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桃花庵下桃花仙—唐伯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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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六如居士逃禅仙 (12)

寅白徵明君卿:窃尝听之,累吁可以当泣,痛言可以譬哀。故姜氏叹于室,而坚城为之隳堞;荆轲议于朝,而壮士为之征剑。良以情之所感,木石动容;而事之所激,生有不顾也。昔每论此,废书而叹;不意今者,事集于仆。哀哉哀哉!此亦命矣!俯首自分,死丧无日,括囊泣血,群于鸟兽。而吾卿犹以英雄期仆,忘其罪累,殷勤教督,罄竭怀素。缺然不报,是马迁之志,不达于任侯;少卿之心,不信于苏季也。

计仆少年,居身屠酤,鼓刀涤血。获奉吾卿周旋。颉颃婆娑,皆欲以功名命世。不幸多故,哀乱相寻,父母妻子,蹑踵而没,丧车屡驾,黄口嗷嗷,加仆之跌宕无羁,不问生产,何有何亡,付之谈笑。鸣琴在室,坐客常满,而亦能慷慨然诺,周人之急。尝自谓布衣之侠,私甚厚鲁连先生与朱家二人,为其言足以抗世,而惠足以庇人,愿赉门下一卒,而悼世之不尝此士也。

芜秽日识,门户衰废,柴车索带,遂及蓝缕。犹幸藉朋友之资,乡曲之誉,公卿吹嘘,援枯就生,起骨加肉,猬以微名,冒东南文士之上。方斯时也,荐绅交游,举手相庆,将谓仆滥文笔之纵横,执谈论之户辙。岐舌而赞,并口而称。墙高基下,遂为祸的。侧目在旁,而仆不知;从容晏笑,已在虎口。庭无繁桑,贝锦百匹;谗舌万丈,飞章交加。至于天子震赫,召捕诏狱。身贵三木,卒吏如虎,举头抢地,涕泗横集,而后昆山焚如,玉石皆毁;下流难处,众恶所归。缋丝成网罗,狼众乃食人,马氂切白玉,三言变慈母。

海内遂以寅为不齿之士,握拳张胆,若赴仇敌。知与不知,毕指而唾,辱亦甚矣!整冠李下,掇墨甑中,仆虽聋盲,亦知罪也。当衡者哀怜其穷,点检旧章,责为部邮。将使积劳补过,循资干禄。而蘧篨戚施。俯仰异态;士也可杀,不能再辱。

嗟乎吾卿!仆幸同心于执事者,于兹十五年矣!锦带县髦,迨于今日,沥胆濯肝,明何尝负朋友?幽何尝畏鬼神?兹所经由,惨毒万状。眉目改观,愧色满面。衣焦不可伸,履缺不可纳;僮奴据案;夫妻反目;旧有狞狗,当户而噬。反视室中,甂瓯破缺;衣履之外,靡有长物。西风鸣枯,萧然羁客;嗟嗟咄咄,计无所出。将春掇桑椹,秋有橡实,余者不迨,则寄口浮屠,日愿一餐,盖不谋其夕也。

呈欷乎哉!如此而不自引决,抱石就木者,良自怨恨。盘骨柔脆,不能挽强执锐,揽荆吴之士,剑客大侠,独当一队,这国家死命,使功劳可以纪录。乃徒以区区研摩刻削之材,而欲周济世间,又遭不幸,原田无岁,祸与命期,抱毁负谤,罪大罚小,不胜其贺矣!窃窥古人,墨翟拘囚,乃有薄丧;孙子失足,爰著兵法;马迁腐戮,《史记》百篇;贾生流放,文词卓落。不自揆测,愿丽其后,以合孔氏不以人废言之志。亦将檃括旧闻,总疏百氏,叙述十经,翱翔蕴奥,以成一家之言。传之好事,托之高山,没身而后,有甘鲍鱼之腥而忘其臭者,传育其言,探察其心,必将为之抚缶命酒,击节而歌呜呜也。

嗟哉吾卿!男子阖棺事始定,视吾舌存否也?仆素佚侠,不能及德,欲振谋策操低昂,功且废矣。若不托笔札以自见,将何成哉?辟若蜉蝣,衣裳楚楚,身虽不久,为人所怜。仆一日得完首领,就柏下见先君子,使后世亦知有唐生者。岁月不久,人命飞霜,何能自戮尘中,屈身低眉,以窃衣食,使朋友谓仆何使?后世谓唐生何素?自轻富贵犹飞毛,今而若此,是不信于朋友也。寒暑代迁,裘葛可继,饱则夷犹,饥乃乞食,岂不伟哉?黄鹄举矣,骅骝奋矣!吾卿岂忧恋栈豆吓腐鼠邪?

此外无他谈,但吾弟弱不任门户,傍无伯叔,衣食空绝,必为流莩。仆素论交者,皆负节义。幸捐狗马余食,使不绝唐氏之祀。则区区之怀,安矣乐矣,尚复何哉!唯吾卿察之。

2. 祝允明所作的《唐寅墓志铭》

子畏死,余为歌诗,往哭之恸。将葬,其弟子重请为铭。子畏,余肺腑友,微子重且铭之。

子畏性绝颖利。度越千士,世所谓颖者,数岁能为科举文字,童髫中科第,一日四海惊称之。子畏不然,幼读书,不识门外街陌,其中屹屹,有一日千里气。不或友一人,余访之再,亦不答。一旦,以诗二章投余,杰特之志铮然。余亦报以诗,劝其少加弘舒,言万物转高转细,未闻华峰可建都聚。唯天极峻且无外,原稿为万物宗。子畏始肯可,久乃大契,然一意望古豪杰,殊不屑事场屋。

其父德广,贾业而士行,将用子畏起家,致举业,归教子畏,子畏不得违父旨。德广常语人,此儿必成名,殆难成家乎?父没,子畏犹落落。一日,余谓之曰:“子欲成先志,当且事时业;若必从己愿,便可褫襕幞,烧科策。今徒籍名泮庐,目不接其册子,则取舍奈何?”子畏曰:“诺。明年当大比,吾试捐一年力为之,若勿售,一掷之耳。”即墐户绝交往,亦不觅时辈讲习,取前所治毛氏诗,与所谓四书者,翻讨拟议,祗求合时义。戊午,试应天府,录为第一人。己未,往会试。时傍郡有富子,亦已举于乡,师慕子畏,载与俱北。既入试,二场后,有仇富子者,抨于朝,言与主司有私,并连子畏。诏驰敕礼闱,令此主司不得阅卷,亟捕富子及子畏付诏狱,逮主司出,同汛于廷,富子既承,子畏不复辨,与同罚,黜掾于浙藩,归而不往。或劝少贬,异时亦不失一命。子畏大笑,竟不行。放浪形迹,翩翩远游。扁舟独迈祝融、匡庐、天台、武夷,观海于东南,浮洞庭、彭蠡。蹔归,将复踏四方,得矣。久少愈,稍治旧绪。

其学务穷研造化,玄蕴象数,寻究律历,求扬马玄虚、邵氏声音之理而赞订之。傍及风鸟、壬遁、太乙,出入天人之间,将为一家学,未及成章而殁。其于应世文字、诗歌不甚惜,意谓后世知不在是,见我一班已矣。奇趣时发,或寄于画,下笔辄追唐宋名匠。既复为人请乞,烦杂不休,遂亦不及精谛。且已四方慕之,无贵贱富贫,日诣门征索文词、诗画,子畏随应之,而不必尽所至,大率兴寄遐邈,不以一时毁誉重轻为取舍。

子畏临事果,事多全大节,即少不合不问。故知者诚爱宝之,若异玉珍贝。王文恪公最慎予可,知之最深重。不知者亦莫不歆其才望;而媢嫉者先后有之。子畏粪土财货,或饮其惠,讳且矫,乐其菑,更下之石,亦其得祸之由也。桂伐漆割,害隽戕特,尘土物态,亦何伤于子畏,余伤子畏不以是。气化英灵,大略数百岁一发钟于人,子畏得之,一旦已矣,此其痛宜如何置?有过人之杰,人不歆而更毁;有高世之才,世不用而更摈,此其冤宜如何已?

子畏为文,或丽或淡,或精或泛,无常态,不肯为锻炼功;其思常多而不尽用。其诗初喜秾丽,既又仿白氏,务达情性而语终璀璨,佳者多与古合。尝乞梦仙游九鲤神,梦惠之墨一担,盖终以文业传焉。

唐氏世吴人,居吴趋里。子畏母丘氏以成化六年二月初四日生子畏,岁舍庚寅,名之曰寅,初字伯虎,更子畏。卒嘉靖癸未十二月二日,得年五十四。配徐,继沈,生一女,许王氏国士,履吉之子。墓在横塘王家村。

子畏罹祸后,归好佛事,号六如,取四句偈旨。治圃舍北桃花坞,日般饮其中,客来便共饮,去不问,醉便颓寝。子重名申,亦佳士,称难弟兄也。铭曰:穆天门兮夕开,纷吾乘兮归来。睇桃夭兮故土,回风冲兮兰玉摧。不兜率兮犹裴回,星辰下上兮云雨漼。椅桐轮囷兮稼无滞穟。孔翠错璨兮金芝葳蕤。碧丹渊涵兮人间望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