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虽未完全消散,矗立在西单电报大楼顶上的巨大时钟,却清晰可见。时针指向了九点,悦耳的钟声划破薄纱似的雾霭,震响在寂静的街头。
我叫溥仪,上您这儿报到来了……到京后的第二天,他站在电报大楼脚下的西长安街七号——北京市民政局传达室门前。
“什么,‘宣统’……”看门老人是个老北京,他将信将疑地上下打量着这位身穿普通蓝制服、脚穿大头棉鞋的和蔼的老人,难以置信他就是北京人熟知的“宣统皇帝”。
那是过去,我现在被特赦了……看门老人透过玻璃窗,瞧见屋外寒风卷起的雪花和地上留下的一串清晰的脚印,将他殷勤地让进屋,又拿起电话……
一位年轻人匆匆从二楼下来走进传达室:你就是溥仪先生吗?
“是的,”他连忙站起,做了自我介绍,“我刚从抚顺战犯管理所特赦回京。”说着,掏出了特赦证明书。
“请坐。我是民政局办公室秘书——殷兆玉。”
溥仪刚在长条椅上落座,又站了起来:“我特赦后干什么呢?”他急盼获知工作安排。
“这个问题嘛,正在研究。”殷秘书和颜悦色地向他叙说了特赦人员的有关政策。“噢,目前你的生活问题不必发愁,每月由民政局发给六十元生活费。”
我缺乏生活经验,也不知道六十元钱如何安排……他说话声音不高,显得很拘谨。
如果是这样,我们可以分两次发嘛,每半个月发三十元,好吗?
“可以。”他高兴地同意了这个好心的建议。后来,一位市领导同志得知此事,给殷兆玉打来电话:要按月发生活费,放手让溥仪逐渐熟悉生活,学会生活。实际上,他已这样做了。
当天早晨,迈出五妹家门时,五妹提议陪他前往,而他问明路途后,婉言谢绝:我能找得到!
次日清晨,他又拽着五妹来到了民政局。原来头天晚上他与五妹反复核计,感到自己还没为国家出力,每月白拿六十元实在过意不去,于是捧着钱又来找殷秘书:我在五妹家有饭吃就行了,六十元钱我不能要。
“她家也不富裕,”殷秘书指着五妹,“再说,你自己也要有点儿零花钱……”
“我要自食其力!”溥仪道出了问题的实质,脸红脖子粗地表示不接受。殷秘书耐心向他解释说:“目前每人发六十元生活费,是国家规定的。你放心,经过一段学习后,会给你分配工作的。”溥仪这才放心而去。
五妹的三天假期已过,按时上班了。溥仪在老万陪同下,去附近的西城区厂桥公安派出所,办理户口登记手续。负责接待的是一位青年民警,叫吴静深。他不熟悉历史,也不知溥仪是谁,看了特赦证明才明白站在面前的是清朝末代皇帝。
“爱新觉罗……好长的名字啊。”
“有爱人吗?”小吴指着婚否一栏。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死的死,离的离……”
老万忙简单介绍了他的婚姻。“‘驸马爷’陪‘皇帝’上户口来了?欢迎噢!”一位熟悉五妹夫的老民警走出来,与他开玩笑。
从今天开始,大哥就正式成为北京市的公民了。老万笑着纠正道。
“这可有点历史意义哟!”小吴也凑趣说。
的确,皇帝成为公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为了将此事载入史册,有关部门在一星期后补拍了溥仪登记户口的场面。不过,由于老万临时有事,改由溥俭陪同,照片上是溥仪和溥俭正在一本正经地回答小吴的问询。没过几天,他居然在一家报刊上欣喜地看到自己登记户口,正式成为公民的报道。
人们,尤其是满族的各阶层人士,究竟如何看待溥仪由皇帝成为公民这一奇迹般的事实?
恰在溥仪正式登记为公民的当天,满族旧上层人士正聚会一堂。首先开腔的是他的族兄溥雪斋:“历史上末代皇帝的结局,没有别的,只有一个‘死’。国家如果采取与特赦相反的做法,人民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政府把罪恶深重的溥仪改造过来。这是惩办与宽大相结合政策的成功。”
同是感激政府的宽大,出发点却不甚一致。清末曾任镶红旗都统、年过七旬的衡永,糊里糊涂地说:“溥仪被特赦,满族人都应当感谢。清代二百多年,受过‘国恩’的人都应当感谢。”他说起话来摇头晃脑,抑扬顿挫。
“清朝末年,溥仪还政于民,想让人民少流血,这是对的。后来,坏人欺骗溥仪,使他当了日本人的傀儡,致有失足之恨哟!”溥毅斋字斟句酌,自以为公允地作了评价。
接着他的话茬,清内务府大臣之子察存耆另有一番见解:“这次政府赦放溥仪,我们满族人应当感激。当初,他立场不稳被郑孝胥、罗振玉拖下水,木已成舟,悔之晚矣!”
“我对一些话有看法。”市民政局的会议室内,响起了溥仪的堂妹、区人民代表金蕊禅洪亮的反驳声,“过去,溥仪是封建头子,剥削、压迫人民,没为百姓做一丁点儿好事。他给日本人当傀儡,犯了滔天大罪,根本谈不到什么‘立场’。我也不同意说受他什么‘国恩’!解放十年来,他低头认罪,有悔过表现,所以才特赦他。”
“我也这么看,”溥俭瞥扫了衡永和溥毅斋一眼,“有人认为,溥仪的罪恶不在他,这是根本错误的。他为日本当汉奸,给人民带来苦难,他应当负一切责任。我们是封建头子的家属,沾染了封建毒素。”说着,他看了看大家,加重了语气,“我们应当自觉把封建思想洗刷干净!”
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站了起来,那是清末承袭顺承郡王的文仰宸,说话虽慢却很坦率:我要照直谈自己的想法。我明知他问题严重,可内心希望他‘平安’。溥仪获赦,作为爱新觉罗氏,我只有感激政府。
随后,溥仲和惠孝同异口同声:“这次释放他,我们很高兴,不仅因为他是我们的族兄。不单他感激,所有满族人都应当感激政府。”
另一次满族座谈会上,清朝军机大臣那桐之孙,如今的区政协副秘书长张寿崇则着眼从溥仪灵魂的改造,反证新中国的强大生命力。“溥仪罪恶严重,但政府没有消灭他的肉体,而改造了他头脑的旧意识,使他成为公民,这可不是简单的事。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国家政权的稳固。”
难以抑制情感的是溥仪的四妹韫娴和六妹韫娱。她俩情不自禁地追述起兄妹相逢的场面:“我们非常感谢政府。与大哥相见,我们都止不住哭了。可不是嘛,要换个朝代,他八十个脑袋也掉了。”
“说得是啊,我们深有感触。”皇后婉容的胞兄郭汾联系自己的经历,一再表示:要好好参加生产,跟着政府走。
溥仪的一位远亲,已是一家模型厂副主任的苏宝仁,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喜:看到报纸上发表了特赦的消息,我心里一动,心想是不是有爱新觉罗·溥仪?仔细一看有他,我为他回到人民行列而高兴……
这时,另一位在京剧院担任编剧的满族亲戚插言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满’字来,我作为满族的一分子对他的特赦感到高兴。溥仪做伪满皇帝,尽管是傀儡,受日本人的威胁利诱,但究竟是自己拿不定主意哟!”
“他这个封建统治者真是冤哉、枉哉,三岁做皇帝,哪儿知道什么?”载涛提起前不久见面的情景,感慨颇深,“你们可能不清楚,现在,溥仪确实变了,也有劳动观点了,见谁就给谁上课……”
可是,老北京的“旗人”,对从前的溥仪却不那么客气,对他的现在则主张看其行动。在满族群众的座谈会上,从旧社会过来的电车司机老陈,忆起过去的生活,伤心地落了泪:我父亲在清朝当‘马甲’(旗兵),虽有一份钱粮,全家仍免不了挨饿。溥仪是满人,但他是骑在我们身上的统治者,我们全家在新中国才得到幸福。
“清朝把满族‘造’成一帮废物,溥仪也没给满族带来任何好处。他虽然特赦了,我们还要看看他是不是真心爱我们祖国。”当上区人大代表的街道积极分子金老太太,反问大家:“对不对?”
“对。”四季青公社一位年轻农民深表赞同,“溥仪如果走正道,我们就承认他是公民,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不承认他!”
在第二次满族座谈会的次日,溥仪赦后第一次接受中国记者采访,向世界公开坦露了成为公民后的生活信条。
那是十一日晨,他刚跨出院门槛,与两位陌生人——《大公报》记者张颂甲和新华社记者吕厚民碰个对脸儿。二位记者可早认出了他,“您是溥仪先生……”
正是。当记者说明采访的来意,他沉思片刻,然后将记者请入北屋西侧间。
咔嚓……溥仪刚坐下,老吕便端起了相机。在镁光灯不时的闪映中,他略略拘束不安而又滔滔不绝地与记者畅谈起来。
……
溥仪先生,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我是个有罪的人。”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双眼不眨地注视着两位记者,“人民不咎既往,今后我要在工作和生活中,用新生的后半世,为我已经死去的前半生赎罪!”
洪亮的声音,并没有随着两位新闻记者远去的踪影而消失。“新生的后半世……”他那朴实无华的语言,回荡在普通的小院落、东官房的灰色街道,萦绕在街头转角处那棵古槐的枝干,乃至伴随了他此后的全部人生之旅!
一个灵魂的新生,在大西洋彼岸也激起了共鸣。来自伦敦的一则电讯,以赞叹的口吻作了报道:
溥仪如同其他政府工作人员穿套蓝哔叽的服装,住在北京一座普通的小院子里。他说,他的健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看上去,他确实不像已过半百之人。他说,我过去做了许多祸国之事,国家还对我这样宽大,显示出政府和人民何等伟大。我虽然只是六亿五千万人民中的一分子,但第一次做了国家的真正主人翁——一位公民!
最初的公民生活里,溥仪闹的不少笑话,早已为人们熟知。自然,这也是他认识社会的开始。
早晨,他起床后便拿起扫帚清扫街道。扫到胡同口,他直起腰,却找不到五妹的家门了。因为他看起来每个门口的模样都差不多,而忘了门口那个自来水管的标志。“我从哪个门洞出来的?”他疑惑地误闯入邻居家,直到街坊热情地送他回到家。
他与溥俭一道出门坐公共汽车,看到谦虚礼让的情景,便将最后一位女同志也让了上去。汽车关门而去,他方知那是位售票员。不一会儿,俭六弟从下一站跑来接他,离着老远,两人便相视大笑。当晚,溥仪将此事讲给五妹时,五妹禁不住开怀大笑。不过,她的笑另有褒意,表面显得呆头呆脑的大哥,心里却是为别人着想,这与旧日自私残忍的‘皇帝’相比,相距十万八千里!
生活中,他缺乏常识,但充满乐观和自信。他首次去政协礼堂开会,存衣处的女服务员递过一个小铁牌,他以为是进厅的凭证,接过来就别在了衣服上。妹妹“噗哧”一下乐出了声:快摘下来,那是取衣服用的。
“噢……”他也不禁笑了。
正是严冬季节。为了早晨用水,需要头一天从大门口的自来水管接水,把屋内的大缸灌满。五妹怎么劝也拦不住溥仪,他非拿水桶提水不可。很快,水缸打满了,可他却不懂把水瓢搁在缸沿上,眼睁睁看着它慢悠悠地沉到了半人多高的缸底……
虽然,他闹了许多笑话,但他热爱新生活,遇到不懂和不会的事,总爱自信地说:“我能学会!”