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末代皇帝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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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皇苑重游觅旧踪

初春的暖风,吹绿了颐和园门前的柳枝。溥仪站在与大红宫墙对映的含苞欲放的碧桃、红杏前面。为了挖掘写作线索和灵感,他和保善来此进行了一次特殊的游览。

走进东宫门,他瞧着粉红的榆叶梅、金黄色的迎春花及刚刚油饰一新的长廊,回顾说:“颐和园,原来是破烂不堪的。”然后,如数家珍地向保善讲述了从前的颐和园。的确,他对这里非常熟悉。出宫前的当年,他曾亲下谕旨,将洋师傅——庄士敦派往此园任管事。不久,这里正式对外开放并收取门票,庄士敦成了颐和园的第一位管理者。然而,他却根本不懂管理。只买来两艘游艇供其游玩,还邀溥仪前来游幸,这里简直成了他们的私人别墅。溥仪出宫后,在一片经营混乱中,庄士敦也离开了颐和园。

他从洋师傅的离园而联想起他的进宫以及对自己一生的影响,由此,书稿中又增添了“庄士敦”一节。而这位洋师傅,正是他接受西方思想的重要渠道。

顺仁寿殿南侧前行,紧傍碧波浩渺的昆明湖畔那所雅致的院落,便是著名的玉澜堂。他对保善讲起了中国近代史上发生在此的一件大事。一八九八年(光绪二十四年),溥仪的伯父——光绪皇帝在康有为、梁启超等人支持下,发动“戊戌变法”,因袁世凯告密,而遭慈禧镇压。变法失败后,慈禧竟将玉澜堂四周垒起厚厚的砖墙,把光绪软禁其中。

此时,他凝视着当年囚禁光绪所遗存的高墙说:“慈禧非常狠毒而且独断专权。光绪和我实际上都是无权的。她之所以让我当皇帝,就是物色一个年纪小的,好任意摆布。”溥仪称赞光绪:“想有作为,遗憾的是,被慈禧所害。”

显然,在光绪是否为慈禧所害这一众说纷纭的历史疑案上,他是持肯定态度的。

慢踱在昆明湖畔,平静的湖面在溥仪心中漾起微澜。当年投入眼前湖中的所谓股肱之臣王国维,使他近日翻阅了不少资料。对始终被传为体现了国学大师殉清的“忠节”,他却不大以为然。尽管当年他对王国维发布了加封的“上谕”,但在罗振玉死后,他却发现王国维的遗折竟系罗振玉所伪造,证实了他一直借周济王国维而剽窃其学术成果。而王国维之死的真相,是罗振玉向王国维逼债所致,却是溥仪前不久才听说的。

近来,他在出版社帮助下,见到了遗折的原件。其中写道:“五十三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溥仪为自己曾封王国维“忠悫”感到可笑。哪里是什么“殉清”?分明是件尔虞我诈的丑事。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润贝勒的女儿金翕如游历颐和园时,恰看到岸上刚被打捞起、身上盖块白布的所谓“国学大师”的尸体。那时,人们对其“殉清”之死,却是一片啧啧声不绝的。溥仪忆及此事,心中一阵厌恶,没头没脑,又好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丑恶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

徜徉在湖畔的石舫旁,熟知清史的溥仪,清楚地懂得他的祖先——乾隆建造石舫的含义:喻示清朝统治像磐石那样稳固。乾隆为此曾作过一首诗,其中写道:“载舟昔喻存深慎,磐石因思永奠安”。可见乾隆颇懂“载舟之水亦覆舟”的道理。

溥仪作为清朝末代皇帝,凭吊这独具深意的古迹,慨然兴叹:“清王朝到慈禧时,腐朽到了极点,如果不灭亡,倒是没有道理了……”

溥仪登上了雄踞于万寿山上的佛香阁。当他由蹬道拾阶而上时,一路讲起了慈禧修建颐和园的丑事。垂帘听政的慈禧在慈安暴死后,大权在握,更加穷奢极欲。她借办海军为名,大兴土木,修建清漪园。不久又假光绪之名,发布上谕,申明“颐养冲和”之意,正式将清漪园改名为颐和园。修建中,前后挪用了海军经费三千万两白银,使北洋海军在“甲午海战”中遭到惨败……讲到这儿,溥仪停下脚步,说:“来到颐和园,总不由回想起慈禧的罪过不可饶恕……”

游览名胜古迹,是溥仪最感兴趣的事情之一。其中,他参观最多的地方,首推故宫。

这位曾在紫禁城“蛰居”十五年的末代皇帝,并非怀旧,而有着特殊的原因。据可查的记载,他至少参观过四五次。刚抵京,他为杜聿明等人做过导游,修改《我的前半生》时,又与文达等人来过。表面看来有些憨的溥仪,其实却别有心机。他与文达来之前,为了准备得充分些,曾在保善的陪伴下做过一次“预习”。

从神武门迈入故宫大门,伴随他的是一连串的追忆。

他站在高大的神武门下,透过高度近视的镜片静静地注视着紫禁城的宫墙以及探檐飞耸的精致角楼。门口络绎不绝的游人,谁能想象得到,这个审视着历经五百余年沧桑的紫禁城的老人,就是先后在此登基的明清二十四位皇帝中的最末一个?

“……不用了,我从小就住在宫里,对这儿很熟悉。”溥仪笑着阻止了欲上前买故宫说明书的保善。

“原来的中路是只有皇帝能走的御道,”他们向“三大殿”走去时,溥仪介绍说,“其他人都要走旁门。”

闪泛着黄色光辉的琉璃瓦和甬路两旁已凹陷变形的方砖,似在证实着翻天覆地的历史变化!

穿过乾清宫,登上保和殿。他告诉保善,这个殿建于明朝,陈设大部分是明朝的原物。他抚摸着殿外的汉白玉雕栏,回首富丽堂皇的大殿,说:“故宫的建筑,完全是劳动人民血汗筑成的。”

望着坚固的殿门,他的思绪纵横驰骋。是隆宗门匾额上的箭簇,还是宫女险些勒毙嘉靖皇帝的勇敢行为……此时,他不无感叹:“在奢侈的生活里,皇帝是最胆小的,守护紫禁城的就有几千名护军。可是,腐朽的政权哪里是几条破枪能守住的呢?”

步入金碧辉煌的太和殿,保善看到了迎面一个两米高的平台——溥仪当年登基时放置雕龙髹金宝座的地方。座顶的金龙藻井镶嵌着一块颇为讲究的圆球轩辕镜。上面的天花雕板彩绘了金龙戏珠的精美图案。宝座两侧,矗立着雕工古雅的蟠龙宝柱。在柱前,溥仪向保善讲起他后来写入《我的前半生》的登基情景。

“当我这个三岁娃娃,被父亲抱上金龙宝座时,始终大哭不止。父亲在群臣朝贺的叩拜声中,哄劝我说:‘快完了,快完了。’这话使一些人陡然变色。人们把载沣无意中的话,归结为清王朝垮台的不祥预兆。小时候在这里发生的事,许多都很模糊了,惟有这件事的细节还依稀记得。”

虽然大部分宫殿经过了修葺,但看上去,金銮殿还是比别的殿显得新些。“这是为什么……”他手指太和殿的匾额,讲起了一段旧事。一九一五年年底,窃踞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袁世凯,急欲称帝,宣布改次年为“洪宪元年”,而且重新油饰了金銮殿。当时,溥仪站在养心殿的台阶上就可以望见油漆的脚手架。袁世凯还令手下人把满汉合璧的太和殿匾额换上了单一的汉文,也就是现在的匾额。

“现在的‘金銮宝座’也不是我登基时的位置了,而是向后挪了许多。”

这倒并非细心所致,而是前一次游故宫时,他与宫里的老人攀谈所获。“你看,地上还有移动时留下的痕迹,这也是袁世凯干的事。”溥仪说,“袁世凯这个野心家想复辟帝制,不得人心,最后还是垮了台。”

在尚未开放的毓庆宫外,他向保善指点着说:“那座小楼是我小时候读书的地方。你见到过溥杰吧?他就在毓庆宫的西里间陪我读书。那时,我常常不好好读,戏弄师傅,可是被惩罚的却不是我,而是我的伴读,还美名其曰‘代皇帝受过’。我整天读的是些刻板的封建伦理,师傅们向我灌输的也是那些‘上应天数,下辖臣民’的帝王统治思想,但从来没学过数学,连加减乘除都没学过……”

正在滔滔不绝讲述的溥仪,没有觉察,身边已围上了一些好奇的游人,有的人很纳闷,这个老人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有的人凑过来侧耳倾听,也有的人走过来向他请教问题。保善一看人越聚越多,赶紧拉着溥仪溜之乎也。

游兴正浓,他俩又畅游了当年溥仪常与太监游戏于苍松翠柏之间的御花园,游览了回廊环绕的昔日为嫔妃所居的东西六宫。尤其使溥仪难以抹去印象的是养心殿,在清朝历史上,它是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所在。

清朝自雍正以来的历代皇帝都曾在此亲政,慈禧亦在此“垂帘听政”。退位后的溥仪也曾“暂居”养心殿,直至被逐出宫。在光线稍暗的西暖阁,他悄声告诉保善,墙上原来表面上挂着一个画轴,实际是皇帝以防万一设置的暗门。如遇突然事件,揭开画轴就可以逃之夭夭。保善笑道:“皇帝可都够胆小的。”在笑声里,溥仪讥讽地提起了旧日的胆怯和心虚。

值得一提的是,当溥仪逝世十几年后,“御弟”又谈起了他与溥仪共同亲历的发生在养心殿的一桩奇事。那是辛亥革命后的一天。溥仪和溥杰一起在养心殿玩,偶然在东配殿的佛龛内发现了一个黄纸包,上面有乾隆书写的:如后世有开看者,便不是我的子孙云云。尽管如此,被好奇心所驱使,弟兄俩还是拆开了这个莫名奇妙的黄纸包,打开一看,顿然吃惊地怔住了:原来是雍正亲笔书写的一道密诏。吓得溥仪哥俩连忙趴在地下磕了三个头。

这份密诏,竟是记载关于雍正杀其亲弟允祀、允禟内容的。以往,不少宫廷史料记载康熙第八子允祀、第九子允禟是在“旬日之间”相继患“泄泻”、“呕症”而亡。这份密诏,却揭破了清朝二百余年来未曾弄清的一桩重大疑案的谜底。年岁不大的哥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溥仪出主意,将这个纸包又原封不动地藏在了佛龛后面……

这个珍贵的历史秩闻,缘何未写入《我的前半生》?原来,几次参观中,溥仪屡向故宫的老人询问那个黄纸包的下落,以查证确凿。但始终没有下落,他生怕记忆有差池,经与文达反复磋商,删去了这段文字。由此可见,溥仪撰写自传的态度是何等严谨。

从养心殿走出,已近正午。他俩在附近商亭买了一些点心和汽水,坐在长椅上边吃边聊。

“这不是吃得挺香吗?”溥仪笑着说,“原来在宫里,退位后还有二百多名厨子每天给我做御膳,一年的生活费用合现在人民币一千多万元。一顿饭几十个菜,可我还觉得吃饭不香。我感觉劳动后,窝头比御膳房的点心还好吃。不然,怎么一顿能吃三个窝头?哈哈哈……”

步出故宫北门。他望着景山峰顶的万春亭,感慨万千:

“明代最后一个皇帝崇祯就吊死在煤山。历朝末代皇帝没有好死的,只有我,还活到了新社会。”

蓦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激动地攥住保善的手,说:“我要把我的过去和现在都写进书里……”

春夏之交,溥仪再次重游紫禁城,主角是他与文达。关于这次重游,文达曾作过详尽的“追记”。在这里不妨从中撷录一部分,以探究他在撰写自传过程中思想的一步步深化。

……在养心殿前,一副对联使他颇有感触。那上面写着:‘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他先是大笑:‘这叫什么话?一人……完全是胡说!’然后又严肃地说:‘就是这个惟我独尊的一人思想,把我从小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培养。如果还是靠一人治天下,故宫失修倒坍是小事,整个中华民族也要完了!’

在养心殿内,溥仪根据记忆,指出了光绪寝宫陈设上的两件细小差错。一件是宝剑的位置,另一件是陈设者误把他父亲载沣的照片,当做光绪的了。后来,他由这张照片谈起不少载沣的故事。有些都收到书里了。有人问他:‘对你父亲,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指指载沣头后的花翎:‘是这个,他一说话,这个花翎就跳动。后来才明白,他一说话,没别的,就是点头。’大笑一阵之后,他又颇有感慨地说:‘一个国家竟掌握在像这样一班昏腐愚昧无知的人手里,一百零九年,几乎把中华民族毁灭了!’

在他读书的毓庆宫,他流露出在养心殿时所没有的兴趣。不知是在养心殿里的某些沉重感消失了,还是勾起了童年有趣的回忆,他在这里显得特别活跃。他引导大家去看了那棵大松柏。‘当年在这棵树上,爬上爬下都是些大蚂蚁。这里的蚂蚁与众不同。我可以一蹲好半天儿,观察它们的活动……真是可笑!’

在室内,堆放着些杂乱家具(这时尚未清理)。但他仍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哪里摆过条几,哪里摆过八仙桌,哪个桌子上摆设过什么东西。他还回忆说,陈宝琛(教他读书的老师)如何进来,向他行注目礼,然后他坐在哪里,溥杰和毓崇几个伴读坐在哪里,等等。然后,又带大家去看宫内各个房间。走到一个隔扇门前,高兴地一推说:‘不错,这是放毛凳(马桶)的屋子。每逢我乱发脾气胡闹的时候,我的总管太监张谦和就指挥两个小太监,把我押送到这屋,反扣上门,让我哭闹一阵,说让万岁爷败败火呢!哈哈哈……’

溥仪说,当时皇宫里对年幼的皇帝,和各王府里对年幼的世子,都是用这个法子,对付那些最淘气最胡闹的调皮分子。照当时的解释,孩子胡闹,就是肝火太旺。事实上,这类孩子都是娇惯过度,乱发脾气,有时就会闹出事来,又要由别人承担。遇到这种情况,太监、奶妈这些人,就可以动用这个古怪疗法:把孩子关在空屋子里,让他哭够,直到求饶为止。据说,这就败了肝火。溥仪说得津津有味,听的人都跟着笑起来。

毓庆宫北墙上,有一个相当于圆桌面的时钟盘,上面刻着罗马数字,看来相当古老。有人问溥仪,为什么这里用这样大的钟。溥仪注视它好久,摇摇头,说记不起了,连这里有这个钟都不记得了。‘你的书房里的钟这样大,一定是上课很注意时间了?’‘不对。’他连忙摇头,原先的那些轻松感似乎又溜走了。显然,往事中使他愤慨的东西,又回到他的心头。他不愉快地说:‘时钟虽然不小,可是那时宫里的人是最没有时间观念的。想想看,让我读的都是什么书?已经是二十世纪了,已经发明了飞机、电话了,可是我读的还是十八世纪以前的书……’

在整个游程中,溥仪虽然也偶因想起幼年时有趣的事而微笑,但是那种笑,很容易就被遗憾、愤懑、悔恨所压倒。在养心殿,那里使他想起丁巳复辟中,张勋给他磕头的场面。在乾清宫,回忆起袁世凯曾派礼官在这里给他祝寿。在现在陈列珠宝、字画的地方,在天禄琳琅,使他悔恨地想起当年盗运古物的事情。毓庆宫则是向他集中灌输一切有毒思想的地方。在经过没有门槛的宫门时,他一边指给人们看,一边笑着说:‘这是我的成绩,为了骑自行车,我敢于把祖宗不肯动的门槛锯掉!’这时可以看出他对童年生活也有一些有趣的回忆。但一抬头看到高高的宫墙,他又想起了最不愉快的一面。这都是在前半生中最主要的一面。后来他曾说过,‘在我的前半生中,总是离不开高墙。故宫、日本使馆、父亲的北府、伪满、监狱、都有大墙把我隔开。当然如果不是经过改造,我心里还有座大墙把我和人民隔开。’

“在乾清宫,我们问他,宝座前摆了一对独角兽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是骗人的玩意!这叫豸,据说这种动物最正直,最能分辨是非。说是这样:皇帝处理问题如果不公正,这家伙就会用犄角去顶皇帝,可是能行吗?别说这是死的,就算是活的,真的敢去顶皇帝吗?皇帝听它的吗?能饶它吗?”……

难以想象,发出如此嘲笑之人,就是过去的“真龙天子”!在历史这团炽烈的火焰中,他饱经无数次脱胎换“鳞”的痛苦洗礼,终于从“龙”变成了人!他要将如何从“人”变成“龙”,又从“龙”变成人的全过程,以及他所获知的真理,告诉世人!正因如此,溥仪在力求真实反映历史,撰写那部独特的回忆录——一部世间罕见的关于“龙”的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