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t ouvrage a bénéficié du soutien des Programmes d'aide à la publication de l'Institut fran?ais.本书获得法国对外文教局版税资助计划的支持。
献给热内维埃尔·孔巴·柏代亚
人不能长久地生活在激情中。我们的世界承诺了一切，却什么都不曾给予。这种对抗从未缓和。
——乔治·佩雷克《物》
小托马斯没来得及吃完他的苹果泥。他的妈妈没有留给他任何机会。毒药在血液中扩散的速度刚好使他在死去的时刻不必遭受太多折磨。只有玛丽的身体依然笔直，深深地陷在椅背里，头向后仰着。她一定费过一番力气，刻意表现出这一点。洛朗是第一个吃东西的人。三个僵硬的铅灰色身体围绕在餐桌边，当人们发现这一切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在惨剧发生之前的几秒钟，房间里还温情脉脉，充满着欢声笑语。
玛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愧疚，除了最后的坐姿以外，肢体上没有留下任何暴力的痕迹。每件物品都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餐厅里还弥漫着晚餐辛辣刺鼻的味道，餐巾没怎么用过，一个玻璃水瓶安放在餐桌正中。孩子就坐在他的餐椅里，一张脸倒在了餐盘上，里面盛放着他无法吃完的剩饭。胖乎乎的小手指悬在空中。玛丽松开了握拳的双手。一生之中，她只遭遇过一出悲剧，这一出悲剧就足够强大，使她付诸行动。她的面容终于平静下来。她的表情变得轻松，身体完全从所有无益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她终于成为一名主导者。成为那些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女人之一。她的丈夫受了很多苦。他感觉到肺部充血，呼吸减缓，喉咙因肌肉抽搐而阻塞，浑身冒汗。他从椅子上摔下来，在漫长的几分钟内，艰难地爬行着，吐出大量鲜血，以及一些呕吐物，就吐在厨房的白色地砖上。他还没有死。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几小时之后，他得到了急救，命悬一线。混乱如炼狱一般。在最初的几秒钟内，他的妻子还没碰自己的晚餐，眼睁睁地看着他摔倒在地，然后喂他们的儿子吃下头几勺有毒的食物。她不希望流血。血，她流得太多了。下毒是她想到的最明智的方法。洛朗的电话放在门口的玄关上，还在继续振动。或许，在吞下第一口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真相。
警察封锁了夏罗纳街区。仅仅是出于谨慎。调查人员很快就明白了她所做的一切。人们把两具尸体从各自的椅子上移开。法医不得不通过注射，使他们僵硬的四肢得以放松，以便将他们放入裹尸袋中。在楼梯平台上，邻居们注视着这一切，目光惊愕。
玛丽早已预谋过杀死自己的儿子，已经好多次了，以不同的方式。她决心已定。日复一日，孩子看似无辜的目光驱使她成为一个杀人犯。只不过，之前，时机未到。她没能进行到底，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实际操作的问题。她最终杀死了她的儿子，这是获得正义唯一的方式。
在所有的证据浮出水面，做出初步的裁决之前，我们先来仔细观察一下这个女人的侧影，她在亲人们身边死去。餐桌边，只有她一个人直挺挺的。
就像每周一的早晨那样，玛丽又得迟到五分钟才能到办公室了。六年了，她知道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这只不过成了她的又一个日常惯例。洛朗正在厨房里，两只手晃动着一杯温热的咖啡。玛丽看着他，目光和十年前一样温柔。那个时候，事情并没有多少不同。他们是在一个大学生派对上结识的，组织者是他俩共同的朋友。玛丽是一个腼腆、矜持的女孩，并没有立刻接受洛朗的追求。他靠着坚持不懈才赢得了第一次约会的机会。三年后，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他们在国王森林举行了婚礼。
从一开始，这份幸福就很简单，玛丽的爱足够强大，使她不再仅仅考虑自己。她关心她的丈夫，支持他的各项计划，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给他信心。每天早上，为了让他上班不迟到，玛丽都会帮他找好文件。洛朗也真切地、深深地爱着玛丽，只不过，他不像他的妻子那样细心。当然，这对夫妻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能相互理解的，他们之间需要争论，需要探讨，需要不断辩论。四年前，洛朗进入了一家专门针对财产继承和离婚案件的大型律师事务所，他每天九点上班，经常要加班。玛丽理解他的志向，从不加以评论。她没有洛朗赚钱多，但是她喜欢自己在银行的工作。每天早上，她来到银行设在共和国广场的支行上班。能够帮助别人，毫不吝惜地给予别人建议，向他们提供解决方案，这使她感到自己很有价值，为此，她心存感激。对于金钱，她没有过分的欲望，能够和丈夫在一起，过着舒适的生活，这让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婚后不久，洛朗和玛丽决定搬进一套宽敞的公寓，位于巴黎第十一区的伏尔泰大街。这里浓郁的生活气息立刻吸引了他们。从民族广场到共和国广场，沿路是数不清的商铺和小店，午餐时分，家里常常满溢着从小区烤肉店传来的烤鸡的味道，每个十字路口都会响起公交车的喇叭声，就在那里，每周日的集市在喧嚣、热闹中进行着。他们一直深爱着巴黎，年复一年，维系着和朋友们之间的友谊，过着丰富、有趣的社交生活。洛朗的社交圈比玛丽的圈子更加靠近上流社会。他曾经负责过一桩被媒体广泛关注的离婚案，主角是一位前足球明星和一位当红演员，在那之后，他就在报界树立了牢固的声誉。很多个晚上，他和玛丽被邀请去参加私人聚会，那种由巴黎知识分子和巴黎商界合办的聚会。玛丽从来没有感觉不自在。陪在丈夫身边，悄悄用自己的魅力打动周围的人，这使她深感骄傲。她默默沉浸在日复一日的甜蜜中，让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从不轻易向别人表露这一切。家里的日常起居，由她来负责。玛丽的父母曾给予她无条件的爱，他们保护着她，使她在孩童时代和青少年时代不曾遭遇痛苦和折磨。当然，她有时也不得不面对某些错综复杂的情境，然而，在以往的人生中，从未有过一分一秒，她感觉自己对生活失去了控制。
玛丽最喜欢秋天。这是充满诗意的季节。伏尔泰大街的人行道上落满了金色的梧桐叶，天空蔚蓝，空气清新，但不潮湿。阳光照亮了厨房的一角。玛丽透过窗户静静地看向窗外。“好美啊！五颜六色的，你看见了吗？”洛朗没有回答。他正绝望地寻找着昨晚带回来的文件。玛丽发现那份文件就放在厨房的吧台上，正对着他，笑了起来。她走过去拿给他，嘴角还带着微笑。洛朗看着她，也觉得好笑，他亲吻了她，然后迅速出门上班。按部就班的生活让玛丽觉得安心。她不用思考就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很多人会感觉自己因此受到了束缚，她却从不感到困扰。玛丽喝完了咖啡。8点45分，她离开了家。
一走出去，她立刻感受到早晨的生机勃勃，整个法兰西都在工作的生机勃勃，振奋扑面而来。玛丽知道自己从来不需要为了生存而奋斗、挣扎。她出生于一个持有传统价值观的中产家庭，总是被父母呵护疼爱，每一个决定都得到他们的鼓励和指引，她甚至从来不能真正理解别人精神上的失控，但她并不缺乏同情心。她常常会将自己置于别人的立场上，比如，客户的立场上，去理解他们生活中那些关键的转折点，他们所承受的风险，他们可能遭遇的得失。走出共和国地铁站，再走几分钟，她就能在9点零5分到达银行。她的同事们总是对她很热情。他们笑着同她打招呼，提议她在接待客户之前先喝上一杯咖啡，向她询问最稳妥的建议。作为个人理财顾问，她拥有优越的地位，属于银行的上层职员。客户们也都很喜欢她。她的储物柜里塞满了各种礼物：几盒巧克力、几瓶红酒、手工制作的罐头、围巾……晚上下班回到家，玛丽喜欢和她的丈夫聊一聊白天发生的有趣的小插曲，还有时不时会面对的口舌之争。她的整个工作以钱为中心。她的客户都是收入颇丰的人，他们期待自己的投资获得可观的回报。每周一早上，玛丽都要翻阅优质客户的账目，以此了解某些交易的细节。在她的大办公桌上放置着几个相框，里面是她和洛朗度假的照片，还有爸爸、妈妈、妹妹、外甥、已故祖母的照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看望他们的次数有点少。从她出生起，她的父母就住在国王森林附近的大房子里，距离巴黎仅仅几公里远。她的妹妹、妹夫和他们的儿子住在第九区，圣乔治区的中心地段。姐妹俩离得很近，今天将共进午餐。
她的电话开始响个不停。科拉尔先生不明白他发起的转账为什么还没有到账。西里斯女士想知道她是否可以用自己的人寿保险购买一辆新车送给她的儿子作为生日礼物。弗鲁萨女士询问她的丈夫是否仍然同意支付他在离婚时承诺给予的那笔钱。每个客户都有自己的难题，玛丽清楚地知道该如何解决。几个小时过去了。客户一个接一个。远处，反对同性婚姻法案的游行的声音，在整个巴黎回荡着。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玛丽看见数十万人在马路上游行，在共和国广场周围挥舞着无数粉色和蓝色的“守护家庭旗帜”。她的父母说过打算参加这次游行，但是最终没能及时赶到现场。洛朗对此也是反对的。就像很多法国儿童一样，洛朗和玛丽受过洗礼，上过教理课，有时也会在周日上午或者某些节日和他们的父母一起去做弥撒。对玛丽而言，这项法案关系到宗教和原则。“他们有理由示威！婚姻，就是男人和女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甚至有些同性恋者也反对这项法令。”玛丽微笑着看着她的客户。她觉得自己的看法有些狭隘，宁愿集中注意力继续思考她的房屋保险合同。
中午12点。玛丽离开银行，去布列塔尼大街的一家餐厅和妹妹罗珊娜见面。所有靠近共和国广场的街道仍然被警方封锁着。前一天晚上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洛朗对玛丽说，他越来越受不了巴黎没完没了的游行。玛丽，她呢，觉得这一切很新鲜。她当然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示威游行，但是她很欣赏其他人代替她所做的这一切。
罗珊娜坐在露天咖啡座上，她的小宝宝躺在婴儿车里。今天是她的休息日。玛丽很高兴见到她，亲吻了她的面颊，然后在她身边坐下来。宝宝小声哼哼着，罗珊娜立刻把奶瓶喂给他。玛丽温柔地看着这个小宝宝，爱抚着他，用充满爱意的昵称呼唤他。罗珊娜向她讲述了她和朱利安最近一次在罗马的旅行。旅行期间，他们把儿子送到了外公外婆家里，他们迫不及待想要照顾他。家里的每个人都在想洛朗和玛丽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他们还没有计划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三十一岁，他呢，三十三岁。建立家庭，这是最合适的时机了。她只是还没有时间考虑这件事。他们各自的事业都需要时间来稳固，两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工作上。“你得小心了，再往后，你的年龄就太大了！你难道希望他们将来喊你奶奶？”罗珊娜二十四岁就有了第一个孩子。她似乎很幸福，但是也很疲惫。疲惫，人们也谈论，但是不会太多。成为父亲或母亲的幸福足以使其他人认为自己必须投身于这场冒险。13点整。玛丽和罗珊娜走出了餐厅。她们紧紧拥抱，然后分开，说好要尽快打电话。
白日将近。太阳开始落山。玛丽沿着圣殿街去“不二价”超市购物。今晚，她打算为洛朗做一顿好吃的。应该还有时间做白汁小牛肉。秋天的微风迎面吹来，令人心旷神怡。商场的入口处人来人往，人们行色匆匆。没有人会在一个地方逗留。人们仿佛商量好的一样，组成了彼此相反的人潮。巴黎是流动的。她找到自行车，前一天晚上，因为下雨，她把车留在了银行附近。她把购物袋放进自行车前方的车筐里，前往伏尔泰大街。
洛朗还没到家。她有几小时的时间准备晚餐。她知道等他回来的时候，品尝着自己最喜欢的菜，一定会特别开心。玛丽一边在厨房里择菜，一边回想起吃午饭时妹妹对她说的话。她想到自己即将成为母亲。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会成为母亲，那时候，她花了好多时间来照顾爸爸妈妈圣诞节送给她的赛璐珞娃娃。此刻，她感到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以和洛朗生儿育女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促使她今晚想要为他们俩做这顿饭。她打算停止服用避孕药，做好准备开始家庭生活。20点30分。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小牛肉炖好了，餐桌也摆好了。玛丽很熟悉洛朗每天晚上回家时的动作。他把钥匙扔在入口的玄关上，挂好衣服，走几步路，然后意识到自己没有关门，再去把门关好，最后喊出她的名字“玛丽”，确认她是否在家。
从他的笑容和急促的脚步声中，玛丽知道他有好消息要宣布：“我得到了朗卡德的案件！”她感到开心，拥抱他，向他祝贺。他们温柔相拥，相互亲吻，彼此凝视。他把她抱起来，轻轻放在吧台上，再次亲吻了她。杰拉尔·朗卡德是一位富有的企业家，专注于欧洲的塑料贸易。他的父亲是五十年前家族企业的创立者，原本想要在退休之后把公司一半以上的股份留给他。然而，在他继承公司股票的几年前，父亲却和一位俄罗斯当红歌手结了婚，不顾儿子的意愿，想把相当一部分股权留给她。洛朗仍然感到难以置信，处在震惊当中：“亲爱的，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这个合同代表着几亿欧元的财产继承，他竟然选择了我，亲自选择了我！我简直不敢相信。”玛丽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洛朗走近热气腾腾的炖锅。他的孩子气，他慢慢打开锅盖闭着眼睛闻着肉香的样子，触动了玛丽柔软的内心。然而，她立刻想到了她对孩子的渴望。签订了新合同，洛朗或许没有时间。她的胃部感受到一阵轻微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