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夜里,金二爷离开村委会往家走,后面跟着几个人,有金家前院的几个本家,还有钱守江和李二坏。
金二爷住在村子东南头,正合了“紫气东南来”。四合套的大院儿,占地足有三亩多。朝东的门楼,琉璃瓦的檐子,红漆大门,显得既古朴又大气。
他推开虚掩的大门,也不管后面的人,头都不回径直穿过庭院走进客厅。
客厅很大,足有一百二十平米。一进客厅,门的两侧是一对一人高的大瓶,瓶上的蓝色花纹嵌着金黄,瓶胆上是中国古代的仕女图;挨着东侧的瓶,摆着一个两米长的大鱼缸,鱼缸里养着几十条名贵的热带鱼;挨着西侧的瓶,临窗摆着三米长的红木花案,花案分上下两层,摆放着十几盆名贵花草。客厅的西侧,是一套古式风格的红木雕花沙发,雕花茶几上摆着高档的磁质茶具。客厅的东侧,靠墙摆着一张古香古色的红木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桌上摆着一对胆瓶,两只胆瓶中间是一个古式西洋座钟。客厅的北面是一套欧式沙发,面前是一个配套的欧式茶几,沙发与茶几都很大,做工也十分精美,透着高贵豪华;沙发两侧的厅角处,是一对欧式花架,两盆吊兰垂到地面;北墙上是一幅西洋油画,几乎占了半面墙,画着晚霞映照下的丛林、河流、落叶与远山。东西两面墙各自挂着几幅名人字画……
一进这个客厅,就让人感到富贵豪华,就是风格上中西搭配得有些蹩脚。
院里传来藏獒的狂吠和铁链子哗啦哗啦的挣扯声,二爷大声地呵斥一声,藏獒不再狂吠,心有不甘地发着低吼,在院里打圈子。
几个人进屋也不说话,先坐了下来。金二爷翻翻金鱼眼,“各动手啊,还用我伺候?”几个人抽烟的自己拿烟,喝水的自己泡茶。
二爷依旧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金二爷不说话其他几个人谁也不敢往正题上扯,抽着烟喝着茶,说些有一搭无一搭的废话。
金二爷不说话是因为他还没想好。这几个月来,村民与开发商的对峙与冲突都在他可以预料的范围之内,今天凌晨这场血案,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既然别人敢打上门来,就别怪我金世豪做出格的事!但他明白,七八年前村民堵石油基地的做法,不伤害地方政府和地方领导,现在这个事,背后肯定有地方领导的影子,弄不好就是撕破脸,面对一场硬仗。
他自己一时没有主意,想与眼前这几个心腹之人商量。这里边就数李二坏有道道,也是二爷手下的第一干将。当年“根治海河”的岁月里,李二坏是出了名的领工。他带领全队修河打堤,工程进度、工程质量总是全公社“根治海河”现金队。金二爷成立了私营建筑公司、金建集团,一直都是李二坏负责领工地。领工这个角色一般人干不了,面对几百甚至上千河工、民工,形形色色,怎么带?李二坏有绝招。他的绝招说起来又很简单,就是两条:一是要让河工、民工吃饱,吃饱了才有劲儿干活儿。二是说荤话、笑话、编排女人。他说:男人光吃饱还不行,还要有女人,有了女人,男人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带工有个定例,结了婚的每月放假三天回家睡女人,要是回来再干不好,他就骂街:你个怂货,三天就掏空啦?你要是再没力气,我仨月不给你放假!这些民工为了按月回家就只能卖力气。他的思想工作方法也是围绕女人,他说,不睡女人的日子,也要天天想女人,要是忘了女人,一个个就像霜打的茄子——发蔫儿。每到休息、吃饭的时候,他就带头说“大五荤”、数顺口溜,讲别人的洞房故事,讲自己的亲身经历,逼着民工一个个讲,把民工的精神生活搞得热火朝天,到了工地上一个个又生龙活虎。坛山村没结婚的男青年,大多都是从工地上接受了性教育。有一年,眼看到了雨季,一个大工程正在做基础,按工程量需要二十天完成,可预报十天后将有大暴雨,要是基础被大雨一泡,前边的工程就全废了,至少损失几百万。要在十天内把工程抢下来,显然很困难。他就把几百民工召集到一块儿,自己站在前面讲:大伙儿都明白眼前到了嘛关口,我说多了也是放屁,从我说完了开始,只要裤裆里带把儿的,都给我支楞起来!我第一个带头儿!我是嘛?我是个鸡×!你们是嘛?你们是鸡×毛!鸡×硬了毛也要跟着硬!十天之内要是把这项工程做完了,我放大家五天带薪假!另外每人多发三百元,有女人的回家睡女人,没女人的出去找小姐,可着劲儿地耍!他话音儿一落,“嗷”地一哄而起,个个拿着工具冲向工地。七天,仅仅用了七天,就把二十天的工程拿下来了!像这样的工头,金二爷能不倚重吗?不过,李二坏虽然带民工鬼主意多,遇事也能想出别人想不到的办法,但与官场打交道是个外行,眼前这事跟他商量没用。
再说钱守江,从建筑公司、金建集团一直当会计,几年前金二爷又把他带到村委会会计的位子上。钱守江有文化、心思细,但是胆子小,不敢冒险,眼前这事跟他商量也拿不出硬主意。再看看面前金家前院的这几位,虽然跟自己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但他们都是金二爷看着长大的,听听招呼冲锋陷阵还行,出谋献策一个都不行。
此刻他不说话,一个人默想。金二爷这些年经的事多,有一个秘诀,他认为这世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办不成是因为还没找着下手的地方,只要想,只要等,办法总会出来。
金二爷正闭目冥想,就听到院子里藏獒的狂吠和铁链子哗啦哗啦的挣扯声。等他睁开眼,已见门口站着一个人,气喘吁吁。
“二爷,医院那边又出事了!”
几个人几乎同时发问:“出嘛事啦?”
“病房里冲进几十个警察,要给受伤的转院,郑常义挡着不让转,跟警察动了手。人给抓了!”
金二爷问:“抓几个?”
“抓俩,郑常义和李坤宝。”
金二爷又问:“受伤的转哪家医院?”
“传染病医院,家属全给圈到一间大屋子,楼道十几个警察把守,一个家属也不让进。”
金二爷“啪”地一拍大腿,“好!”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把屋里几个人吓了一跳。
钱守江说,“好?”
金二爷哈哈大笑,兴奋地说:“真他娘的缺嘛送嘛,缺嘛送嘛呀!”
金二爷正愁找不到抓手,现在有人给送来了,他能不兴奋吗?
于是,屋里这几个人按照金二爷的吩咐分头行动,不到一个小时,村里三千多人就火腾起来了。
金二爷准备的这顿大餐让区委书记宋冠德吃不下,让镇长高建设更吃不下。当金二爷把人打发出去,一个人倚着沙发上闭目养神,这时,高建设的电话就打进来了。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他料定这些天让他坐不住的人,现在一个个都坐不住了。他接到高建设的电话,还风风火火陪着到了广场,其实,那是敲着铴锣耍猴子——给人做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