒。祖师灭后,会入京洛,大弘曹溪顿教。著《显宗记》,盛行于世,是为菏泽禅师。
师见诸宗难问,咸起恶心。多集座下,愍而谓曰:学道之人,一切善念恶念,应当尽除。无名可名,名于自性。无二之性,是名实性。于实性上,建立一切教门。言下便须自见。
诸人闻说,总皆作礼,请事为师。
这段经文讲顿悟,即超脱生死之道。顿悟渐悟之说虽是“骗局”,但顿悟一词总是让人怦然心动,它能够带领我们进入另外一个空间,另外一片天地。顿悟虽然是不存在的,它却能带给我们超脱与自由。这是谬论,但绝对不是谬误。能让人轻松的怎么是谬误呢?如果它真是谬误,我们欢迎这样的谬误。顿悟为我们展示了生命的自信,展示了生命活泼泼的可能,并且透露了生命原生态的勃勃生机。能够麻利转换思维的是强有力的生存者,能够极时换气的是坚忍不拔的攀登者。生活总有灵光闪现,引导不灵光的人。这不是拯救,是自我拯救的启示。惠能用禅杖打神会那三下,是打魂、打魄、打身,把这童子打醒。这三下也好比三更鼓,当初他被人打醒,如今他来打醒人。神会被惠能打后很受用,痛则惊觉,不痛不会醒。人的一生,痛着生,痛着死,这就叫痛生痛死痛觉醒。到了那个临界点,你不悟也得悟。《坛经》记载惠能与神会参禅,惠能说:我有个东西,无头无尾,没有姓名,不分正面反面,你们认识吗?神会就越众而出说:是我的本性。惠能说他解错了,不如去找个茅草棚住下遮羞。惠能话中暗示神会:你说对了,可以去自己建道场弘法。神会听懂了惠能的话,得法而去,成为六祖门下有名的高僧,把禅宗传到国都长安与东都洛阳,一朵禅花开遍中原大地,并著《显宗记》流行于世,是弘扬六祖禅法最得力的大功臣,人称“荷泽神会”。神会能够开悟,全因为惠能善于引导,先已说出了答案(“无字”暗示佛性),后来又指出方向(“茅盖头”暗示建道场),神会再不悟,就没机会了。话有机锋,语有节奏,六祖接引人亦如三更鼓,动感中引人静思,可谓有道。如何才能顿悟?十件好事比不上一件坏事,一个催债的电话打过来你就顿悟了。顿悟总是与声音有关,或因话语启发,或由音乐感动,倒与眼前画面毫无关系。也就是说,顿悟关乎耳,不关乎目,老子说“为腹不为目”,其意近此。人之所需即人之所悟,人之必需即人之顿悟。必是与自身有切肤之痛,那场顿悟分外亲切。为什么总是声音引起顿悟?因为声音的功能是震动,画面的作用是定格,都是人类认知的必然途径。闪电是看见,打雷是听见,先闪电后打雷,这是画面为声音开道。但科学家又已观察到,极大的雷又在闪电之前出现,乌云挤压出闪电之前已经大发雷霆之威了。总之强音让人震撼,倒与是否看见什么无关。若只有画面没有声音,比只有声音没有画面更难以让人接受,聋哑人比盲人更痛苦。故太虚幻境中须有《红楼十二曲》,才能使梦游者悟。如果听到那声音,你眼前自会浮现画面。《红楼梦》上贾母夜宴强欢,初闻笛时:“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天空地净,真令人烦恼顿解。”再闻笛时:“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高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贾母这场顿悟来得真切,听那笛声,她不得不掉泪。六祖说:“学道之人,一切善念恶念应当尽除,无名可名,名于自性。无二之性,是名实性。”就是说不要有是非善恶,说一不二,坚持自我,才是真实不虚,不被外物所动。然而人处世上,被各种声音充满,如何才能止我所观,听我所听?庄子所云“天籁”、“地籁”、“人籁”三籁之说可以提供帮助,老子云:“大音希声。”老庄指示我们要在稀薄处听声音,微弱处赏音乐。老庄是讲玄的祖师爷,玄与禅相通,解老庄者,不是禅者也是禅。我有幅字挂在墙上:蝉鸣山幽。也是老生常谈。房间隔壁不时有人来往,在我听来,恍如空谷足音。而能迈进我房间的,只有我自己。早上登山望日出,四宇无声,奇云幻彩中我仿佛听见了神佛的低吟。顿悟因内心有感,音乐与外物无关。贝多芬说:“在心灵对我说话的时候,难道我还会想到一根微不足道的笛子吗?”(引自《外国名音乐家传》)费尔巴哈说得更直白:“你在音调中听到了什么呢?难道不是听到你自己的心的声音吗?”(引自《18世纪—19世纪初西方古典哲学》)尼采视音乐为“狂迷”,这与顿悟很接近很接近了。习禅者若不进入“狂迷”状态,也枉自称禅者。进入狂迷又能走出来,这才是悟。惠能对神会说:“汝若不痛,同其木石;若痛,则同凡夫。”就在痛与不痛之间,顿悟就产生了。可见顿悟如闪电,是被现实的乌云挤压出来的。乌云密布倒好,就怕满天乌云也不晴,也不雨,也不聚,也不散,人生就怕一个“闷”字。若有虚怀若谷,何惧倾盆大雨。顿悟产生于一个声音的指示,心对心,口对口,不觉手舞足蹈,刹那间感受到某一纯粹简单的道理,人就觉得和谐安逸,表述出来就是觉悟。觉悟不能说新旧,觉悟就是觉悟,于人于己都是一个觉悟,世上再无第二个觉悟。只因为它是和谐的,所以让人觉得“新”与“活”。那时,我们身心归位,灵魂得归宿,泛起一种“幸福的失重感”,有点飘,有点弹,但安稳卧在大道母亲的怀中,再也不想走失。爱亦无垠,音亦绵绵。老母呼唤,最让人悟也。佛经多言佛母事迹,原来人的自性是被母亲唤醒。老子以大道为母亲,佛陀以母亲为大道,孔子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乐记》)这是母子连心了,是世上最强烈的感应,是一切顿悟之源。人心只能接受单一信息,不能被杂音充满。德国作曲家菲尔迪南?席拉尔说:“在大多数情况下,听众不能同时理解词句与旋律。”(引自汉斯立克《论音乐的美》第35页脚注)是的,我们有旋律就可以了,无暇读词,也无心读词。如果有一天,你被某句话所感动,定是那声音分外柔和,或分外有力,那来自远古你最熟悉的神秘世界最深处的简单音律一旦拔响,你就成了一张琴。其实你并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但他一说你就信了,你就爱听那声音,你说是这样吗?佛菩萨何等慈悲,正是以此妙音,觉悟愚人。那些人千里迢迢来见惠能,就是为了听他的声音。真佛一开口,他们就成了佛前的花。心要温柔,这是人最大的觉悟。若然,你就是佛了。
坛经第九品 宣诏品
此品讲国恩即佛恩也。
神龙元年上元日,则天、中宗诏云:朕请安、秀二师,宫中供养。万机之暇,每究一乘。二师推让云:南方有能禅师,密授忍大师衣法,传佛心印,可请彼问。今遣内侍薛简,驰诏迎请。愿师慈念,速赴上京。
师上表辞疾,愿终林麓。
薛简曰:京城禅德皆云:欲得会道,必须坐禅习定;若不因禅定而得解脱者,未之有也。未审师所说法如何?
师曰:道由心悟,岂在坐也?经云:若言如来若坐若卧,是行邪道。何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无生无灭,是如来清净禅。诸法空寂,是如来清净坐。究竟无证,岂况坐耶?
简曰:弟子回京,主上必问。愿师慈悲,指示心要,传奏两宫,及京城学道者。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明无尽。
师云:道无明暗,明暗是代谢之义。明明无尽,亦是有尽。相待立名,故《净名经》云:法无有比,无相待故。
简曰:明喻智慧,暗喻烦恼。修道之人,倘不以智慧照破烦恼,无始生死,凭何出离?
师曰:烦恼即是菩提,无二无别。若以智慧照破烦恼者,此是二乘见解。羊鹿等机,上智大根,悉不如是。
简曰:如何是大乘见解?
师曰:明与无明,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二。无二之性,即是实性。实性者,处凡愚而不减,在贤圣而不增,住烦恼而不乱,居禅定而不寂。不断不常,不来不去,不在中间,及其内外。不生不灭,性相如如。常住不迁,名之曰道。
简曰:师曰不生不灭,何异外道?
师曰:外道所说不生不灭者,将灭止生,以生显灭,灭犹不灭,生说不生。我说不生不灭者,本自无生,今亦不灭,所以不同外道。汝若欲知心要,但一切善恶,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净心体。湛然常寂,妙用恒沙。
简蒙指教,豁然大悟,礼辞归阙,表奏师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