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观的小恐往往会说,不知道三十年后我们是否还可以这样。乐观的小Q则口气确定地说,除了老一些外不会有什么变化。
小恐步入社会的第一年,小Q还在学校延续他的学生生活。小Q和小恐相比,从本质上说,是一个没有多少野心的人。小Q从来不会像小恐那样在心里暗暗想:我要在五月份拿下××考试,我要一份起薪×万的工作,我要在××岁之前赚×××万,然后给爹妈留笔养老金,给自己留笔养老金,给未来子女储备教育基金,然后就玩人间蒸发,到世界的某个鸡不闻狗不知的角落过什么人都管不着什么人都不用我管的原始生活。小Q对生活的态度更像是随波漂流,漂到哪儿算哪儿。比如说,在大学四年级遇到小恐前,小Q从来都没想过出国这样的事情。在我们那个考GT成为风尚的学校,小Q居然大学整四年都没考过GT。于是,在小Q上研后,小恐经常引导小Q说:老公,不考次GT不出次国人生不完整呀。
然后小恐开始旁征博引地论证像小Q这样的专业,不出国进修是没有前途的。于是,在小恐日复一日的枕头风吹下,小Q开始觉得,读这个专业如果不出国真的会没有前途。于是小Q也开始背单词,考GT??
等小Q考完GT,小恐这时候的想法突然改变了。原因是小恐既然留在国内拿硕士学位了,那么再出国就有点儿太折腾了。再说,读硕前的小恐之所以认为自己要出国,原因是她以为自己将来会留校搞学问,而要留校搞学问的话不出国镀个金会让人小瞧。但是在读硕的第一年,小恐我就意识到自己和小呆不同,我完全不是搞学问的料。我每天满脑子就是想着怎么发财,怎么早日让俺妈也拎个LV出门买菜,然后买个房顶能种菜阳台能养花的小复式,然后生俩大胖小子把我小恐的优良基因在此广袤宇宙里连绵不绝地延续下去。所以,这个时候,小恐就开始给小Q灌输留在国内发展也不错的概念。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我们俩步行在天空黯淡灯光璀璨人烟稀少的四环上,小恐带着神往的希望的神情用诗一般的语言描绘我们稳若磐石的美好未来。小Q听得如醉如痴,恨不得立刻毕业马上赚钱刨坑盖房子生儿子。
小恐我一直都觉得,所谓生活不过是个幻象。成年人里,最快活的人往往是最能自我麻痹的人。小Q很快活是个例外,因为在小恐看来,他根本就还没长大。而小恐我只有在和同事拼醉酒的时候或者领工资那天一次又一次数零的个数时会感到很快活。但是悲观如小恐,依然要努力地干活,因为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也实在没有什么更有意义的等我去做。
小Q和小恐的蜜月旅行既不是去什么巴厘岛也不是去黄金海岸。请了两周假,我们俩往南方徒步旅行。我们并没有什么严密的旅行计划,差不多对照地图,沿着高速或者国道走到哪儿算哪儿。有一天晚上,我们爬上一座小山头,在山顶上支起帐篷准备过夜。因为这几天一直下雨,地表和树枝太过潮湿,我们费了一个多小时才勉强生起一堆火。身上的衣服在路上湿了,然后蹲在地上用松树枝生火,所以浑身都是烟火和松脂的味道。在上山路上,小恐我在山坡上偷了几兜花生,因此我们架着火用铝饭盒煮花生,就着饭团做晚饭。已经是傍晚,天空灰蒙蒙的,小片的乌云布满了天空,但是尚未连成一片。大概晚上又会有雨。我们往帐篷上加了油布,坐在山坡上,眺望远处层叠的群山和遥远的天空。
夜幕来临的时候,远远可以看到金黄色小小的火焰在山林里穿行,那是公路上夜行的长途客车。沿着高速公路,会有零散的小房子,但是不能连缀成村庄。为了补给方便,短途旅行我们会走有人烟的地方。这样觉得心情宁静并且感到安慰。
在这种时候,我们多半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美好未来的设想已经谈论过无数遍,每个细节都已经规划好了,几乎没有再谈的必要。作为典型的中国人,我和小Q甚至都从来没有互相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
花生和水在饭盒里沸腾着吐着气泡。悲观的小恐往往会说,不知道三十年后我们是否还可以这样。乐观的小Q则口气确定,总是说:除了老一些外不会有什么变化。然后悲观的小恐会再说:世界变化这样快,明天或者明年什么都可能发生。小Q想不出怎么反驳,于是说:你想太多啦!我们就是我们,不会有变化的。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煮花生和饭团,坐在帐篷里听大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松树和油布上的声音。天空依然灰蒙蒙,偶尔有一两只怪鸟尖叫一声从林子里窜起直冲高空。雨水浇灭了篝火,整夜里我们在松脂和烟火的混合香味里做机械运动,通过实际上取得的发热效果来打破山顶的能量守恒。第二天上午我们醒来的时候,打开帐篷,眼前站着一只尖嘴猴腮的黑山羊,不远处一个光着膀子赤着脚的小孩手里拿只红薯,好奇地警惕地看着这只水淋淋的不明飞行物和同样水淋淋光着膀子伸出头来的小Q。
如果说小恐有什么地方能够吸引小Q,那么就只有这点悲观的世界观和任性的旅行观。要小恐去参加旅行团出游是不可能的,小恐喜欢的是自己的背包旅行,在夜幕即将来临的时候脚穿解放胶鞋走在潮湿的水甸中央,那种感觉又冒险又快乐。我在大地上穿行,没有人管我。阴沉沉的天空下只有穿着旧衣服和军鞋的小恐,既然凭借我自己一双腿可以在大雨和湿泥里穿行,水蛭爬到裤管上都能够甩掉,那么我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小恐我换一个活法,人生又不是只有住复式开平治才能过得好。小恐我大不了回乡下开个杂货店卖棒棒糖,照样能成家立业生儿子,也许扎根乡土十五年后能写本中文版《大地》来拿个把诺贝尔奖也不定。
空想家小恐一想到戴着草帽穿着镇上赶集的日子里路边摊买来的四十五块钱一套的劣质西装在烈日炎炎下蹬着破三轮进货归来的小Q,忍不住笑得肚皮痛。背着登山包在前面走的小Q抬头看看白花花的大太阳,回过头非常困惑地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小恐我于是向他描述了一下作为乡民秦得禄或者秦富贵而不是城里少爷的秦小帅的另一种未来。毫无想象力的小Q困惑地说:“不至于吧,再次咱也能到镇中学当对儿老师啊。”
赶在中国工业化来临之前的时光,小恐要用点滴时间来追寻年少时代的生活。尽管由于在城里生活太多年,以至于我已经不再能够赤脚走在铺满碎石子和爬满黑头大蚂蚁的乡间公路或者田埂上。小Q好奇地跟着我走,路过村庄的时候站在完全不认识的人家门前讨口水喝,或者借茅厕用一下。大部分时候,我们都还可以到厅下坐一坐,被光膀子赤脚小孩们瞪大眼睛观看。就好像我们在城里时不时去动物园看看猴子去海洋馆看看海马一样。
实践证明,就算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孩也是天生具有分辨美丑的能力的。因为很显然小Q比我要受欢迎许多。小Q很聪明地专挑女孩子下手,如果围观的小屁孩里有小丫头,他就会堆上迷人的笑容向小丫头说:“来,到哥哥这里来。”这么简单的招手他多半都能成功。但是如果换做小恐,不但小丫头们不肯过来,连小崽子们都会一哄而散。真是气死我了。可见这个世道,根本不需要什么暂住证通行证,一张漂亮脸蛋就是最好的良民证。我甚至怀疑,如果小Q开车出去,过国道收费站时他完全可以用他的脸当卡刷。
身体里流淌一半农村人血液和百分之八十封建思想的小恐在刚毕业的时候很是欢欣雀跃了一阵。对于小恐我来说,也许生活到底会变好还是变坏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生活要有变化。最可怕的生活是一潭死水的生活,哪怕这是一潭长生水。因此,终于脱离学生身份,并且可以开始大把赚钱的小恐抱着极其渴望的心情奋不顾身地自动跃入了大染缸。
等到发现这份工作基本上属于体力活而基本不需要使用脑力进行运作时,小恐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对于我而言,每天最费脑力的其实是写工作日志,每天唯一需要动脑子的就是怎样才能够在工作日志上把自己表现得确实每一分钟、每一小时都在为公司谋利,因此老板付给我的每一分钱都是有产出的。
当一个人体力经常超支,脑力却长期闲置时,这二者的张力让人心情格外消沉。这就是工作第一年的小恐的精神状态。再加上那个时候小恐我还没买房子,住处离公司较远,小Q又还是学生,和我之间经常出现沟通上的困难。小恐认为小Q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因此对自己的生活毫无帮助;小Q则认为小恐参加工作后脾气变大了,变得不那么体贴人了,常常在和小Q的私人时间比如共进晚餐共度周末时被工作电话骚扰,并且认为小恐在接到同事电话(多数为男性)时态度过于亲昵(小恐我简直没有力气辩驳了~~),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小矛盾层出不穷,以至于小恐更加消沉、更加委靡下去。
既然工作时间和我的饭碗相关联而无法表现出来,那么我所有的委靡不振都会发泄在工作时间之外,比如拒绝交谈,宁可一下班就躺在床上翻翻报纸看看《蓝猫淘气3000问》。
差不多在这种状态下,小恐遇到了尼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