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第 121 章 (1)
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在草原上蔓延,远远看去,象是一条威武的长龙,尤为引人注目的是队伍中间一辆紫色的高大马车,车上飘着一面大旗,上书一个大大的“天”字。
隔远见到这支队伍,展族各部的牧民都虔诚地伏跪地上。在这支队伍里有他们最敬重的族长展颜,他用自己的实力娶得了一位天朝公主。对展族来说,这是世代的梦想、无比的荣耀!
展颜和凌钲并骑驰骋在队伍最前面。凌月颖的车驾则被双方的亲卫和幕僚团团簇拥中间,再后面则是双方的随从军队。双方的人马加在一起,总数过万,十分壮观,但双方都是训练有素的骑兵,命令到处,大家依次跟从,一丝不乱、行进速度极快。
傍晚时分,众人到达了展族的核心聚居区“赫棱木”。
还没到“赫棱木”,远远就看见展族的军队列队相迎,前后相继,一望无边。见他们的队伍到达,一路发出欢呼,场面十分壮观。
越过绵延的军队,一座高台陡然映入眼帘。高台四周是大片的空地,台上则立着一个硕大无朋的彩色帐篷。
凌钲熟知草原风俗,心知这必定是展颜备下的“喜帐”。
展族的帐篷大小是依据等级身份排列的。族长的帐篷叫大帐,十分宽大;高级将领和分部首领(乌领)的帐篷叫中帐,规模形制比之大帐略小些;一般将领的帐篷则是小帐,形制规模更小;没有任何品级的士兵、平民以及“格索”居住的帐篷则叫做平帐,只相当于小帐的一半左右大小。无论大小,所有帐篷都一律是肃穆的灰色。唯一的例外,就是“喜帐”。
展族成婚时,都会立起高台,架起“喜帐”。高台的台阶数代表新娘的品级。展族新娘的品级排名不分入门先后,全看男方喜好,随时都有可能变动。立起喜帐的台阶数越多,表明新娘的品级越高。
在凌月颖之前,展颜已经迎娶了七位“格索”,因凌月颖身份贵重,这次,展颜的喜台一共列了十二级台阶,那是展族娶妻的上限,表明凌月颖在展族的身份是“长格索”。
“喜帐”上绘有色泽鲜明的图案,绘的是经过浴血奋战、最终使展族一跃成为草原第一大族的前辈英雄“展拔”和他的十二位“格索”的故事。因展拔最终娶了十二位“格索”,其后辈子孙为表示敬意,便留下一个不成文的风俗:包括族长在内,展族人的妻室最多不超过十二个。
见凌钲凝目打量着“喜帐”,展颜解释道:“明晚在此宴客迎娶公主,王爷认为时间是否过于匆促?”
凌钲微笑道:“悉听尊便!”
他心知草原局势混乱,展族常年处于征战之中,大部分战役都要展颜亲临指挥,不可能为了一桩婚事耽误太多的时间。在最短的时间内迎娶凌月颖,同天朝达成一个有实质意义的联盟是刻不容缓的大事。展颜怎都不会给凌月颖一个缓冲时间,待她适应后才慢慢迎娶。
越过“喜帐”,再行片刻,大片的帐篷便映入眼帘。
凌钲见这些帐篷大都是“中帐”,心知展族的核心区到了。
再行片刻,便看到了展颜的“大帐”。
“大帐”前面立着一排草原女子,旁边还有几个小孩,见到展颜,齐声欢呼,奔跑过来。
展颜脸露欢容,跳下马来,伸臂抱住了奔得最近的一个女子。不过片刻,他已经被一群女子围在中间。那些女子神情激动、悲喜交集,操着展族语,围着展颜喳喳询问,轮番上去拥抱展颜,亲吻他的额头。
启赫在后解释道:“族长有许久没有回来过了!”
凌钲点头,心中惊异无比。
即便早已知道草原人不拘礼,他还是为展颜和众“格索”们这种毫无顾忌的“亲热”举动感到震惊。回过头去,便看见凌月颖已经撩开了车帘,静静看着这一幕“团圆喜剧”。她神态冷漠、表情淡然,只在唇角上挂着一抹深刻的讥诮,觉得展族人果然粗鄙不堪、不懂礼仪。
好不容易从众格索的拥抱中挣扎过来,展颜招呼凌钲道:“便请王爷移步到帐内叙话。”跟着又扬声道:“多米!去招呼公主,告诉公主我族喜宴的各种准备和节仪。”
一个穿着麻布粗衣、扎着双环辩的女孩应声而出,大约十七、八岁年纪,肤色黝黑,手脚粗大。
她跑到凌月颖车前,伸手准备去扶凌月颖。
凌月颖忽然迅疾无比地跳下了马车,不让那女孩碰触她,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天朝人普遍鄙视展族人。凌月颖身为公主,性情高洁、精于礼仪,这种倾向比之普通人则更是变本加厉。在宫中,即便是专门伺候她的凤氏姐妹,也都是身着绸衣、面目娇好、斯文有礼。她见那女孩着装简陋、举止粗疏,便不愿让她接触。
见到这个表情,展颜心头掠过一丝不快,却没有露出情绪,只淡淡道:“好生伺候公主!”说完便向凌钲比划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当先向自己的“大帐”走去。
凌钲早知凌月颖打心底里鄙视展族、排斥展族,却也想不到她会表现得如此明显,有心劝解,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起。见展颜已经走到了帐帘外,回身等待他进帐,微微一叹,向凌月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可任性,举步向“大帐”走去。
“请公主进偏帐休息!这是族长专门为公主备下的偏帐,成亲之后,公主就住在这里!”多米低低禀报了一声,伸手指着大帐旁边一座形制略小、色泽簇新的帐篷。她看了凌月颖一眼,见她神色复杂,心中有些惊惶,垂下头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公主!这里风大,我们还是进帐篷里休息吧!”凤婀拿出披风给凌月颖披上。
“这就是我的归宿了吧?”凌月颖怔怔盯着那个帐篷,喃喃低语,有些失神。
“公主!你别这样!”凤娜心中一酸,垂下泪来,伸手扶着凌月颖向帐中走去。
凌月颖茫然前行,只觉得那帐篷越变越大,象一座高山扑压而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在越来越浓重的压迫感中,她的心头真真切切地涌入了一句话:“愿生生世世永不做皇家人!”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全身锦衣的女子。那女子披散着头发,躺在富丽的床上,满床都是鲜血。
那是一位先辈的公主。她嫁到了一位朝中要员的府上。过府三年,她的夫家被发现参与了平王谋反,全家被诸,包括她的子女。那位公主被接回宫中后,便有些神志不清,逢人便说,公主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从一出生就是政治工具;最终,还要做政治牺牲品……皇上听到后很不高兴,便让人把她锁在宫中,不许出门。当夜,她便割脉自尽了,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愿生生世世永不做皇家人!”
当年听到这话的时候,月颖还是一个锦衣玉食、颐指气使的小公主,觉得自天生高贵,幸福无比,只希望自己生生世世都是公主。
直到看着这座帐篷、这座象山一样沉重的帐篷时,她才忽然明白了,在父皇眼中、在众位娘娘眼中,在众多大臣眼中,所谓公主的价值,也不过就是一块小小的五色玄石而已!
一夜之间,“喜帐”四周便铺好了厚厚的羊绒地毯,设置了不计其数的矮桌。展族重要首领和各方使者的坐席设在高台上。高台下方则是各方士兵的坐席。展族兵士都是同族之人,相互之间大都沾亲带故,维系展族族民团结的更多是血缘和友情,上下级之间的界限远不若天朝那般壁垒分明。
族长娶得天朝公主,对展族族民来说,实在是一种无上的荣光。早前一天,所有有条件到赫楞木的展族士兵都受到了邀请,赴喜台观礼。加上天朝的五千军队,各族使者的随从兵士,筵席的规模大得惊人。
凌钲到达高台下时,见到的便是一望无边的“矮桌”,根本估计不出究竟有多少兵士参加了这次婚宴。
他心知展族常年征战,物质损耗惊人,若不是灭了许多小族,抢得了大量物资,展族根本就是入不敷出、难以维计。
这次天朝被迫嫁公主,心中难免有些怨言,嫁妆虽丰厚,却多是为凌月颖准备的各种名贵饰品、如意、皮货等,送给展颜的只是一些寻常之物。见展颜摆出如此大手笔的婚宴,足见他对这桩婚事极度重视,凌钲心中暗暗点头。
正思索间,便听到有人高呼“王爷”!抬起头来,就看见佟族的使者乌扎克大步走来。
昨日到达赫楞木后,凌钲得知草原各族都已经派来了使者。乌扎克更是毫无顾忌地登“帐”拜访,拉着凌钲喝酒聊天,直喝了两个时辰。
他完全不管周围展族士兵的脸色,口口声声说道来这里纯粹是为了见凌钲,拜谢他的救命之恩。
自从在佑滋国相识以来,凌钲一直觉得乌扎克性情粗豪、心思单纯,直到被他拉着深宵喝酒,他才渐渐觉出这乌扎克做事似浅实深,别有用意,实在是一个厉害角色。
草原混战两年有余,无数小部族被兼并甚至灭族草原上渐渐就形成了两大核心。西方以展族为核心。东方则以佟族为核心。草原上的几十个小部族也渐渐有了倾向性。有些公开依附于展族,有些则俯仰于佟族之后。在几次交战中,双方各有胜负。展颜求得天朝公主,同天朝结盟在即,立即对以佟族为核心的“东方阵营”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正因为展颜把大部分兵力用于同天朝交战,佟族才得以乘机在草原上扩张。一旦展族同天朝“握手言欢”,佟族将陷于一个十分不利的境地,许多持观望态度的小部族便很有可能就此投入展族旗下。
乌扎克拉着凌钲深宵喝酒,摆明了“交情菲浅”,便等于给柔弱的小族族民打了一剂强心针,知道佟族同样有天朝做靠山,很大程度上便能打消小族族民的疑虑。
这种局面,却也是凌钲乐见的。即便迫于无奈同展族结盟,他也不希望展族从此“高枕无忧”,横扫草原。这一通喝酒也甚合他的心意,可以说是双方“一拍即合”。况且有“救命之恩”这个大幌子立在那里,无论多么不满,也没有任何人能随便挑刺。
眨眼间,乌扎克就来到了凌钲身边。
他根本不理旁边的展颜,以一种“好朋友”的口吻埋怨道:“王爷如何一声不响就提前走了?倒叫小弟打上门去,扑了一个空!”
不待凌钲开口,展颜已经皱眉问道:“是谁负责传令给乌扎克使者的?怎地如此无礼,让使者晚行一步?”
律布恭敬道:“方才哲西来报,说到达使者的中帐时,使者已经离开了。想是道上错过了!”
凌钲微笑道:“确是本王疏忽了!待会儿,乌大哥请务必同本王共席,让本王好生敬大哥一杯,以示歉意!”
见他们称兄道弟起来,一众展族人都是心下不快,却又不便说什么。
倒是展颜始终表情和煦,闻言笑道:“两位都是展族的贵客。今日远来赴宴,当真是给了展某好大的面子。待会儿,便让展某好生敬两位一杯!”一边说着,又吩咐婚宴的筹备长突次道:“把王爷和乌扎克使者的坐席并在一起!嗯……就摆在我的坐席旁边吧!这样方便交谈!”
凌钲抚掌道:“那敢情好!”
他见展颜行事磊落,谈笑间破局,又不令对方尴尬,心中暗赞。
乌扎克见展颜从容接招,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说话间,各方的兵士也已一一整对完毕。各支队伍依序静立,长不见边。
等了片刻,便见军队自中而分,一辆高大的漆金马车缓缓自人群中驶过。却是凌月颖的“喜车”到了。
展颜大步跨前去接凌月颖。
按照草原风俗,成婚仪式上,新娘不需盖头巾,反而要站在高台上接受众人近距离的祝贺,让族人清楚地“一睹芳容”。只要走上高台,喝过合欢酒,便算是结成了婚姻。
展颜走近马车,便见到两个天朝宫女凤婀凤娜垂首立在马车边,见到他,伏跪下去。而他派去服侍凌月颖的一众展族侍女则垂首跟在马车后。
见展颜神色不悦,一个侍女跪地道:“族长恕罪!不是奴婢大胆不服侍长格索,实是长格索不许我们靠近。”
展颜心中不快,却又不便发作,挥手让侍女起身,平定了一下心绪,掀开了车帘,伸手道:“吉时将至,便请公主移步!”说完,抬头打量凌月颖。
见凌月颖已经带上了展族的罟罟冠,穿上了宽大肥阔的大红织金貂皮袍,他的脸上闪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又把手伸得更长了一些。
看着那只伸进马车的手,凌月颖心中悲哀无比。
只要伸出手去,握住了这只手,从此,她就要告别自己熟悉喜爱的一切,变成草原人了;只要握住了这只手,从此,她就要孤独地在这个充斥着野蛮和荒凉的地方度过一生了;只要握住了这只手,从此,她就要与梦想和幸福彻底绝缘了!昨晚哭了一夜,弹了一夜的琴,今天一早,她终于擦干了眼泪,换上了展族的新娘服。
身为公主,从一出生,她便背负着自己的“政治使命”。不管多么不情愿,她终究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反抗,唯有顺从命运的安排。
一路上,她也早已把草原的各种节仪背得滚瓜烂熟。对一个天朝公主来说,展族的所谓 “节仪”只不过是一些粗糙的程序,很轻松就能掌握。
但是,不管想得多么清楚,当真看着那只准备要牵她一生的手时,她还是觉得自己无法坦然地伸出手去,无法——爽快地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