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一轩接到市作协的通知,说在蓝山风景区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长篇小说笔会。作为一个有着800万人口大市的作家协会的签约作家,金一轩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他会经常拿着市作协的会议通知和笔会通知到姚晓木办公室找她签字请假。此刻,姚晓木已经搬到了严必文原来的处长办公室。门开着,但通常金一轩还是会用中指的某个骨节来与她的门发生一次碰撞,听见敲门声,她头也不抬地说声请进,然后问有什么事,结婚这么多年,她已经能嗅出金一轩的气味。金一轩也不说什么,递给她作协的笔会通知。看着文件上的大红印,姚晓木也不说什么,拿过钢笔,龙飞凤舞地在上面写上“同意参加”四个字。接过被她污染的通知,金一轩准备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放了老板桌和老婆的屋子。
“一个星期?你什么时候走?”姚晓木在身后问,金一轩猜想她已经将她那高贵的头抬起来了。
“尽快吧。”金一轩说。话音还未落,他就知道完全用词不当。什么叫做尽快?这句话的潜台词有些明显的逃离之意,好像在回答她问他什么时候滚蛋一样。逃离谁?办公室,家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她姚晓木了,她简直与他如影相随。为了挽回这句话所造成的恶劣影响,金一轩连忙补充道,“没办法,作协这帮家伙就喜欢折腾,以为我们是母鸡,喂点食把我们按在窝里就能下出蛋来。”
“那……你是公鸡?”姚晓木的下颌微微抬起,好像公鸡就站在她的下颌上她要将公鸡举起来一样。
金一轩哑口无言,很多时候只能哑口无言,就像很多时候他无法弄懂她一样。金一轩连忙逃离了她的办公室。
其实,在找姚晓木请假签字之前,金一轩就已收拾好了行李。当他拖着拉杆箱挺着胸膛向香樟学院的大门走去时,长长舒了一口气。此刻,哪里还管什么儿子老子,他只想尽快逃离姚晓木所制造的每一缕空气,恢复他男人的尊严。在市作协,金一轩可是响当当的作家,不比人家专业作家逊色,可在香樟学院呢,他的身份首先是招生与就业指导处的一个副科长,而作家的身份永远是业余的。多少年了,他在这两个身份之间痛苦挣扎着。也不是没有想到过辞职专职写作,可是,他身上却永远打着姚晓木老公的印记,家在香樟学院的家属区,他无法离开香樟学院;也曾经想到过离婚,可是,儿子金思加大概觉察到他的念头,有一次,刚读小学一年级的他在放学路上对金一轩说:“爸爸,你会不会离开妈妈?”当时,金一轩吃了一惊,连忙用不自然的笑来掩饰内心的慌乱,说:“你怎么会问这样的话?”金思加说:“因为我们班上好多同学的爸爸都离开妈妈了。”金一轩用那粗糙的手抚摸着儿子的脸蛋,说:“爸爸不会的,爸爸即使受再大委屈也不会离开你妈妈。”
儿子仰着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爸爸,什么是委屈?是指你必须每天在家里洗碗吗?看你的手,长了好多刺儿。唉,谁让妈妈不喜欢洗碗呢。”
金一轩说:“儿子啊,不仅仅是指洗碗这样的小事。委屈啊,就是说不出来的话,不能说出来的苦处。”
金思加说:“原来这就是委屈啊!以后,你有委屈,就对我说,好不好,爸爸?以后你不想洗碗,我娶媳妇了,叫她帮你洗。”
头脑中闪现出儿子描绘的那一幅与他媳妇一起洗碗的画面,那一刻,金一轩热泪横流。他们终于达到了心灵的沟通,从此,金一轩打消了与姚晓木离婚的念头,决定以后即使再苦再难,也要和她过下去。
想到儿子,金一轩的脚步缓了下来,香樟学院保卫处的吴处长恰巧站在校门口,谦恭地笑着,金一轩也对他回复了一个更加谦恭的微笑。回头看了看家所在的方向,然后,给岳母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他即将登上去蓝山风景区的大巴,作协领导以及诸位作家朋友在那儿等着,今天晚上还有一个酒会。岳母大人拿着话筒,说:“金一轩,家里的电话也该修修了,一点儿听不清啊。你看你,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这老的老,小的小,可怎么办哪?”
金一轩说:“妈,姚晓木不是在家里吗?您总是在人家准备干大事的时候说这些丧气话,唉!不说了,再见。”然后,狠心挂了电话。
迈出校门的那一刻,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的这句话在金一轩耳边响起来:有的鸟是不会被关住的,因为它们的羽毛太美丽了!
“姚晓木,你就做你的处长吧!我就是那只鸟,有着美丽羽毛的鸟。我做我的作家,即使这个作家只在笔会上写短短的一周,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姚晓木写了半天工作计划,特别是就业方案,很是动了一番脑筋。就业是生存之本,虽然现在大学不包分配,但是,学校必须能给大学毕业生一个出路,教给他们生存的本领和智慧,还有适应社会的心态。姚晓木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决定在校园内选拔部分学生然后利用假期去社会上搞生存体验,让毕业生们了解社会,知道赚钱的辛苦以及方法,同时,提高抗挫能力。写了半天,姚晓木将身子后仰,将头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下,无意中从中间开着的抽屉里发现旧报纸上的一则新闻,黑标题写着这样几个字:山东7名大学生生存体验——7元钱在城市生活7天,这个创意竟然与姚晓木的不谋而合,她将垫在抽屉里的报纸抽出来,是一张旧的《中国青年报》,姚晓木准备细细研究一番。这则新闻讲的是山东建筑大学7名大学生在暑假进行的一次生存体验,他们每人兜里只揣7元钱,再加上一张限额电话卡,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通过打工生存7天。第一天的艰苦来自没有工作、吃住唯简。按照计划,每人最多只能花一块钱。最糟糕的还是夜宿的地方。头两天,大多数人没有找到工作,环境地形又不熟悉,晚上只好挤在地下通道睡觉。冰冷潮湿,蚊虫叮咬,每人只能睡一两个小时。从第三天,他们转移到麦当劳趴着睡觉才好一些。队长的体重7天下降了6公斤。以前一顿吃过10个馒头的他,做工期间,午饭仅是一份盒饭,早晚馒头咸菜。为了省钱,每天上下班,他都要步行40分钟,7天下来,他左脚穿的棕色皮鞋掉了底。另几名大学生共卖了144瓶矿泉水,一共挣了45元。这次生存的成果是,赚了近400元钱以及完成了一份调查报告……看到这里,姚晓木小心地将这则新闻用剪刀剪下来,放进了文件夹。
抽屉里经姚晓木一拉,变成了一团糟。这是严必文以前用过的办公桌,姚晓木搬进来时,也没怎么动,看见里面铺着报纸,也没重新换。这不,报纸被抽掉,严必文以前留下的东西就原形毕露了,什么呢?那张装有在金丝鸟照相馆冲洗出来的姚晓木****的土黄色信封。
姚晓木傻了。她没料到是这样。她的****真的存在。她将照片拿到窗口边仔细查看,看是否是拼接的假照片,但看不出一点PS的痕迹。姚晓木不觉倒抽一口凉气,这股凉气仿佛是从地底里升腾起来的,从某个通道到她的喉管,慢慢爬上来,接着,从她的脊背上缓缓滑下,如一条暗绿色花纹的毒蛇。这照片是谁照的?怎么会在严必文的手里?难道严必文连它与匿名信一起寄给了苏明铭,然后又将****偷走?不,不可能,有那种必要吗?不过,很显然,严必文因为一时的粗心大意,忘了将自己的屁股擦干净,结果,露了马脚。姚晓木想起苏明铭那里失踪的****,她决定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于是,将那个装有****的土黄色信封夹在一本《大学生就业》的教材里,来到了苏明铭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正好没有其他人,苏明铭的桌上有一个深绿色的搪瓷缸,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见姚晓木进来,苏明铭忙将搪瓷缸放在了文件柜的柜顶上。姚晓木也不说什么,在沙发上坐下后,从书里拿出信封,递给了苏明铭,苏明铭从信封里抽出照片,扫了一眼,很快点点头,然后,还给姚晓木,他的脸有点儿红,说:“就是这张。哪儿来的?”
姚晓木说:“严必文的抽屉里。”
苏明铭说:“果然。狐狸露了马脚。”
姚晓木此时全然忘记了羞涩,她说:“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他怎么会有我的****?真的不可思议。”
苏明铭说:“不管怎样,照片在他那里,这是事实。至于他怎么弄到你的****,这是第二个问题了。看来,我的感觉是对的,所以,这次他从招就处下来,也是咎由自取。”
姚晓木的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反正含有复杂的心理,她说:“谢谢你,苏主任。我走了。”
苏明铭说:“晓木,你不要背什么思想包袱,现在没事了,啊!”
姚晓木点点头。
大概距离与严必文发生性行为之后的一个多月,樱子的月经还没有来,她也有好些时日没见着严处长来餐厅吃饭了。于是,早晨上班不久,给严必文发了一条短信,说:“你今天中午有空吗?有事。”
因为法制办公室几乎没什么事可做,严必文在家开着电脑斗地主。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闷闷不乐。虽然因招生错误被告,但严必文觉得这不是自己下台的主要原因,而那个给苏明铭寄匿名信和****的人,也没有头绪。他虽然怀疑这个那个,却找不到一点儿蛛丝马迹,对此,他有些泄气。见樱子发来短信,没心情搭理。崔鹰在客厅里拖地,也还没出门,她不像樱子在餐厅上班,起得早。见严必文的手机响,从来不问他电话的崔鹰顺便问了一句:“谁的电话?这么早。”
严必文的神色有些僵硬,没搭理崔鹰。
崔鹰觉出了不一般,这次认真了,说:“怎么不说话?”一边说,一边过来想拿严必文的手机看,严必文见崔鹰拿手机,急了,一把抢过,大声说:“干什么你?讲不讲理!”
崔鹰生气了,说:“我今天还就是不讲理了,我倒要看看是谁的电话,你非要这么藏着掖着的。是自己心里有鬼吧?”
严必文说:“有什么鬼?真是可笑。”说着,把手机递给崔鹰,说,“你看,你看,这是学校的一个服务员的电话,你自己问她去,看我有什么事?除非我疯了。”
崔鹰见严必文真的生气了,也不好顶真地去计较这件事,不过,她还是接过手机看了,是条短信:你今天中午有空吗?有事。以女人的直觉,崔鹰还是觉得有问题,于是,她趁严必文没注意,很快回复了两个字:何事。没想到对方说:“这个月,我月经没有来。”崔鹰气得脸都白了,拿着手机给严必文,叫他交代到底怎么回事,严必文没想到崔鹰会来这一手,一个耳光扇过去,说:“******,你也太过分了!”
崔鹰愣住了,这一耳光,才知道老公严必文是切切实实的变了,她闭了嘴,默默收拾东西,然后出门上班。严必文也没在后面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抽烟。他也觉得太邪乎了,这事儿。就那么一次,弄得樱子怀孕了?是不是她讹诈自己呢?不可能,不可能怀孕,自己和崔鹰结婚这么多年,以前还总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没想到,樱子竟怀孕了。严必文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怀孕?这么说,自己将有孩子了?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可是,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老婆怀的,是别的女人怀上的。看着崔鹰摔门而去,严必文觉得自己这次真的是将事情弄糟了,假如樱子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他还真的想留下孩子,可问题是,这件事怎么处理呢?
严必文叹了一口气,他准备起身去学校弄清楚这件事,没想到,有钥匙在门孔里转动,崔鹰又回来了。严必文没搭理,还是穿皮鞋系皮带准备出门,崔鹰望着他,说:“你先去学校把这件事弄清楚。”严必文以为崔鹰又要和自己吵架,没吭声。崔鹰接着说:“如果真的怀孕了,就叫她把孩子生下来。”严必文的眼眶能放得下一个鸡蛋,他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崔鹰,说:“为什么?”
崔鹰神色平静:“不为什么,我们不是没孩子么?她生下来,我养。到时候给她一笔钱。这些女人不就是喜欢你的钱么?”崔鹰的一番话说得严必文眼睛一眨一眨的,他不知道崔鹰怎么转弯转得这么快,同时,她的这个想法也令他心惊肉跳。严必文觉得崔鹰有点小看樱子了,至少她与他交往到现在,她还没有向他要过一分钱。
对于崔鹰的话,严必文未置可否,他拿起车钥匙,准备去学校,崔鹰叹了一口气,既像对自己说也像对严必文,说:“谁叫我们都是女人呢?”
严必文的右手握着方向盘,眼睛虽然看着前面,但脑子里却是一团糟。好几次超车都被两边的司机竖中指,他也懒得计较。车到学校后,出驾驶室之前,他给樱子发了一条短信,说他已经到了。樱子回复叫他直接去餐厅说话,严必文说现在还早,去餐厅说话不方便,樱子说那怎么办,去哪里,严必文说去香湖边吧,那里有椅子,说话也方便。
这其间崔鹰又给严必文发来短信,说如果樱子真的怀的是他的孩子,可以叫她辞了工作给她租房安心养胎,严必文没回信,又将车开到香湖边等樱子。
樱子今天穿了一件粉红外套,白皙的脸因为被衣服映衬着显得娇嫩可爱。严必文坐在椅子上,远远看着樱子穿过树林走过来,这种场景在严必文看来很不真实,宛如做梦一般。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会与这个女人沾上边,可是,现在,他不得不以一种谈判的姿态去处理这件事情。
再次见到严必文,樱子有些害羞。她的眉眼低得下下的,走近了,还不敢看他。严必文极力使自己变得轻松一下,调动全身的细胞,笑起来:“怎么啦,樱子,愁眉苦脸的?”
见严必文一身轻松,樱子觉得委屈,现在又包袱上身,她如何轻松得了?在严必文的示意下,她在椅子上坐下了,见不远处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在舞剑,发了会儿愣,收回视线,说:“我那个没来。”
严必文说:“你没记错日子吧?”
樱子说:“绝对没有……而且,这几天什么也吃不下,就觉得恶心。听人家说,这是那个的反应。”
严必文不知用何种语言来形容此时自己的心情,有内疚、不安,更有惶恐,还有期待。他看着前方,说:“不要背什么思想包袱,如果真的有,那就生下来吧。”
严必文的回答出乎樱子的意料之外,她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她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说:“真……真的吗?”
严必文说:“真的。生下来。”
樱子很明显还没准备好,她有些喜悦又有些手足无措,看着严必文,求证似地说:“生……生下来?”
严必文说:“是,生下来。”
一滴泪从樱子的眼角滑落下来,她没料到严必文事如此重情重义的一个人,她没有白白付出,可是,生下来之后呢?这个孩子以什么身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呢?她与严必文以什么关系面对呢?难道他离婚娶她?也许是看穿了樱子的内心世界,严必文觉得自己此刻必须快刀斩乱麻,他咬咬牙,说:“你把孩子生下来,交给我,我来养,我补偿你一笔钱,你离开。”
樱子嘴角轻咬,终于明白了严必文的用心,一股悲愤和失望涌上她的心头,她说:“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原来……”说完,掩面向香湖边跑去,严必文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只见樱子扑通一声跳进了湖里,身子眨眼间消失在湖面。
严必文刹那间的感觉是什么呢?就好像那个跳湖的人就是他,头脑和湖面一样变得光溜溜的,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慌忙向湖边跑去,这时,湖边空无一人,岸边只有几只鸟儿在木头木脑的啄食,严必文朝樱子落水的地方纵身一跳,在水里去寻樱子的身子。
严必文在水中划动着,刚才跳水之前,他还没有慌乱,现在,当樱子真正拼死一跃,他的心倒乱了。因为此时的樱子不再单纯是一个人,她身上有他的骨血,他一定得救起她。水因为静,温度有些刺骨。严必文终于看到了粉红的一团,在粉红旁边,好像还有一样东西,纹丝不动。严必文顾不了那么多,拦腰抱起樱子,浮出水面。
樱子被放在地上,在吐出几口水后,缓缓睁开眼睛,他看着严必文,扭过头去。严必文见状,放下心来。此刻,他心里头的疑问逼着他又走近湖边,他想弄清楚刚才在湖底看到的那团东西,于是,一个猛子扎下去。樱子倒呆了,坐起来,嘴巴微张,看着湖面。
严必文的身体随着水不停地摇晃,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他在水底搜寻着,终于,他看清了,那团东西是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女孩,脚上还挂着一块石头,难怪一直沉在水底。严必文揭开石头,不顾一切地将女孩拖上岸来,这才看清:原来是辅导员郭海燕!
郭海燕不是辞职了么?怎么会死在湖里?手机已经泡坏了,严必文丢下樱子,飞快地向学校行政大楼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