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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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隐痛(2)

洛朗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解释这个案件的细节,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在忍受折磨。“你知道,亲爱的,我今天见到了妹妹。纪尧姆实在太可爱了。你看,他又长大了!”洛朗有所触动,但是并没有发表评论,而是继续吃饭。面对他的无动于衷,玛丽决定敞开心扉:“我想要个孩子。我觉得现在正是时候,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建立一个家庭。我能感觉到,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块牛肉从洛朗的嘴里掉下来。这个消息让他感到吃惊,他脸色苍白。他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他还没有时间去考虑。一阵沉默。玛丽的呼吸停止了一刻钟,必须等到他的回答,她才能恢复正常。洛朗笑起来,从椅子上站起来,深深地亲吻着她。“亲爱的,我想要!我当然想和你生一个孩子!”玛丽的身体变得柔软,她感受到一阵安慰和喜悦。她似乎从未如此轻松,整个人都感到陶醉,从所有的压力中解脱出来。她想站在巴黎所有的屋顶上欢呼,想要给她的父母打电话,她的妹妹,她的同事,她的客户,向他们宣布一个重大的消息,哪怕她现在还没有怀孕。

那天晚上,在品尝过白汁牛肉之后,洛朗和玛丽相拥而眠,沉浸在这个计划带来的喜悦之中。

和洛朗生一个孩子,这个决定使玛丽陷入了一种持久的愉悦当中。当她骑行在圣殿街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能成为这样一个女人是多么幸运。有一份喜欢的工作,和深爱的男人一起生活,她什么都不缺,很快,她会迎来她的第一个孩子。她想象着她和洛朗带着他们的宝宝同全家人一起在国王森林吃饭的情景。她会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摆放新的照片,然后,得意扬扬地给她的客户们看。她将长时间流连于卢森堡公园,骄傲地推着婴儿车走向公园的中央水池。她会成为一个慈爱、细心的妈妈,就像她自己的妈妈那样。突然,她发现自己遇见的孩子似乎比往常更多。在她周围,来来往往的婴儿车和小小的身影淹没了大街小巷。妈妈们匆匆忙忙,目光警觉,勇敢地开始了马拉松的第一段行程:送孩子们上学。她们拥抱过自己的孩子,然后走开,在远处确定他们走进了学校。

玛丽准时来到了银行。她知道这个周五会比往常更艰巨一些,因为要召开季度销售会议。她并不是一个优秀的销售人员。委员会当中,她的女领导更喜欢表扬她的理解能力和分析能力,而不是她的商业意识。下午,她将初次见到刚刚上任的负责巴黎第十区业务的区域总经理。他坚持要专程参加这次会议,以此为他的团队鼓舞士气。支行的每个人都很焦虑,担心自己会因为糟糕的业绩而受到责备。

艾尔维是支行里个人理财顾问的二号人物,他尤其感到惶恐。他知道自己在第一季度没能胜任这个职位。玛丽有点同情他。他个子不高,五十岁上下,即将退休,她特别能够感觉到他在工作中的不知所措,这种不知所措来源于客户,还有企业的新制度所带来的工作节奏。他并不想继续工作,然而,他没有别的选择。他要为自己的房产偿还贷款,为他尚未成年、没有收入的孩子提供零花钱,供养多年以前他就不再奢望能够产生感情的妻子,他还要为自己的爱好——对鸟类学的爱好,存一点钱。艾尔维很喜欢野鸽,对斑鸠尤其着迷。他悄悄地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保存着一本目录,将他能够找到的所有关于这个主题的文章整理在一起。他对此非常骄傲。每次与客户见面遭遇挫折之后,或者,仅仅为了消遣,他就把文件夹拿出来,享受他生活中少有的宁静时光,看一看那些泛黄的照片,照片上,鸟儿们迎风飞翔。艾尔维的经历令人动容,他经受过真正的不幸。

玛丽坐在会议桌前,带着一沓文件,她希望它们能为她辩护。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宁静。有一根灯管没有装好,发出吱吱啦啦的声响。支行经理起身关掉了灯。她表情严肃,步态自信,让玛丽印象很深。当办公室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的时候,玛丽总是低下头,尽量不和她对视。科莱特·西尔蒙是一个强势的女人,雄心勃勃、意志坚定,对人很苛刻,甚至让人透不过气。玛丽在自己身上没有找到任何类似的迹象,工作上没有,生活中也没有。当她独自面对客户的时候,玛丽总是很放松,很随意,有时候甚至会出人意料地很风趣。银行的工作给她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让她扮演另一个女人的可能性。在洛朗身边,她没办法严厉,永远保持着温柔、克制,一如十年前在他和朋友们面前表现的那样。同事们从房间的一端看向另一端,相互扫视,暗自揣测谁的情况最危急。大区经理到了。他推开门,大家眉头紧皱,双手无处安放,礼貌地不再出声。他个子很高,神情威严,女士们还注意到,他算得上风度翩翩。他的目光灵敏,是那种习惯于命令别人的人。很快,他走到了桌子的另一端。他没有坐下,而是保持站立的姿势。

玛丽在远处观察他。他开始讲话,与此同时,他的助手开始播放幻灯片。他宣布自己没有时间每个案例都考查,他更愿意用一周的时间通过单独汇报的形式,对每个人的销售业绩做出分析。在座的人松了一口气。大家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玛丽被指定发言,介绍她关于一种新型人寿保险的销售经验。她站起身来,低着头,走向经理。他盯着她,打量她。玛丽闻到了他的香水味。浓郁的古龙水,混合着皮质和檀香的味道。她从不喷香水,因为洛朗不喜欢。汇报结束后,玛丽在经理满意的目光下回到座位上。她的女上司对她表示赞许,认为她很好地论证了自己的销售方法。一小时之后,根据经理的命令,会议画上了句号。所有人都离开会议室回去继续工作。艾尔维放心了,但是他知道这不会长久,用不了几天,他依然要接受审判。走出会议室的时候,玛丽刚好与经理四目相对,他微笑着向她点点头。下午,她还要见三位客户。工作还在继续。

18点30分。玛丽填写完客户们的医疗信息,终于可以下班了。一走出去,她惊喜地发现自己仍旧保持着源源不断的热情。她安静、平和、温顺、细心,是巴黎唤醒了她,给她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当她还是一个少女,在外省生活时,总是感觉到倦怠。当然,国王森林距离巴黎并不远,然而,每周末去首都看望朋友的这段路程还是让她感到沮丧。她那时就知道自己以后一定会在巴黎生活。十月,夜晚来得早了一些。梅斯雷路似乎比往常要昏暗,可能是有一盏路灯坏掉了。玛丽记不清自己把自行车停在哪里了。或许是那家土耳其小餐馆前,每周四她喜欢在那里吃午饭。路上几乎没什么人,除了几个急着回家的行人。高大的住宅楼亮起了温暖的灯光。当她行走在巴黎的街道上时,她喜欢从亮着灯的公寓窗户往里面看,这能让她窥探到别人的生活,能看出他们的装修品位,能够看到孩子们在玩耍,他们的父母在阳台上争执,或者烹饪。她突然意识到别人是不是也会像她这么做,是不是也会看着她在家里走来走去。在路灯微弱的灯光下,远远地,她认出了自己的自行车。倒在地上,车轮完全掉了下来,轮胎不见了,车叉也被损毁了。她惊呆了,快跑过去,徒劳地想将自行车靠着立柱扶起来,很快,她意识到这辆车不能再骑了。她感到慌张。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碰到这种事,自己的东西被人蓄意破坏。她环顾四周,想要寻求帮助,一边从包里掏出手机给洛朗打电话。尽管她知道,他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赶过来,他一定会建议她坐地铁回家,但是,她需要听到他的声音,需要他的安慰。电话铃刚响了一声,洛朗就接听了。“你肯定想不到!有人要偷我的自行车。车子的前胎不见了,被扔掉了!”洛朗正在紧张的工作中,他马上要开会,研究对杰拉尔·朗卡德的辩护。他建议她把自行车留在原地,坐地铁回家。就在她和洛朗通话的时候,在同一侧的人行道上,她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大区经理认出了她。“您好!发生了什么?”玛丽挂掉了电话。她有点难为情,站在一辆已经散架的自行车旁边让她感觉自己分外愚蠢。她尽量掩饰自己的慌张,向他解释情况。经理笑笑,友好地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试着安慰她。“我的车就停在几米之外。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送您一程。您住在哪里?”玛丽看着他,有点尴尬,接着,她想到了高峰时段的地铁,接受了他的提议。

一路走过去,他们的脚步声很和谐,在混凝土马路上规律地响起来。他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不时转过头朝她微笑。他是她的老板。这让她很感动。他从上衣兜里掏出车钥匙,打开了他的奔驰,车子正规规矩矩停放在车位处。车灯亮了。他似乎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骄傲,但是仍然十分谨慎,保持着一种奇怪的谦和。玛丽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下来。皮质的味道混合着下午开会时她在他身上闻到的浓烈的香水味。经理把外套扔到汽车后座上,在他的座位上坐下来。汽车发动了。发动机轻轻地轰鸣着。路程不远,这让玛丽轻松了一些。放在包里的电话响了,是洛朗发来的信息。他问她是否一切顺利,告诉她他要和客户一起吃晚饭,会晚点回家,让她不必等他。玛丽感到失望,她原本希望今晚他能陪着她,安慰她。经理打开了收音机。她从头几个音符辨认出这是埃里克·萨蒂的《玄秘曲第三号》,父亲的最爱。突然,这段晦暗不明的乐曲使整个巴黎黯淡下来。夜晚让她窒息。檀香的味道,还有挡风玻璃上闪烁的光芒,都让她感到眩晕。伏尔泰大街的入口终于出现了。他却一动不动。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目光凝视着前方,一言不发。她不敢转过头看他。时间减缓了,停滞了,使空间变得窒息,感官变得麻木。她很想下车。一辆车停下来,并排着,和他们一起等红灯。一位女士朝她笑笑,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汽车再次启动。再过几个信号灯就到家了,道路却完全堵塞了,再没有空间。玛丽想在辅路上下车,他则更愿意从理查德·勒努瓦大街绕行,那里更方便停车。“这个城市真是不适合再开车了。”

玛丽终于听见引擎声减弱了。收音机一下子安静了。此刻,他们正在进入一个私人停车场。黑暗,沉寂,只有一个男人的侧影清晰可见。没有一个人经过。“谢谢您送我回来,您真是太好了,太客气了。我很抱歉,但是我现在得马上回去了,我的丈夫在等我,他会着急的。”她一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她感到肚子一阵轻微的绞痛,就像电影看到最后一幕,即将了解真相前,所经历的长长的悬念。“您不想在这里陪我一会儿吗?”男人继续望向前方,双手无力地放在方向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