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引渭渠的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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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杀手李天成

我是天成出事后第五天下午,去的西关医院。西关医院是市上的骨科权威医院。骨科的罗主任医术精湛,造诣很深,是在省上享有盛名的大夫。她乐于助人,又是我的乡党,我有事常找她,只要是她力所能及的都乐意效劳。天成做手术,她正好主刀。她给我说,天成的两条腿的胫骨粉碎了好十多块,很严重,可能要截肢。这就意味着以后的生活大部分要依赖于轮椅。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信号。我给罗主任说,这是我的一位好朋友,请你多关照!望你能尽最大努力,把他的两条腿留住。她瞅着我苦笑了一下说,尽量争取吧!我去见天成,他躺在急救室里,头上几乎全部裹上了纱布,两条腿膑骨以下也厚厚地缠上了白纱,他还在昏迷着。头上空挂着吊瓶,旁边放着一大氧气瓶,护士说他刚输过氧气。可能天成的兄弟和弟媳在护理。他弟傻乎乎地瞅着我,没说什么。我心想天成的伤势这么严重,搞不好到后来是个植物人,那时候让谁来护理,还是个难题?我用期盼深切的眼光回望着送我出来的天成弟妻……

半年后,同样是一天的下午。我顶着众口铄金的压力,还是乘到万水办公事,去西关医院看望了他。

我在住院部的一楼护办室里,从一张插卡上找到了他在的五号病房“106”。

我的头在五号病房的门玻璃上刚晃了一下,天成的弟媳竟然机灵的替我把门打开了。

“柯哥你这么忙,还来看我哥!”她彬彬有礼地迎上来问我。

“朋友吗,应该。”我带有歉意的说。

“这半年多来你和我嫂子、一家子都好吧!”

我说:“都好。你哥他最近咋样?”

“最近我哥病情好多了,他现在睡着了。”

我想:东成他弟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或许半年多了,她见了外面的大世界,懂得了很多待人接物的礼仪缘故吧!

今天我才认真地看了她许久。

她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其实脸盘还可以,煞有介事的披肩发改成了剪发,显得增大了她的实际年龄。可使人看惯了,短剪发放在她的头上就变成了一道靓点。她穿着一件土黄色的圆领毛衫,外面罩着一件暗红色的坎肩。下面是一条很普通的牛仔裤。倏忽间,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一种不道德的性伦乱念头:天成他弟纯粹就是个傻子,在天成未发生车祸前,她的确和天成在一块儿倒还般配。

“106”号的床旁,放着一辆深蓝色的轮椅。是天成的轮椅。轮椅比较狭窄,让天成坐起来有点儿挤。扶手很低,靠背也很低,总之上身和下半肢的活动余地小。凭我固执的直觉,或许他的弟媳考虑到:天成已不是原来那么壮硕的男人了,他现在那骨瘦如柴的身子,能坐进去就行了,如果买一个比较宽畅,质量再好一点的,那钱就花得更多。

我想着就又和她搭讪上了:“你哥睡着了。我先到门口买点儿东西,等会儿我再来。”

说着我就去门口,她急忙扑过去拦住我,还用背顶着门,硬是不让我出去。这时她轻轻的用手捅了一下她哥的被子。东成醒了。

天成他现在瘦得可伶。我看到他时:苍白的脸突然痉挛了一下,随即眼睛里噙着泪花,他用只剩一张皮裹着的干瘪手握着我,久久不肯松开……

激情过后,他几乎又是涕泗滂沱的给我说:“我后悔在出事前,没有听那姓黄司机的话,把车提前保养修理一下,就不会出这事儿。”

我用很伶悯的眼光瞅着他说:“过去的事,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咱们不提这个行不?”

“我今生就你这么一个最好的朋友,多少难事都是你给我摆平的。这次事也全靠你了。至于身体,我现在已是半辈人了,不同于以前,可现在这个样子,整个社会和人都会看不起我……”

当然,他这种病虽不会传播人群,也不会污染空气,但显然证明他已经是残疾人群中的一员。这不是一般能够通过药物治疗,身体抵抗能够使他好转的病,是社会上每双眼睛都能够看到的体外病。于是,在他们眼里,天成还是分了类。还是和别的路人不一样。他身体的一部分出现了重大的残缺。这残缺是如此显著,它昭示出的危机和险境让他们产生出一种几乎是出自生理本能的疏远、推挡,和排斥。几乎是一瞬,天成就明白了这些。他知道,换了自己,也是一样。如果迎面过来两个人,一个正常,一个非正常。正常在左,非正常在右,那毫无疑问,就连他也会选择和左边的人擦肩。

天成突然记起,就是前天的下午。

当他弟媳把他推在一个超市的门前,他竟然拒绝了他弟妻进去,不让她进去的意思是想试试在这样的地方,别人是怎样对待他的,或者在这样的环境下自己还能不能买东西。

货架之间的通道还是很宽的。他慢慢地摇进去。后面两道货架都是服装。他一眼就看到了秋衣。是当时最流行的大红色,这种很艳的颜色,令他怡然悦目。于是他想从衣架上取下来看,可伸伸手,够不着。

手怔在半空,他倏忽想起,以往他是不用说话的,在那里一站都会有人主动地问:请问您要什么?需要取下来您试试吗?这是今年最新款的……而现在,那些服务员都在忙着为那些健康的,陪着妻子、孩子两腿走来走去的男人挑三拣四、不厌其烦地为他们拿东西。他坐在那里,就如同光着身子,没有挂衣服,放在柜台上那种上半身不动的石膏模特,就是没有人看见他?或者是因为坐上轮椅高度不足一米,被人不容易发现?还是觉得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不值得穿这样的秋衣。

“先生。”她叫。

一个服务员走过来。

“给我把那个大红色的秋衣取下来。”

“是给你买吗?”服务员说。

“没有人陪你来吗?最好是要有陪的人帮你试。”

“咋么,我一个人还试不成?”天成带着责备的口气质问。

那女孩看看天成,上上下下——主要是下。宽容地取下来,递给他。天成拿在手里,索然无味地看了一眼,又递了回去。

他又向前摇了摇,轮椅驶在食品区。他看到绿茶在最底的一层。他尝试着往下弯腰,尽了最大努力也没有碰到。环顾四周,有一个服务员正在货架上整放东西,远远地看着他。她比刚才那女孩子年龄要大得多,大约四十岁左右。

“请帮帮忙。”他说。

服务员慢吞吞地走过来:“你要吗?”

“我想拿下来看看它的生产日期。”

“就在你眼前放着。还拿什么。”

天成发怒了。他当然要愤怒:“我要拿在手里看看。”

“到时候你带着绿茶怎么回去?”

“我喝了以后再回去,不行吗?”天成说这句话时,那存留在脸上的少许愤怒还写着。

“你现在喝了上厕所很不方便。”

“那是我的事。”

天成又说:“绿茶买下,我也可以扔了,但我要买你的东西,你给我取来,我拿在手里看看是我的权利。”

两个人互相盯着。天成觉得眼晴里都快要冒火了:“我要到消协告你们。”

“那就把我吓死了。”服务员奚落着说。她慢慢弯下腰,仿佛弯腰是世界上最郑重的事。然后她还是把绿茶递给了天成,完全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做派。

“脾气大对身体没有好处。”说完,她就扭身走了。

天成拿着那瓶绿茶,气得嘴青手抖。他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鲜明的轻视,轻视他的尊严,他的需要。他真想和原来好人一样站起来,走到那个服务员面前,把绿茶甩到她的脸上。

后来那服务员走过来一直盯着天成。她知道天成正如无法把绿茶取下来一样,再无法把绿茶放回原处。可她并没有注意天成刚才说给她的那句话:买了绿茶我也可以扔了。天成想着这句话,他瞅了瞅那位服务员,竟然发笑了。在收银出口,他只拿着这瓶绿茶付了钱。一过出口,他就“啪嚓”一下,把那瓶绿茶用力摔在了地上,绿茶瓶虽质优未破,可从那儿过的顾客,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他们只有一个概念:有病。只有那位服务员从他的冷笑,和天成的愤怒到摔绿茶的行为中读懂了两个字: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