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荷塘月色
“只要过了这座山,就到天朝的地界了!”凌钲轻声说道。
“嗯!”伏在凌钲背上的何芯应了一声,声音中透着一丝哽咽。
因为生病,他们又留在原地休息了三天才再次动身。这次,凌钲再也不允许她自己赶路了。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凌钲背着她赶路。
听她声音哽咽,凌钲皱眉道:“又不舒服了吗?”
何芯说不出话来。她不是不舒服,恰恰相反,她是觉得太幸福了,幸福得让她觉得无法置信。她实在做梦也想不到,在这艰苦的逃亡路途中,在病倒之后,她竟突然得到了两世都没有感受过的温暖与幸福。在她病得最重的几日,甚至是凌钲亲自为她准备的三餐。每天,喝着凌钲为她熬的药,吃着凌钲为她准备的食物,她的心中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你也很累了,还是让我自己下来走吧!”何芯轻声说着,准备跳下凌钲的背。其实,这两日,她的身体已经渐渐痊愈了。对于这一点,她很清楚,凌钲也很清楚,但每天,凌钲仍然坚持要背她,而她,也眷恋着那一分温暖,竟然无法拒绝。
“你以为我很喜欢背你吗?若不是嫌你走得太慢,我才不愿管你呢!”凌钲微微一笑,又接着道:“你若不想耽误行程,就乖乖地呆在我背上别动!”
听到这句话,何芯果然乖乖伏在凌钲背上,不再乱动。凌钲这种温柔的管制总是让她发自内心地感到温暖。又默默行了很久,何芯才叹了口气道:“只要过了这座山,就到天朝的地界了吗?”
“是啊!进了临都的地界,慢慢就会有集镇了!我们就可以购到一些相关的东西了!”凌钲轻声回答,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经过一个多月、停停歇歇艰苦的逃亡,他们终于即将到达天朝的地界了。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遗憾。他突然发自内心地希望这段行程能够再长一些。这种顺理成章、坦坦然然“照顾”何芯的日子能够——再长一些!
“到天朝了!我们马上就要回到天朝了!”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何芯的心中百味杂陈。
翻过山,他们就要到天朝的地界了!那就是说,他们终于度过了危机,脱离了险境!翻过山,他们就要到天朝的地界了!那就是说,他们的缘分就要结束了……他们就该——分手了吧?何芯心中突然一阵郁闷。
虽然救了凌钲的命,但这绝对不能成为她继续呆在他身边的理由。逃亡途中,他们是不得不结伴而行,那么,到了天朝之后呢?她该用什么理由继续陪伴他呢?又该用什么身份去面对他呢?她无法控制自己心的沉沦,但在理智上,又无比清晰地感到了未来的绝望。
回到天朝,他就又是王爷了!她就又是婢女了!他再也不会背她,再也不会为她熬药,再也不会用温柔的眼神看她,再也不会对她温和地笑……
一个低三下四的丫头和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啊……
一个无奈而又绝望的前途!
何芯突然收紧了手臂,把头紧紧贴在凌钲的后背上。
“你到底怎么了?”感到何芯突然紧紧搂住了他,凌钲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点头晕!”何芯轻声回答,心底却涌起了深深的伤感。
“那我们停下休息一下吧!”
“不用了,还是快点脱离险境要紧!”
当月上中天的时候,他们顺利地进入了临都地界。
翻过山,突然就看到了大片的荷花。不用凌钲开口,何芯也知道终于到临都地界了。临都本就以荷花名动天下!荷谷之战时,荷花还没开,没想到,不过月余,花就已经开得如此灿烂了。披着月光,那满池的荷花密密层层地在风中飘摇。何芯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开朗了。跳下凌钲的背,她直向着荷塘奔去。
坐在荷塘边,俯身轻抚着荷花,一些美丽的句子便不由自主地从她口中轻溢而出。那是朱自清《荷塘月色》中的句子。那本是她在前世最喜欢的文章。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象笼着轻纱的梦。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象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这是——姑娘写的文章?”默默坐在何芯身后,静听着从何芯口中溢出的词句,用心领会着那字里行间洋溢着的宁静美感,凌钲只感到自己心里有说不出的宁谧,又说不出的温暖。这些句子的行文风格极其特别,与天朝通行的文章风格截然不同,文中还有一些凌钲难解的词句。但是,尽管不完全明白,他也还是充分领悟到了这些句子中内蕴的美丽。
“不是的!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看到过的一篇文章。看过之后,便觉得那文章写得极为细腻传神,颂读良久,竟觉得一字难易!实在没有想到,有一日,我竟真的能身临其境地在月光下看到这一大片荷花!”何芯沉浸在美丽的回忆里。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可以看文章了吗?”凌钲默默想着。“是的,不意外!实在不应该意外的!她是如此聪慧,如此敏锐,看问题的视角又是如此独特,没有道理不精于文墨的!”何芯总说她从一落地就是一个婢女,问起具体的情况,却又不愿多谈,中间似乎有什么令她极其伤心的事情。为免她伤心,凌铮也就索性再也不提不问了,只是暗暗纳罕,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竟然能够培养出如此非凡的婢女?
心里默默转着念头,他的嘴上却只是淡淡问道:“哦?这文章叫什么名字呢?”
“就叫做《荷塘月色》!”何芯转头看着凌钲,悠悠道:“那时候,看着那篇文章,我就在想,将来,若有可能,我要盖一间竹屋,然后在四周都挖出荷塘,种上荷花,每到盛夏的夜晚,就坐在月光下看荷花!”
荷塘、月光、竹屋……外加一个月下赏荷的美丽姑娘?听着描述,凌钲心中渐渐显出了一幅极其和谐又无比美丽的图画。
“芯儿,你这设想可真是美丽啊!”凌钲微笑看着何芯。
“是吗?凌钲,你真的觉得很美丽?”何芯回眸一笑。然后,她突然吃惊地看着凌钲。凌钲刚刚在叫她——芯儿?而她刚刚在叫他——凌钲?这是……?
“是!真的是再美丽不过了!”凌钲喃喃低语,眼睛一眨不眨地深深凝望着何芯。在月光下,她那淡淡的笑容,澄澈的双眸都是他眼中无可比拟的美丽元素。低低地又叫了一声“芯儿!”他突然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何芯的手。
“凌钲……你?”发现凌钲握住了她的手,何芯突然感到一阵羞怯,两朵红云沿着她的脸颊慢慢扩大……她转过头去看着荷花,不敢再正视凌钲的双眼。
良久,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他始终定定地看着她;而她,始终专注地看着荷花。虽然没有说话,但在两人心里,却仿佛连空气和微风都变得温柔起来,在如许凉夜中,满心满眼感受到的竟只剩下了——温暖!
“芯儿!”不知过了多久,凌钲突然又开口了“跟我回王府好吗?”
何芯的手心一颤。
他在——邀请她?他希望她跟随他回王府,那么……
好吗?跟他回王府好吗?当然好!她本就不想离开他。她本就无家可归。
可是,用什么身份跟他回王府呢?
做他的婢女吗?如果说做孟筠的婢女是一心偿债、做展颜的婢女是身不由己,那么,又是因着什么缘由去做他的婢女呢?不,她不愿意再做婢女了!在前世,她是一个大学生,一个有着丰富从业经验的大学生;在今生,她聪明、勤劳、甚至……非常、非常年轻。她还拥有远远超越于这个时空的见识。无论做什么,她都相信自己一定会闯出一条路。今生,她是再也不会做婢女了!不会做凌钲的婢女,也不会再做其他任何人的婢女了!
那么,以一种更为亲密的身份跟随凌钲回府吗?别说那中间隔着的几乎是不可逾越的重重障碍,就是从感情本身来说,何芯也不确定他们彼此的感情是否已经达到需要某种身份来确认的程度。
但除了这两种选择之外,在这个女性地位极度低下的时空中,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合适的身份能让她顺理成章地呆在凌钲身边。
况且,真的要跟凌钲回王府吗?真的可以就这样放弃了她两世的理想吗?真的可以就这样放弃了她对自由的追求吗?何芯扪心自问,却茫然找不到答案。
从前,空有理想,却是身不由己,一直都没有机会去追求、去实现。如今,她是欲报无门,再也不能回孟府照顾孟筠了。她终于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获得了“自由”。难道——难道真的要让这好不容易到手的“自由”白白溜走吗?
她是孤儿!从前世到今生,她都没有忘记过身为孤儿的悲哀与无奈。从前世到今生,她都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开辟一个天地,最大限度地救助孤儿;她爱服装,从前世到今生,她都希望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小制衣行,在服装中把她对“美”的理解尽情释放;她爱音乐,从前世到今生,她都希望自己能够填词作曲,用美妙的音符谱写出绚丽的生活乐章;她爱生活,从前世到今生,无论处境多么艰难,她都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充满阳光。
如果,如果跟着凌钲回王府,那么,她还有机会去编织梦想吗?她还有可能实现理想吗?她还有时间去享受好不容易到手的“自由”吗?她还能完整地保有自己的尊严吗?
可是,如果不跟凌钲回王府……以后,她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会不会,见不到他,也就见不到阳光了呢?会不会,好不容易得到自由,却失去享受自由的心境了呢?会不会,从此再也找不到伏在他背上那种温暖而又幸福的感觉了呢?
跟他回王府好吗?默然片刻,何芯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思索良久,她实在不知道究竟是应该答应还是拒绝凌钲的邀请,终于转过头来,淡淡道:“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她这是——拒绝?她不愿跟他回王府?看着何芯,凌钲的心情陡然跌落谷底。
“你也早点休息吧,身体还没痊愈呢!”凌钲的神色黯然下来。
看着他的黯然,何芯一阵揪心,却又无可奈何。其实,在内心深处,她又何尝不是深深地失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