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狐狸怕什么
一干人围着坟坑议论了很久。
说是山里的野兽扒的吧,看着又不象,野兽若能将坟扒得如此美观齐整且富有技巧,鸡公寨的野狼们早被吃得一干二净;说是人挖的吧,一具烧焦的尸体有什么好挖的,就是黄二怪想念情人,也不是这么个想念法吧,当初他没将情人的尸体带走,怎么这时反倒情意绵绵念焦尸了呢?
再说了,这坟在山腰处,又埋在松树林里,比较偏僻,若不是我们要到山腰处那几亩荒了许久的水田去捞黄蟮,也不会发现这坟竟被人挖了。
还有,若是人挖的,这人又是如何潜过鸡爪关哨寨的呢?
狐狸的面色有些凝重,大家的议论声便慢慢低了下去。我发现,自从豹子头死后,野狼们更愿意听狐狸的话,似乎他已逐渐成了寨子中的主心骨。便是最蛮横的二寨主和三寨主,现在也不敢轻易向狐狸挑衅。
狐狸却又微笑道:“没什么好看的,赶紧走吧。等会阳光太盛,我们晒黑了不打紧,大嫂晒黑了可不好。”
野狼们一阵欢呼,继续往水田进发。
这几亩水田应当是以前居住在鸡公山的乡民开垦出来的,因为野狼们的到来而荒了。但鸡公山山清水秀,即使没人打理,水田里居然还长出了野稻子。
看得出,野狼们都是生于山间长于山间的好孩子。
他们在田埂上不停奔跑,然后一大堆人围在一起,你挤我搡地将手指捅进田埂上的洞眼里。过得一阵若是大笑,便是捉到了一条黄蟮,若垂头丧气,黄蟮自是溜之大吉。
我早有准备,拿了邓婆婆用来挂熏肉的小铁钩,又悄悄请老七帮我挖了些蚯蚓。老七显然不明白我要做什么,索性蹲在旁边,脸不时红上一红,但眼睛却专注地看着我忙乎。
这等摸鱼掏蟮之事,向来是我至爱,此刻得以重操旧爱,我得意地哼上了小曲。
将蚯蚓穿在铁钩上,我便让老七拿着铁钩,找到田埂上的小洞处,将铁钩微微伸进洞内。老七趴在田埂上,我则蹲在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
不过一会,老七欢呼着将铁钩一扯,一条拇指粗的黄蟮挂在铁钩上拼命挣扎,我笑嘻嘻地接过来。
将黄蟮放进竹篓时,我眼角一瞥,似是不见了狐狸,仔细找了一圈,还是没看到他人,便问老七:“六叔呢?”
老七张眼找了许久,才指向田边的树荫下:“那里。”
我举目望去,狐狸正躺在树荫下,翘起二郎腿,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他的腿晃一下,那狗尾巴草就晃两下,十分的有节奏感。
老七笑了出来:“六哥倒悠闲,等会输了看他怎么办。”
因为事先怂恿老七去和狐狸打赌,比赛捉黄蟮,输了的要在脸上画王八,我自是乐得看狐狸变成王八,便向老七窃窃笑:“别叫他,让他睡。”
老七看着我,脸又是一红,却没说话,扭过头继续趴在田埂上钓黄蟮。
老七这孩子真是实诚,太阳将他的脸晒得出了油,他还尽职尽责地趴在田埂上。可不知是不是野狼们太过兴奋将黄蟮吓跑了的原因,田埂里可钓的黄蟮越来越少。
我看了看竹笼中的黄蟮,虽然不太多,但再看看远处仍在晃着狗尾巴草的狐狸,立时大乐。
再捉得一阵,我热得受不住了,道:“算了,太热,不捉了。”
老七抬头看了我一眼,飞快地跑向田边,飞快地折了一杆棕树叶子,又飞快地跑回来,用棕树叶对着我用力扇了几下,道:“好些不?”
我正享受这难得的清风,狐狸嘴里叼着那根狗尾巴草,双手负在身后,施施然过来。
他看了一眼老七,又瞟了一眼我,眉头微皱,因为叼着狗尾巴草的关系,声音也是含含糊糊的:“刚出大汗就扇风,小心风寒入骨,对孩子不利。”
老七吓得一哆嗦,我忙道:“别听他的,他吓你。他输了赌局,找你撒气呢。”
狐狸却吐掉狗尾巴草,望天轻哼了一声。
众目睽睽下,他踱到最下方的水田边,弯腰在田埂处掏了一阵,哗地从水田里提出一个竹篓来。
众人也不知他是何时在那里埋下一个竹篓的,齐唰唰围了过去。狐狸左手负在身后,右手端着竹篓,极潇洒地将竹篓在我们面前转了一个圈。
竹篓内,一大堆黄蟮正在拥挤翻腾,白沫滚滚,十分壮观。
“哇------”
看着一大堆人张嘴惊叹,狐狸得意道:“哪有你们那么笨的,居然一条条去捉。将蚯蚓用饭团包住,再用细线捆住放在竹篓里,竹篓口用荆条做成倒钩,黄蟮钻得进钻不出,一捉一个准,还可以睡一觉。”
看着老七晒得出油的瘦脸,想象等会要被画上一只王八,我于心不忍,愤愤然道:“还没到时间,老七,咱们再来,不信就赢不了他个使诡计的。”
老七大力应了声,这回我也懒得蹲着,索性脱了鞋袜,站在了水田里。
可过得一阵,黄蟮还没钩上来,我的脚开始麻麻痒痒。
初始我以为是禾苗刮着痒,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竟是一条长长的蚂蟥,一半身子已经钻进了我的腿肚子里,剩下的一半在外面扭曲着,极其恐怖。
虽然以前也曾遇到过这种情况,但在女人本能的驱使下,我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啊”地尖叫了一声。
还没来得及叫第二声,一道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了过来,一把将我抱在怀中,急声问:“怎么了?有蛇吗?!”
因为窜过来的力道太迅猛,这人将我抱住时滴溜转了几个圈。我被转得头晕目眩,好半天才看清楚将我抱住的是狐狸。看着他焦虑得有点过分的神情,我颇觉稀奇,便决定配合他一下,索性哆哆嗦嗦地指向小腿肚子,颤声道:“蚂、蚂蟥------”
我以为,狐狸接下来会以很轻蔑的神态看那蚂蟥一眼,然后又很轻蔑地对我轻哼一声:“真是女流之辈,被一条蚂蟥吓成这样。”
接下来,他会以一个十分潇洒的姿态弯下腰去,轻轻一弹,啪,蚂蟥掉落在地。
可没想到,狐狸顺着我的手指看向那蚂蟥,焦虑瞬时僵在了脸上,瞳孔却猛然收缩,露出悚然的惊恐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发出了更大更宏亮的惊呼声。
“啊------”
我十分庆幸,狐狸即使是在惊恐大叫并跳跃时,仍没有将我丢在地上。
也十分庆幸,老七他们很快就赶了过来,按住不停发抖的狐狸,替我将蚂蟥弹掉,再安抚受惊过度的我和狐狸。
还没到吃中饭的时间,整个鸡公寨便传遍了:六当家天不怕地不怕,在这世上就只怕一样东西-------蚂蟥。
直到吃晚饭,狐狸仍将自己关在房中。
老七很自觉地在脸上画了王八,去敲狐狸的门,狐狸也只是打开门漠然看了一眼,又啪地将门关上。
看着狐狸板起的面孔,我忽觉得今天的水芹煮黄蟮好象不是特别美味,回到厨下叹道:“我看得给六叔招招魂,好好的一个人,被蚂蟥吓成了那样。”
邓婆婆边洗碗边道:“夫人,您终究是有身子的人,下次别跟着这些猴崽子们胡闹了。”
又道:“说起蚂蟥,倒不是六当家不够男子汉,那东西确实吓人。我以前帮人倒夜壶时就听说过,黑州大牢里的牢头,有时想让一个犯人死而看不出死因,便会用蚂蟥钻入犯人体内。蚂蟥吃血,且一路吃向人脑,待将人的脑髓吸光,再破脑而出,这人就会极其痛苦地死去,因为蚂蟥吃到脑子时需要一定时间,钻进去的小口也已愈合了,又是从头发里钻出来的,外表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伤口。”
我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却忽然心中一动。
黑州大牢?
这夜,我本不想再叫狐狸去山顶吹笛的,狐狸却主动来敲我的门。
我拉开房门,狐狸平静地微笑,却不说话,我便也没说话,静静地跟着他上了山顶。
他这夜吹的笛音很凄凉,幽幽缕缕,似在向天上的星月倾诉着无尽的思念之情。他的眼眸,也在星光月影下闪着淡淡的波光。
他的脸有些泛白,却一曲又一曲地吹着,仿佛积蓄了很久的情绪,皆要在这夜的笛音中尽数渲泄。
弦月中天,星光微芒,夜风在笛音中也似变得幽凉了,拂过我的发,拂过狐狸的衣袍。
我倚着松树,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觉得,此刻他不是一只狐狸,而和我一样,都是在月光下静静遥望回家之路的人。
回来的路上,我们也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将我送到小木屋,狐狸忽然唤道:“大嫂。”
我停步回头。
“明天---”他犹豫了一下,道:“咱们再去捉黄蟮。”
我一愣,“这个---”
他涩然笑了笑,道:“我想,明天最好---能再看见---蚂蟥---”
他这句话说来甚是艰难,我心中一软,柔声劝道:“六叔,还是别去了。”
“不。”他摇摇头,过了许久才道:“大嫂,你怕火吗?”
火?
我点头:“怕,我很怕烈焰噬骨之痛。”
他竟没有再说,只向我微微欠身,轻轻远去。
灯笼摇摇晃晃,将小木屋前的长廊照得很清楚。灯光下,他走得很慢、也很平稳,但那步伐总让人感觉有些怪异。我追出几步,再用心看了一阵,心中竟有微痛。
因着木板的关系,我算得很清楚,他迈出的步伐,竟似丈量过似的,每一步都是迈过三块木板,一模一样、丝毫不差的距离。
但他的双腿,却隐隐在颤抖。
不知他要付出多大的毅力,才能控制住颤抖的双腿,并让它们迈出丝毫不差的距离。
也不知他要付出多大的毅力,才能从人间地狱般的黑州大牢里活着出来,并向我说出那句话。
“我想,明天最好---能再看见---蚂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