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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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复原历史原貌

复原历史的原貌确非易事。不言而喻,溥仪面临的是一项艰巨的工程——包含着要剔除本身对历史的谬识及不识在内。

在出版社那间斗室内,他与文达常常相伴整天。从这里,传出的不只是娓娓交谈,也有尖锐的争议。有时,为了某一细节的描述,两人竟足足苦熬半日。随着书中内容的起伏跌宕,溥仪变得愈发容易激动,时而放声大笑,谈到伤心处又时而恸哭不止。哭声,笑声伴随真情的自然流露,深化了他对旧灵魂的自我认识。

仅凭记忆复原历史,对于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给予他莫大帮助的是小屋内的大书架。上面的近百种珍贵书籍,皆为撰写《我的前半生》而从四面八方搜集来的:《大清会典》、《宣统政记》、《光宣小记》、《光绪朝东华录》、《集蓼编》、《远东军事法庭审判速记录》……其中,具有重要参考价值的上百本《北洋画报》、《华北画报》以及关于溥仪“登基”前后内容的罕见的一本资料集,这是文达等人多次去东安市场旧书摊觅来的。另外,诸如《乾隆御批》、《宫中则例》、《翁同騄日记》、《胡适日记》,则多是由溥仪提供线索求访所得。每逢遇到清朝典籍方面的问题,随时可以从背后的书架上抽书查找,溥仪禁不住赞叹这个小资料库“太方便了”。

工程虽浩大,入手却需细致。为抠清一个具体事件,他们往往翻遍《耆龄日记》、《清稗类抄》。为查证溥仪当年服用的药方,出版社甚至买来全套《本草纲目》。对于一时弄不太清的史实,他们宁可暂付阙如,也决不妄加一笔。有的“公案”众说纷纭,他们纵使几种说法并存,既不随意牵强,亦不轻率下结论。

例如,书中所写“热河政变”中恭亲王去承德与慈禧见面之事,历来说法不一。溥仪与文达多次商榷,据己所知,遂将三种说法并列,以备后人细考。书中对慈禧的描写,亦据溥仪的提议,听取载涛和恽宝惠等老人的意见,摒弃了旧演义中的不确附会,使内容更为真实可信。

风尘仆仆——溥仪数次踏访在京亲友,所获甚多:任四弟将珍藏多年的皇室家谱——《星源集庆》捧出,二妹夫郑广元献上一部参考价值颇高的《郑孝胥日记》,涛七叔倾箧捡出上百张历史旧照……

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相片,唤醒了溥仪的记忆。他的两位“帝师”——陈宝琛和郑孝胥的形象不再是模糊不清:陈师傅矮矮的个子、胖胖的,而且脸上有个显眼的痦子;郑师傅却明显是个瘦高个儿。这些特征,如果不借助于旧照,他早已忘却在九霄云外了。有感于此,这位受业弟子忆起了给他留下不同印象的几位“帝师”。

五妹夫老万博闻强记,性格诙谐,成了他回忆伪满以后生活的好帮手。有一段时间,他俩几乎形影不离。老万的日记上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与撰书有关的记载:

六月十五日,接溥仪电话,说李文达约我明天到群众出版社。

六月十六日早,到政协找溥仪,同到群众出版社找李文达,谈到十二点始结束。

六月十七日,今天,送溥仪我在抚顺的信件三封。

溥仪父亲的日记——《载沣日记》从八岁记到北平解放,颇具史料价值。他从四弟处搬来,常常翻阅至夜。后来,干脆搁到出版社,为订正书稿中的史误提供佐证。

有一天,他与杰二弟去北海静心斋拜访中央文史馆办公室副主任武志平,谈起了撰写自传之事。隔了几天,武志平拿来一件东西交给了他:“这是我以前在夜小市上买的,存着也没用,送你参考吧。”

溥仪一看,是一册珍贵的旧照,内容是隆裕皇太后去世时包括灵堂场面在内的全部照片。“太珍贵了。”他不觉脱口而出,看到隆裕的照片上题有“女中尧舜”的字样,又讥笑地摇了摇头。告辞时,一向不会客气的溥仪,感激地道了声:“谢谢……”

再现过去的生活场面是书中所必须的。为此,他由文达陪同,多次访问了妹妹们。一次,到三妹家,谈到中午还未完,三妹热情地请他们吃午饭。由于当时副食很困难,吃面条时没有菜码。大家只好用酱油拌面条。这倒引起溥仪在宫内奢侈生活的对比回忆。时过很久,他还常提起这一顿有意义的午饭。

没多久,文达发现了他在几个妹妹面前有说有笑,轻松极了的另外一种性格。文达联系起在档案中发现溥仪过去写给妹妹们的信,得出了印证:在他身上,可以看出对待亲属的双重人格,有时皇帝架子十足,有时又嘻嘻哈哈,保留着童心未泯的天性。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他亲手写下而且保留下来的一首顺口溜:

“小孩儿,好好睡,睡得香,睡得甜,睡醒了,给他一个酱烧饼。酱肉、小肚、炒大葱、鸡子、炒面、拌鱼松。吃得香,吃得甜,吃完了,给你一盒炮台烟。埃及、吕宋、土耳其,三五、三九、带红鸡。吸得香,吸得甜,吸过了,送你一壶龙井茶,明箭、兰芒、茉莉花,袋袋忍冬和芝麻。一边喝,一边闻,乐得小孩拍手叫爸爸……”

当溥仪看到几十年前自己所写的不伦不类、令人发笑的稚句时,开启了他的记忆之门。与弟弟、妹妹们在宫中、天津、伪满时畸形的关系和生活的场面蓦然回到了眼前……

溥仪的侄辈里,年岁最小的是毓嵂;结婚最晚的也是他;在伪满读书的“学生”中,挨打最多的同样是他。当溥仪新婚五个月后,他也举行了婚礼。溥仪与文达前去贺喜,这使得毓嵂百感交集。尔后,在出版社的编辑室内,他两次向文达谈起所谓“叔侄关系”,再现了过去溥仪残忍、多疑、喜怒无常的复杂性格。

伪满时,伪官吏曾弟之母一天来见溥仪,正好毓嵂在旁。突然,溥仪问他:

“你认识她吗?”

“我不认识。”

“她来过几回了,怎么能不认识?你不说实话!”

原来,这位老太太擅长炒菜,每逢年节总做些菜肴孝敬溥仪,并亲自送去,但毓嵂一次都未碰上。听到他的回答,溥仪勃然大怒:“拉下去!”于是,在隔壁屋内,一场毒打不可避免地落在毓嵂身上。每当溥仪说出“管管他去”,随侍便一拥而上将他拽至另处大打出手。当伪满临近垮台,他还在黑洞洞的禁闭室被押了十几天。这些情节,被浓缩性地写入了书内。

太监,是对溥仪的前半生施有重要影响的特殊人物。他们对他那扭曲的灵魂所灌输的东西,无疑值得重视。

一天,编辑王兰升去太监集居的兴隆寺拜访。一位六旬左右的太监来到面前,自我介绍说:“我原是御前小太监孙耀庭,专门伺候过皇后婉容,后来随皇上住过天津张园、静园和伪满皇宫。”

当他听说溥仪正在写书时,瞪大了双眼问道:“万岁爷还活着?”接着又虔诚地说:“您回去跟他说一下,他会记得我的。我这个‘福寿’的小名还是他给起的呢。”

来意说明,这位十五岁进宫的老太监首次谈起了毕生难忘之事。一次,溥仪看到他与几个太监一起议论什么,怒气冲冲地拧着耳朵把他提进养心殿,罚他跪在地上。只听“啪”地一声响,吓得孙耀庭面如土色,原来他从抽屉里拿出手枪,向桌子上一拍,怒喝道:“你竟敢在背后说三道四,朕今天枪毙了你!”孙耀庭被吓傻了,只是像鸡啄米似地磕头,并连声求饶:“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奴才不敢了……”哪知,喜怒无常的溥仪却又收起了手枪,突然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若无其事地说:“去吧!”

孙耀庭向编辑谈起此事时,说:“当时他走后,我浑身吓出了冷汗,时至今日还后怕呢。”

当编辑回去与溥仪核实时,他满面羞愧:“是有这么一回事。”后来,文达把这作为为反映溥仪前半生暴戾无常的性格的典型例子写入了书里,只是在溥仪的建议下,略去了孙耀庭的名字。

那次,王兰升与孙耀庭谈的时间不长,便无法继续下去了,因为有位疯疯癫癫的太监在院内喊了一声:“了解‘万岁爷’的人来了!”于是,差不多院内的所有太监都围了上来。所幸的是,王兰升见到了其中一位名叫白云的太监,时已年过八旬,是当年扶抱幼年溥仪的近侍太监,他还清楚地记得许多“皇上”幼时的事情。后来写入书内的关于溥仪在御花园里捉迷藏的故事,就是他生动讲述的。

耳闻编辑谈到福寿等人,溥仪的内心涌起了波澜。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一些曾陪伴他度过童年的太监尚在人世。并没有与谁打招呼,一个星期天,他独自拜访了他们。这些饱经蹂躏的老人,当时大多已七八十岁了。见面后,有的还非向溥仪行君臣之礼,不消说,统统被他拦住了。

通过拜访,他知道了许多太监在宫中的悲惨生活。再加上赵荫茂的介绍,他第一次详细地晓得了出宫后太监的命运。他被逐出紫禁城的当天,绝大部分太监也被赶出了宫门。因有些太监根本没出过宫,也有的因染上大烟瘾,丧失了社会生活的自立能力,所以一出神武门就跳进了故宫的护城河。流落街头的太监,无以为生,大多住进了鼓楼后边的寺庙或南长街等寺庙,甚至有的太监靠乞讨、捡煤渣维持生计。就连原来赫赫有名的太监卢总管,也屈身于西板桥一座小破庙……

这些,溥仪原来竟一无所知。他从兴隆寺回来的当天,对一位熟人沉痛地说:“太监是社会上最痛苦、最屈辱的人。这次我还见到了太监马德清,现在他们活得都挺幸福。当初我对他们肉体和精神上的摧残,想起来非常悔恨。那时,我对他们是那么凶暴专横……”说着,他轻轻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这非要写进书里不可……”

后来,经过溥仪与出版社的共同努力,又找到一位在北新桥附近居住、极为熟悉溥仪的首领太监张谦和。这位年逾八旬的老人,提供了许多外人鲜知的宫内秘闻。在溥仪力主下,书里特地增补了“太监”一节,而且写得生动感人。这与溥仪对太监的私访,并非没有关系吧……

一件有趣之事也发生在这一期间。清末内务府大臣增崇之子察存耆曾在年轻时,进宫当差,又在天津做过溥仪的英文翻译,见多识广。当溥仪给他打去电话,要求他对自己“大婚”时赐予荣源为“承恩公”还是“奉恩公”之事追忆时,察存耆大吃一惊,以为溥仪又要搞什么复旧,慌忙向市领导写了长达四页的汇报。事后,他自然知道了溥仪的真正意图,忙笑着赶去向他道歉,还带去了保存多年的历史资料。

为助他一臂之力,察存耆还写了厚厚一沓关于溥仪在天津生活的回忆稿,并向溥仪自荐愿当一名义务咨询。咨询,溥仪表示欢迎,义务,他倒认为大可不必。在他的建议下,出版社给了察存耆一笔丰厚的资料费。

溥仪不再把自己凌驾于别人之上,也不再将“旧臣”当成奴仆,这事则是一例。

复原历史的面目,需要借鉴新的资料,溥仪与文达注意到了这一点。当时,庄士敦所著的《紫禁城的黄昏》,只有英文版。为了有助于溥仪撰写自传,北京编译社神速地突击出了中文本。

应当说明,他并没有盲目引证其中的材料,而采取一种分析的态度。特别是一九二三年发生的所谓皇帝出洋问题,他在援引该书内容的笔记本上,对庄士敦不真实的记述,针锋相对地做了批驳。随后,溥仪将一些有关段落原文抄下,逐一做了批注。

文史工作者的责任,使他不仅厌恶向壁杜撰,连对反面人物的凭空虚构也投反对票。

那么历史的真相呢?他在批驳了“帝师”的不实之辞后,在陋室内,详细向文达讲述了“宫廷闹剧”的始末,也在定稿的第三章第七节“内部冲突”里,娓娓道出了这段史实的委曲……

提起庄士敦,溥仪还揭破了自己历史上的一个谜底。文达说:“庄士敦写的书里还称你是位诗人,你可以再详细谈谈。”他听后止不住噗哧笑出了声:“不单庄士敦受了骗,你也受骗了哟……”

面对文达流露的诧异目光,他说:“不错,我在宫内给当时的报纸投过稿,甚至还发表过诗。但那决不是我写的,是抄录明朝人的!”二人一同放声大笑……

犹如向他的新婚祝贺,春节来临前,修改稿在节日的鞭炮声里,投入印刷。当他刚度过蜜月,分为上、中、下三册共五十余万字的大字本,散发着墨香,摆放在了新房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