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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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与普通农民的友谊

“保安……”溥仪卧于病床,仍低唤着那位远方的农民朋友。六年前,他曾专程赶往植物园,握别自愿回乡务农的保安。

盛夏,温室的同事独出心裁地用空闲地种的玉米、茄子作为“佳肴”,举行了一次特殊风味的“告别宴”。

溥仪来了,但并不是作为客人而坐享其成。他与大家一起动手筹备。在到处都是沉甸甸玉米的青纱帐,泛着黑紫油亮的茄子地,他戴着遮阳大草帽与大家欢快地摘取丰收的果实。要知道,这里面也有溥仪洒下的辛勤汗水呢。保安边摘边开玩笑:“溥先生,摘下你的大草帽吧,难道还怕晒黑了,搞不上对象?”溥仪摘下大草帽,用它扇着风,嘿嘿地笑着:“等我有了对象,那先得告诉你……”

玉米和茄子摘了下来,他和人们一起剥去玉米皮和玉米须。在伙房煮好玉米,又把茄子洗净,用手撕成碎块蒸熟,再放上点葱花和辣椒,拌上些盐,烩成了一盆香喷喷的茄泥。下班后六点多钟,宴会开始了。大家团团围坐桌边,吃着煮玉米和拌茄泥。欢声笑语充满整个世界。

“咱们俩一起吃顿农民饭,就是让你不要忘了我这个农民朋友哟。”保安说。

“怎么能忘记你呢?你是第一个与我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劳动人民!”

溥仪与保安边吃边聊。溥仪拿出了一张照片赠给保安留念,保安也将自己的照片题赠溥仪:“友谊长在”。

在植物园门口,溥仪向保安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一直目送汽车渐渐消失在拐弯尽头。

“你回到家乡,咱俩要经常通信,保持友谊。”

“好,一言为定!”

分手前的诺言,化作“鸿雁”往返——几年间,溥仪向保安发出了二十余封信件。显然,他与普通农民的友谊,展示了他的公民生活中新的情怀。

保安重返齐鲁故里的第二天,便向溥仪发出第一封信,介绍了久别家乡的见闻以及与年迈的父母和兄弟相逢的欢悦之情……在信的末尾,他郑重地提议要与溥仪“在不同的岗位上来个比赛”!

“刘保安的信!”

邮递员一声悦耳的乡音,唤出了正吃午饭的保安。“溥仪先生来信了。”他举着信,兴奋地向全家喊道。在这之前,他虽然屡次提起曾和“宣统皇帝”同吃同住在一起,全家人始终将信将疑。即使反复解释,溥仪成了一名公民,但在农民的眼里,他仍非凡人。这户农家人,惊奇地传看着信件。信封上标明:挂号“0444”,来自“北京1支”,信封的落款清清楚楚:

“北京市赵登禹路三十二号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溥仪缄”。

这时,全家人始信保安的话不假。信封上是一对相互依偎的驼羊图案,保安理解为,溥仪是将这对形影不离的驼羊喻为他们之间不可分隔的友谊。这倒绝非保安的凭空想象,溥仪的信中写得明白:

咱们相处一年多,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遇事和你商量,这一年多的相处,什么时候我也永远忘不了的。

信,在保安手里只呆了一会儿,就被家人抢去传看,晚上才得以在灯下展读。

……你热心地帮助我学习培养植物的技术,亲手搜集叶片做成标本;有重的、累的脏活你抢着干,轻的、容易的给我干;你在百忙中,不辞辛苦地帮助我纠正生活上种种缺欠。特别在劳动、生活中,你那活泼愉快的乐观情绪和主人翁负责态度,都给我深刻的实际教育。你的艰苦朴素、勤俭的优良作风,更是我学习的榜样。

飒爽的秋天,(我们在)田野里一块收秋菜,拂晓,操场上一起跑步。一同挑沙铲土,播种、分苗、上盆。你教给我栽培花卉的方法,殷勤地告诉我花的种类,花的性质与区别……

和睦相处的细节,难以忘却。溥仪愉快地忆起,晚饭后,他俩盘腿坐在床上,一同探讨当天报纸上的国家大事,谈论一天的收获,一齐唱歌,“越唱越欢”,同吃柿子,以至大嚼绿萝卜,辣得双泪直流,两人笑得倒在了床上……溥仪留恋地说:“回忆兄弟般的友谊相处,确如你说的,‘相处时短,情感长!’”

对于保安提出的“挑战”,他的态度十分明确:

我愿意和你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比赛,看谁进步快!你来信鼓励我不断进步、前进。这是对我多么恳切的期待,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待……

从这封信开始,远隔千里的溥仪与保安几乎每季度通一次信,相互勉励。一封封看似极为普通的来往信件,迸发出两人真诚友谊的火花。

若保安来信相托,捎一些学习用品,他会千方百计满足其所需。新年的前一天,溥仪又欣喜地拆开了保安来信。信中除了遥祝新年之喜外,又介绍了家乡的收成,询问植物园的情况,并要求就他所知的国际形势,谈一谈看法。这是他俩临别约定的。为了钻研农业知识,他还请溥仪给代买一本“科学农历”。

新年前后,溥仪尽管很繁忙,但还是憋在屋里翻阅了许多的报纸、文章,写出了长达数千字的“答案”。并利用休息时间,先后跑了几家书店购买“农历”,均未如意。刚过了新年,他又去了两趟,仍旧没货。试想,没有真正将一个普通农民视作诚挚朋友的人,能够如此不厌其烦地为其奔波吗?这在旧的溥仪身上是根本不可想象的。

一月八日,他给保安发去一封热情洋溢的信。

刘保安同志:

恭贺新年,祝贺你健康和在工作中获得新的成就。我真高兴接到你的来信。你介绍家乡收成的情况,农民生活日益好转,这是令人多么兴奋的事情呀……我到植物园,就像回到家一样,和同事们在一起感到特别亲热。可是,看不到刘保安同志。回想起我们同住、同学习、同劳动的生活,今天又看见我们同住的地方,但是看不见你,真感到寂寞……

惋惜之余,他又详细介绍了到政协后的工作,甚至,向这位农民朋友推心置腹地谈起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连先后见过几个对象,都如实奉告。对于婚姻,他对外始终守口如瓶,而惟独向知心朋友透露了正在酝酿中的婚姻内幕。“农历”一时未买到,他依然念念在心:

我大前天和昨天曾两次到新华书店买农历,他们说要等月底或春节前农历才能来呢,现在没有。等出版后买到,一定寄去。如果,其他你需要什么书和什么东西,随时告诉我,以便寄去。

作为朋友,溥仪信守诺言。他一直打听着农历的出版,没隔多久,终于如愿以偿。当他拿到农历时,咧嘴笑了。他一下买了两本,一本留给自己,一本寄给了保安。至今,保安仍珍爱地保留着当年那个贴着四角四分邮票寄来农历的大信封。

隔年,他又买了两本农历,仍寄给了保安一本。有意思的是,保安在农历上,圈圈画画,写了不少学习笔记。溥仪则将一九六三年的全年要事都记载在上面,而成了珍贵别致的一部日记。通过农历,他还学会了“瑞雪兆丰年”等一些农业谚语。这些,他也都在信上告诉了知心的农民朋友。

说到他们的友谊,不能不提起彼此间展开的竞赛。保安“冲锋陷阵”于广阔天地:抬粪施肥,他拣大筐,肩膀磨肿了,他不吭一声。无论挖水塘、修水库还是干农活,他都一马当先。农民喜欢上了这位年轻人,推选他当了村贫协主席。

转眼,新春来临。一封沾着田野的芳香和春天气息的信寄往北京。得知保安的新进步,他着急了,复信中,激动地表示:“尽管自己被赦,仍有必要继续改造”,要“迎头赶上”,缩小两人之间的差距。信尾,他别具匠心的署名是:“你的朋友‘981’。”

为何如此?保安曾对笔者谈道:“‘981’是溥仪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时的代号。特赦后,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自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常以‘981’自称。我们分别后,溥仪来信再次自称‘981’,是为了以此为戒,激励自己。”

倘若有了喜事,溥仪总是喜不自禁地透露给保安。一九六二年暮春,他激动地写信告知这位农民朋友:“与毛主席一起吃饭并照相;参加反帝大游行;成立了一个新家庭。”他将此称之为“三件大喜事”!

自然,他也不免介绍了婚后的生活、工作,又谈到了植物园的同事。

我们现在还是居住在政协机关之内。我每天上班不必出大门,在后院就是我工作的地方,非常方便。妻子每天六时许便须上班,下午八九时回家。她工作地方较远……

我到诸葛正义家,他常和我念叨,刘保安怎么老没写信呢?他也很惦念你的。

他想谈的事太多了,提起了植物园的“保善已改当会计,代替老韩”,《我的前半生》的修改,“还没有完”……恨不得把所有的事统统念叨给远方的朋友。“五一”前,保安致信,介绍了家乡庄稼的喜人长势,又转达了全家人对他的问候。这次溥仪并没像往常那样急于复信,而是等五月二日放假那天,才提起了笔,为的是向保安叙述一下北京节日的盛况和感受。

溥仪一口气写完信,才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

“你给谁写信,这么专心?”妻子边打着毛衣,边问他。

“给我的一位农民朋友回信……”

婚后,妻子看到许多人给他来过信,溥仪不一定都复信。惟有被他称为农民朋友的保安,溥仪却总是每信必回,一挥笔就是洒洒千言,有时竟达近万字。溥仪的格外偏爱,使妻子暗暗纳闷。她哪知道,刘保安是溥仪生平与他同吃、同住、同劳动过的第一位劳动人民,也是他诚心结交的惟一的农民朋友。当她看到另一封信的末尾署的是“你的可靠的革命战友溥仪”时,顿然清楚了,他和保安亲密而真挚的关系确系超乎常人。

凡与溥仪接触过的人,无不知他忘性极大。但他在与保安的交往上却表现出极好的记忆力。元旦前一天,即十二月三十一日,他从没忘给保安写信,祝他“新年愉快,身体健康,在最光荣的农业战线上取得更新的成就”,还主动随信寄去了新农历和自己一九二三年的一张旧照。自分手伊始,每逢元旦前夕,他必向保安致信问候,一九六四年,仍无例外。

“你的身体好么?许多日子没有通信了。我心里很惦念你……”

实际发信的三天前,他高烧不退,已休了四天病假。吴群敢主任、溥杰夫妇等人纷纷来家探望。处在温暖之中,他想起了保安,知他一直未婚,恐其孤寂,不顾身体还未痊愈,便又寄语保安,恭贺新年。

当溥仪赴江南参观归来,见到保安来信中再次询问他的身体状况时,即复信介绍说:

“来信问我的痔疮,现在只是大便后脱肛(这是多年的习惯性),没有别的痛苦,总的来说比以前好一些。”

他详尽地介绍了参观的每一处后,又告诉保安,回京感觉“身体很好,今年两个月来,体重增加了十几斤”。还嘱道:“盼望来信,告诉你的近况。”

保安接到此信时,正奋战在热火朝天的平山水库工地。八月底,溥仪自西北返京,才见到了他的回信。九月十日,他提笔数千言,为防止过长的信件超重,又特意在信封上贴了三枚在延安买的宝塔山纪念邮票。

在长达数千字的信旁,溥仪还歉意地注道:“因为很忙,写得太了(潦)草,盼你原谅。有些字写得太草,我又描了一下。”的确,他惟恐保安看不清楚,重新用钢笔描了几十个字。可见,他对这位农民朋友多么诚恳。

信里,他附了一张与妻子的合影。照片上,右胸佩戴一枚纪念章,上衣兜插着根钢笔,神情庄重地站在“共和国万岁”下面,妻子的花格衬衣外面套着一件短袖羊毛衫,两人微笑地望着天安门广场。在溥仪不远处,翠绿的芭蕉叶探过金水桥栏,仿佛能嗅到沁人的芳香。

岂料,几乎在接到保安回信的同时,溥仪突然尿血不止。一个月后,住进了协和医院就诊。医院的病历上清晰地记录着:

溥仪去年七月以来,时有间歇性无痛性血尿,一次发作短则数日,长可持续一月之久,自行缓解。病人无发热、腰痛尿频、尿急等症状。发病四个月以后,曾住北京人民医院,做过膀胱镜检查,前列腺组织穿刺,精液检查以及静脉肾盂造影,均未发现异常。住院二十多天,血尿停止。出院,上班工作,不久血尿再度出现,一九六五年二月五日,再次住进北京人民医院,三周后血尿逐渐消失,三月六日,再行膀胱镜检查,诊断为膀胱乳头瘤,前列腺肥大,转来我院……

患者在今年八月间又出现数次血尿,多系在走路较多或劳累后发生,一般一天后即消失。在今年十一月二十日的一次尿中找到瘤细胞,同时,患者在十一月五日和十一月十一日又两次出现血尿……

这一期间,溥仪因重病在身,迟迟没有给保安复信。在新年到来前的十二月三十日,他刚刚出院不久,就挣扎着给保安写信,向他恭贺“新年之喜”,并介绍了自己的工作、生活,惟独对自己的病讳莫如深。

他怕保安牵挂啊!但没忘用一个八寸长的大信封寄去照片和一张精致的贺年片,信封上“刘保安”的名字,每字足有两寸大小。他的落款是:“溥曜之”。人们熟知,只有关系最亲密的人他才用这个称谓的。

保安在与溥仪的共勉中,进步很快,先后担任了民兵连长、治保主任,继而又当选为县第三届人民公社代表大会代表。他欣喜地告诉了溥仪。而这时,溥仪始终病卧医院。直到一九六六年二月四日,医院认为“鉴于目前病情较稳定,可以回家休养一时期”,这样,他才返家养病。

不多几天,他便抱病去信,祝贺保安取得的进步,同时也为近来患病未能更多工作而深感内疚。直到这时他才提到自己的病。然而为了宽慰保安,对于严重的病情以及住院等事,他却只字未提。保安接到溥仪的来信,焦虑万分,立即写信询问他患病的细情。因为病情一天重似一天。溥仪没有马上复信,他一直幻想待病好转,再给保安带去好消息。

谁想不久,动乱爆发,从此两人失去联系。溥仪写给保安的最后一封信,竟成了“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